16.
高四這一年,廬鎮的雨水格外豐沛,九月的尾巴,依舊下得頻繁。秋雨浸潤著枯黃的落葉,在不為人知的角落裡發黑、腐爛,混入泥濘中。
放學的時候,校門口就會撐起一把把透明的傘,雨水砸在傘麵上,像是一朵朵盛開的花。
許茗夏把校服蒙在頭頂,衝進蒙蒙的雨幕,趕上了最後一趟小客車。
這是廬鎮唯一的一條客車線路,從最西邊的沉雲溝茶園,到最東邊的人民紅鬆林,橫穿整座小鎮,直通鎮外的錫城市內。
當地人不叫錫城市內,而是稱作“溪堡子”,那裡比廬鎮繁華得多。高樓大廈鱗次櫛比,都市霓虹徹夜不眠。
劫後餘生般坐在客車最後一排,許茗夏拿出手機,認認真真地回複著備注為“瞿老師”的消息:【已經坐上車了,半小時就到。】
退出聊天界麵,稍一抬眼,就看見置頂聊天上亮起的小紅點。她給顧舫川的備注沒有什麼花裡胡哨,就隻是和普通同學一樣的班級加姓名。
【高4.7顧舫川:明天翹課,幫我請假說爺爺去世奔喪去,謝謝啦。】
許茗夏往上翻了翻聊天記錄,打字回複:【你上周用過這個理由,老丁該以為爺爺複活了。】
對方很快又發來一條:【那這次說我爸。】
許茗夏揉了揉額角:【下周家長會,你爸爸要出席的。】
【說三舅姥爺。】
還配了個極其軟糯的萌妹道謝表情包。
許茗夏回了他一個“ok”的手勢。
自從上次和級霸哥一決勝負後,顧舫川翹課逃學的頻率越來越高,論壇裡都在猜他是去網吧包夜泡妹妹。對於這個年級的男生來說,彼此之間的話題無非是遊戲和女孩。
雖然九中論壇的用戶不少,但實際上,班級裡真正有手機的學生並不多,網吧依然是淳樸又有性價比的娛樂方式。這些學生大多數已經成年,拿著身份證進網吧合情合規。
因此學校後門的網吧,常常有老師和教導主任巡查,以防有人沉迷網絡遊戲。
學生們改變了策略,集體上網的據點變成了離學校更遠,卻更安全的溪堡子網吧。
有人說曾在那裡看見過顧舫川,一身煙氣繚繞,眉目戾氣橫生。
許茗夏覺得這是謠言,顧舫川身上從來沒有過煙味,她天天在學校與他相處,也從沒撞見過他吸煙。
她雖然也好奇,顧舫川翹課的時間都去哪裡乾了什麼,但這份好奇心沒那麼迫切,僅僅是捎帶著有一點的程度。
小客車停在溪堡子最繁華的市中心客運站,雨勢更大了。許茗夏下了車,熟門熟路地跑進附近的一棟居民樓,上了二樓敲開門。
瞿逢梅已經站在玄關處等她,看她一身的雨水,忙拿了一條毛巾出來幫她擦乾淨頭發。又找了一套她女兒以前的衣服,讓許茗夏先換上。
儘管不是第一次來恩師家裡,許茗夏還是有些局促,糾結了片刻才把濕衣服換了下來。
房子不大,隻有兩個小臥室,卻被瞿老師布置得很溫馨。屋裡彌漫著淡淡的玉蘭香,牆上掛著紅繩編的平安結,串起幾張女孩的照片。
瞿老師遞過早已備好的薑湯,坐在許茗夏對麵,用那永遠溫柔的語氣問起她的成績:“這次月考有進步嗎?”
許茗夏喝下一口暖暖的薑湯,點頭說:“我的複習進度已經領先學校三章了,薄弱點也都有重點複習,計劃完成得很好。”
這時候,瞿逢梅就會笑得十分慈祥,拍拍她的肩膀:“真不錯,老師相信你,希望明年能在華京A大的校園裡和你見麵。”
許茗夏還不知道瞿逢梅的具體職業,隻隱約知道她在A大工作,抬眼問道:“老師,那我到時候去哪個年級的辦公室找您?”
“大學裡不分年級辦公室,是分院係的,”瞿逢梅笑眯眯地解釋,“你隻要考上就能找到我,有沒有信心?”
“嗯!”許茗夏眼裡閃著期待的光。
有時候,她會覺得相比於久未謀麵的紀雪迎女士,瞿老師更像她的媽媽。也是後來才知道,瞿老師的親生女兒對於科研沒有絲毫興趣,高中畢業就去了國外學藝術,始終沒有再回國。
在瞿老師家裡吃完晚飯,原本計劃今晚就去茶園實驗室,測定這個月的提取數據。但由於實驗儀器被一位師兄緊急借走了,隻得暫緩進度。
雨還沒停,瞿老師索性留她在家裡住一夜,次日一早再坐小客車回學校。
許茗夏打開手機,意外刷到了顧舫川企鵝空間的幾張照片。
他似乎站在某個公交牌下避雨,照片以他的第一視角拍攝,畫麵邊緣是狹窄的公交牌短棚,茫茫大雨傾盆落下,在路燈的光暈裡格外分明。
照片的意境十分有韻味,隻是雨勢這麼大,拍攝者恐怕不好受。
翻過第二張照片,就看到了熟悉的客運站紅漆大字。畫麵裡其他的景物,看著也都很眼熟。
許茗夏當即點開消息,發了一句:【你在溪堡子客運站嗎?】
【高4.7顧舫川:剛剛在,現在到金舟網吧了,雨好大。】
片刻,他又跟了一條:【你總來這邊啊?】
金舟網吧就是九中學生們口中,遠離高四教導主任監管範圍的安全網吧。
看著最後一句話,許茗夏覺得他好像誤會了什麼,解釋道:【我有個老師在這邊住,平時不來的,也沒去過網吧。】
片刻,顧舫川回複道:【好學生。】
許茗夏踱步到了陽台,金舟網吧就在馬路對麵,一眼就能望見的地方。
如果他沒帶傘的話,現在估計全身都濕透了,窩在網吧裡很容易受涼感冒。想起上次腸胃炎的經曆,顧舫川大半夜特意趕到學校,送她去醫院,許茗夏心裡頓時覺得過意不去。
她和瞿老師簡單說了情況,借了一把傘下樓,特意到後街的日雜超市裡買了一袋新毛巾。又上樓借了一塊毛毯,在雨中護著這一堆東西跑去了網吧。
這是她第一次進網吧。
與她童年時路過圳海的網咖時,從玻璃門中一眼掃過乾淨明亮的印象全然不同。
小城市的居民樓網吧帶有它獨特的色彩,狹小擁擠的環境,胡亂擺放的座椅,纏繞在一起的網線。即便開了瓦數也很低的白熾燈,和濃烈嗆人的、難以忍受的煙味。
許茗夏就站在門口,宛如一個誤入歧途的老實人。
沉迷在遊戲中的人自然無暇顧及她,因此把目光投過來的,隻有紋著大花臂的網管,和幾個幫忙看場子的小青年。幾人站起身,似乎下一秒就要挽起袖子跟人打起來。
網吧的人大部分都是熟客,看場子的小青年們沒見過她,大概覺得稀奇。一個染紅毛的點了根煙,嬉皮笑臉地湊上去:“美女,第一回來啊,加個微信唄?”
許茗夏大腦宕機了一瞬,好在隨即反應過來,真誠地胡說道:“沒注冊微信號,從來不跟人社交。”
紅毛立刻撇了撇嘴,索然無味地走開了:“連個微信都沒有,土老帽。”
許茗夏鬆了口氣,抹了一把腦門的汗,走到前台的電腦前:“打擾了,網吧現在還在營業時間嗎?我想開一台電腦。”
她站在門口時看了一圈,沒看到顧舫川的身影。看店裡這架勢,又不敢直接和這群小青年說找人,隻好開個電腦自己慢慢找。
網管掃了她一眼,頭都沒抬:“未成年不讓進。”
“……”
許茗夏扯了扯唇:“今年十九了已經。”
聞言,網管抱著胸往後一靠,終於正眼看她:“真要玩?現在挺晚了,你就一個人,彆說我沒提醒你。”
許茗夏點頭:“我有朋友在這。”
“行吧。”網管不再說什麼。
這家網吧的確不算正規,身份證都沒看,收了錢就把她放了進去。
許茗夏一邊等著紅毛給她開電腦,一邊左顧右盼地找著顧舫川。她看了一眼角落裡的樓梯,詢問道:“是不是還有二樓啊?”
“二樓基本都是包宿的。”紅毛露出一個標準八顆牙的笑容,“美女,想過夜啊?”
許茗夏搖頭:“不是,我朋友可能在樓上呢,我想給他送點……”
話沒說完,後衣領就仿佛被什麼扯住了,她被牽著後退了幾步,跟紅毛拉開了距離。
“我說你怎麼突然問我。”熟悉的微啞聲線在身後響起,“過來找我,倒是先說一聲。”
懸著的心落到了地上,顧舫川開口的這一刻,許茗夏心裡那種緊張和慌亂感就都不見了。在這個陌生的、危機四伏的小網吧裡,他的存在讓她頓時平靜下來。
她回過頭,看見顧舫川似笑非笑的神色。他額前的碎發被打濕了,稍長的發絲一縷一縷地貼在臉頰,有種淩亂的隨性感。校服早就脫了下來,隻穿了一件白色的寬鬆T恤,若有似無的水痕,透出其中獨屬於少年的輪廓和線條。
網管有些驚異地看過來:“川哥,你朋友?”
“嗯,”顧舫川懶洋洋地應了一聲,“我同桌。”
直到許茗夏被他推著往二樓走,還聽見樓下網管一群人的探討聲。
“川哥居然……還以為他會喜歡那種浪的,之前明明……”
二樓的空氣比一樓稍微清澈一些,但也好不到哪裡去。
許茗夏坐在顧舫川旁邊的轉椅上,把毛巾和毯子遞過來:“新買的毛巾,你先擦擦水,然後毯子是我老師家的,明早我再過來取,你今晚先蓋著,彆凍感冒了。”
顧舫川順從地拿起毛巾,開始擦頭發。
許茗夏繼續說:“本來想幫你灌點熱水帶來,但網吧應該有熱水服務,你可以點個泡麵吃,喝點熱熱的湯。”
顧舫川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嗯”了一聲。
許茗夏歎了口氣,還是沒忍住,輕聲說:“不然你還是回來上課吧,我筆記都借給你抄。”
“怎麼,”顧舫川笑了,“怕少爺總混在這種地方,學壞啊?”
許茗夏坐回轉椅上:“那倒不是,都是成年人,學不學壞的,你自己心裡肯定有數,用不著我來說教。”
顧舫川挑了挑眉:“那怎麼說?”
許茗夏轉開目光:“二手煙太重,容易肺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