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掛掉電話,許茗夏久久沒從那種狀態裡回過神。
換了新的電話卡後,這還是紀雪迎女士第一次跟她通電話。所為的事件,又是她最不想提起的那一件。
回到廬鎮之前,瞿老師曾經見過她最後一麵。那時,已經不再風華正茂的退休女教授坐著輪椅,披著貂絨披肩,戴著她最愛的那副金邊老花鏡,靜靜地看著她。
兩個人之間什麼都沒有說。
良久,是瞿老師扶著輪椅離開,率先打破了平靜:“你做了我七年的學生,就算真相的確是我想的那樣,我也會幫你保守秘密。”
她仍然沒有開口,顫抖著下唇似乎想要道歉,最終卻還是沒說。
後來,在來廬鎮的大巴車上,許茗夏又反芻起這件事。
驟然回過味來,本來也不該是她道歉。
就像現在,所謂“被保守著的秘密”,已經隨著風言風語,傳到了遠在圳海的紀雪迎女士和許隆先生的耳朵裡。
之前崔瑩和她說,無論怎樣,她都有最後一條路可以走。
但實際上,那是一條死胡同。
如果真的有回圳海這一選項的話。
高一那年她就不會被打包扔到廬鎮,在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鎮度過高中四年。如果一定要說的話,即便她在圳海出生長大,那裡也不是她的家鄉。
手機屏幕暗了下來,沉入一片漆黑,許茗夏看見自己在鏡像反射中的模樣。
順直烏黑的長發,白皙的皮膚,一雙柔和的、溫婉的杏眼。
她隨了紀雪迎的長相,看上去永遠人畜無害,軟弱可欺。隻有她知道,紀雪迎那雙漆黑的眼底,始終藏著深深的漩渦。
而她自己,也未必不是。
下午五點下班後,許茗夏趕著最後一班大巴車,將蘇小洲送到了機場。
離開時,蘇小洲拎著大包小裹,裝滿了崔瑩給他裝的廬鎮特產。其實也沒什麼好東西,除了獨有的廬鎮岩茶以外,其他的都是自製臘肉、黴豆腐、酸湯麵一類的。
把蘇小洲感動得淚流滿麵,直呼這些東西夠他在美食荒漠華京吃到過年了。
臨彆時刻總會讓人多愁善感。
看著蘇小洲在安檢口漸行漸遠,許茗夏也突然有些觸動。如果當時沒有發生那些事,那她離開廬鎮時,顧舫川是不是也會像這樣送她?
那時天色還早,半山腰的林嵐雲霧暈染著半空畫卷,透不過一絲陽光。車窗上有細細的雨絲劃過,像是蒙蒙地落了淚,輕唱著獨屬於初夏的歌。
她回到生源地圳海參加高考,一個人拖著行李箱,一個人上車,一個人前往考場。
而顧舫川從頭至尾,都沒有出現過。
某種程度上,或許,也算是她自作自受。
命理學上講因果輪回,也說情債皆是現世報。她雖不覺得自己當初做錯了,卻總歸是對顧舫川有所虧欠。
即便沒有刻意關注他的消息,但也從樂隊微博得知,後來他風流薄幸,沒再專注地愛過某個人。
他合該對她落井下石。
微信響起消息通知,是一班張老師傳達的消息。學校已經查清了論壇發帖人的ip地址,但顯示並不在國內。可能是利用了某種技術,掩蓋了真實的所在地。
即便真能查清發帖人的具體身份,那人與她一屆,也早已畢業很多年,學校大概率無能為力。就算是報警,傳播範圍畢竟不大,應該也給予不了怎樣的懲處。
對於這件事的不了了之,許茗夏早有心理準備。所以當它發生時,也就不覺得意外。
回到賓館,許茗夏開始緊鑼密鼓地找出租房。
她不確定自己會在廬鎮待上多久,長期住在賓館畢竟不是辦法。
經過崔瑩的介紹,她很快看好了幾個備選項。小區都是老小區,但勝在離九中近,附近還有菜市場和生鮮超市。
房東約好了這幾天看房,許茗夏就挑下班以後的時間,分彆到現場看了幾趟,始終沒有特彆合心意的。
路過小區後院的小巷時,驀地瞥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穿著校服,抱著書包,紮著高高的馬尾,低著頭心不在焉的模樣。
僅憑背影,許茗夏就認出了這是顧初初。
但高一年級有晚課和晚自習,正常的放學時間是九點半。她也是因為最近沒排到晚課,才能享有下午五點下班的權利。
這個時間段,顧初初應該在教室裡上課。
許茗夏快走了幾步,揚聲叫了顧初初的名字。
她卻像是驚弓之鳥一般,先是嚇了一跳,回過頭見是許茗夏,才微微放鬆:“老師好。”
“怎麼沒去上課?”許茗夏問。
顧初初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嗯,老師,我在這裡等人。”
“等人?”
顧初初明顯不想多聊:“老師,我晚補已經請假了,您先去忙吧,不用管我。”
雖然仍有疑惑,但跟房東約定的時間快要到了,許茗夏隻好先去看房。
途中順便給班主任張老師發了信息,確認顧初初這學期的晚補的確請了假。
幸虧不是逃課。
不然憑借這跟顧舫川一脈相承的程度,她都懷疑這孩子是他帶大的。
當年在九中讀高四的時候,顧舫川也常有幾天見不著人,晚自習能翹則翹。老師問起,就說自己生病了,不是胸悶氣短,就是頭暈胃疼。
偏偏每次查證據,他都能拿出醫院的就診記錄來。
他在班級裡的稱呼,也由帶著嘲諷意味的“少爺”,變成了真情實感的“病秧子”。
那或許是個因停電而早放學的晚上,許茗夏的宿舍又在洗漱時開小會。
因為不急著寫作業,她們刷著手機,話題也更加五花八門。
宿舍晚上偷偷帶手機,已經是整個學校心照不宣的秘密。儘管班主任時常來宿舍走訪,也擋不住精彩絕倫的藏手機方式,這一次是把手機藏在了燈管上,才躲過金屬探測儀的一劫。
邢洋突然說:“茗夏,你怎麼不發朋友圈啊?”
許茗夏打開台燈,指尖慢騰騰地轉著中性筆,隨口答道:“不怎麼用微信。”
可能是懷舊感作祟,那時的她覺得□□比微信用起來順手。
“這年頭還有人不怎麼用微信?”邢洋瞪大了眼睛,像發現了什麼新大陸似的,語氣誇張:“不用微信用什麼,你真奇怪。”
陳婧涵坐在床上,溫溫柔柔地開口:“應該是用□□吧,前幾年這個比較流行。我記得顧舫川也是用□□,他微信連班群都沒加。”
劉梓凡和蔣晴在探討一道題目,聞言一起抬起頭,笑了一聲:“你倆不愧是同桌。”
“那病秧子啊,”邢洋翻了個白眼,“茗夏,你該不會跟他加□□了吧?”
許茗夏搖頭:“沒有。”
邢洋卻是一副破獲真相的表情:“肯定加了,怪不得你在微信都不怎麼說話,原來是在跟那病秧子聊啊,嘖嘖嘖。”
此時,張圓圓也摘下耳機:“什麼微信□□的,你們趕緊學習吧。哎茗夏,你英語周報怎麼都快寫完了?又在卷我,不許寫了!”
“我白天就在寫了……”許茗夏話還沒說完,就被邢洋打斷。
“我們在聊,大家都在用微信,就那個病秧子用□□。”邢洋笑眯眯的,“所以說他是怪胎呢。城裡來的少爺,結果用這麼幼稚的軟件。”
“噢,”張圓圓戴上耳機,窩回被子裡,“他肯定怪胎,正常人哪有不用微信用□□的。”
許茗夏沒再說話,收起了正在寫的英語周報。她緩慢地拿出手機,把常用的□□收進了文件夾裡,讓微信留在最顯眼的位置。
耳邊隻有邢洋還在說話:“你們加□□都聊什麼啊,病秧子給你講他逃課都去乾嘛嗎?他那個什麼心臟病的就診記錄也太好笑了,老丁居然信了。”
“表白牆說有人在市裡的酒吧看到他了,該不會是逃課去酒吧泡妹妹吧?這種居然還有趙星琪喜歡呢,昨天看到趙星琪像三天都沒洗頭似的,那頭發油的……”
……
記憶中,那些已經不再清晰的隻言片語漸漸散去。
許茗夏微微歎了口氣,低頭望著微信屏幕上,那臃腫堆積著的各種工作群、課題組群、部門群,以及九中四個班的家長群。
點開應用商店,重新下載了那個已經廢棄多年的企鵝圖標。
等待下載的時間裡,房東拿著鑰匙到了。
這套房是目前為止看過最滿意的,房子的朝向和房間布局都很好,就是租金一千五,放在廬鎮這地方有些遠超它的價值了。
想到九中外聘教師的工資待遇,許茗夏不由得斟酌了幾分:“七百五。”
房東是個燙著小卷發的胖乎乎的眯眼女人,聽到這價直接睜開了眼:“我天呢!你明明可以直接把我房子搶去住,還肯扔給我七百五,你真的好溫柔我哭死。”
“……”
許茗夏抿了抿唇,卻沒讓步:“就七百五,不行的話我去彆處看了。”
房東盯著她看了半天:“……一千三。”
許茗夏:“八百。”
房東肉疼地嘶氣:“看在你是崔老師介紹的份上,再讓你一百,一千二最低,不能再降了。”
許茗夏轉身拿包:“九百,不行我走了。”
“九百也太少了,”房東像是急著往外租,猶豫了半天又讓步,“一千一,一千一包你水電費。我這房子住著可好了,絕對值這個價。”
許茗夏已經擰開了門把手,作勢往外走去:“湊個整我就租了,其實我昨天看那個也不錯,就在您隔壁樓,八百一月。”
“哎哎哎,一千就一千吧。”房東拿她沒轍,臨到門口把她拉了回來,“今天把合同簽了,就當我花錢買個爽快。”
許茗夏立即笑得眉眼彎彎:“好,就等您拿合同呢。”
辦好了租賃事宜,許茗夏當晚就把行李搬去了一些,仔仔細細地把房間打掃了一遍,隻差跟房東換個鎖。
坐在席夢思床上時,刷到顧舫川又更新了微博。
他似乎快要離開廬鎮,拍攝了一張車窗外的璀璨星空。
配文:
“旅程即將結束,旅程正在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