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
耳邊傳來女子春風拂麵般輕柔的呼喚。莫空青感到有一隻手在拍著自己的肩膀。內臟仿佛被石磨反複碾壓一樣的疼痛已經消失,隻是身體不住發冷。
她纖長的睫毛輕輕顫動,眼睛緩慢睜開。隻見一個粗布麻衣的女人正在看著自己,眉頭緊鎖,滿臉擔憂,看她醒來後眼中喜悅之色一閃而過,充滿關切地問道:“你醒來真是太好了,身上有何不適嗎?”
莫空青搖搖頭,茫然環顧四周。她此時蜷縮在一個狹窄的船艙裡,李載賢以及武林眾人都不知去處。船身細微的晃動表明這艘船此刻仍在河上,船艙中擠滿雜物,空氣裡飄蕩的灰塵嗆得她連連咳嗽。
女子急忙拍打她的背部。手上頗有力道,幫助莫空青順氣的同時又不至於讓她感到疼痛。莫空青擦掉咳嗽時眼角滲出的淚水,攥住了女子的手。
這隻手並不嬌柔細滑,因為常年擺弄藥材而粗糙無比,手背上深深淺淺溝壑縱橫,手指指腹上布滿粗糙的繭子,撫摸起來像是在撫摸一顆老樹的樹皮。
手被突然握住,女人吃了一驚,不過並沒有把手抽出,而是握住莫空青的手,手心乾燥溫暖。
“你肯定嚇壞了吧。”女人像是在哄孩子一般語氣溫柔,“你的父母呢?”
莫空青沒有回答,低頭暗自思索。在她的記憶中,眼前人分明已死。這位是二師姐宋佩蘭,武功雖平平無奇,但一心鑽研醫藥之術,以妙手回春天下聞名,所救病人成千上萬。
宋佩蘭為人平和溫順,從不與他人起衝突,處處站在彆人立場上考慮,應天派上下無人不喜歡她。但李載賢卻因為元魂續命丹無比珍貴,應天派上下隻有一顆,不能隨便使用,在宋佩蘭身受重傷即將身亡時,不肯用在她身上,莫空青隻能眼睜睜看著她斷氣。
李載賢就是這樣冷漠自私的人,隻是她偽裝太好,蒙蔽了所有人的眼睛。宋佩蘭直到臨死前,還強撐著一口氣對莫空青說:“空青,你不要埋怨大師姐……她有自己的苦衷……”聲音越來越低,直至氣若遊絲,握著莫空青的手力氣一鬆,倒了下去。宋佩蘭在莫空青懷中緩緩閉上雙眼,再也沒有睜開過。
宋佩蘭分明已死,又怎會死而複生。莫空青百思不得其解,難道李載賢所用毒針並沒有毒死她,而是使她身處幻覺之中嗎?於是莫空青伸手在胳膊上狠狠擰了一把,疼痛感無比清晰,她疼得呲牙咧嘴。
看來並非幻覺,結合眼前種種,最後隻剩一個答案。
她重生了,並且重生在和李載賢初遇之時。
她本是澄江江畔船夫的女兒。十歲那年,某天夜晚,父母緊張兮兮地將她藏在一個載雜物的船艙中,叮囑她無論聽到什麼聲音都千萬不能出來。
莫空青捂著耳朵,在一個箱子中蜷縮成一團瑟瑟發抖,一片黑暗中她什麼都看不見,隻能聽到船艙外刀劍碰撞聲、廝殺聲、呐喊聲、□□聲,血腥味順著船艙的縫隙飄入,越來越濃。
船艙外有一男子得意洋洋叫著她爹的名字:“莫天雄,你藏得了一時,藏得了一世嗎?你現在若是下跪求饒,說不定還能饒你一命!隻是你這妻子真是國色天香啊,兄弟們就不客氣了……嘿嘿。”
“你休想!”
娘嗬斥道。一道劍劃過空氣的聲音傳來。
“阿寧,我們發誓同生共死,在天願作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我絕不拋下你獨活!黃泉路上見!”
爹痛苦地呐喊,聲音在江麵激蕩,震得江水都在泛起波浪。船身開始劇烈搖晃,幾條船相互碰撞,莫空青也隨著船身左碰右撞。
又是一聲劍鳴。
莫空青狠狠捂著自己的嘴巴,她因為害怕被船外的人察覺,隻敢無聲哭泣。
悉悉索索的聲音傳來,是那群人在一艘船一艘船地翻找。莫空青隻聽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將身體又縮了縮、
船簾被“刷”得一聲拉開。有人上了她此刻身處的船。
莫空青拚住呼吸,連大氣都不敢出,身體不住顫抖。那人他腳步聲在箱子周圍徘徊,然後突然停住,用手指敲擊木箱。
莫空青心越跳越快,心臟像是戰鼓一樣敲擊著胸膛。她生怕外麵的人聽到她的心跳,雙手緊緊攥在一起,極力安慰自己,試圖讓自己冷靜,在心裡默念:“死也沒什麼,死之後就能和爹娘團聚了。”
一柄利劍突然從箱子上方插入,插在莫空青□□的縫隙裡,緊緊貼著她的鼻尖。這劍如果再偏一寸,便會將她從上到下刺穿。莫空青差點驚呼出聲。
男人抽劍,謾罵的聲音逐漸遠去:“那狗娘養的崽子到底藏在哪裡?莫天雄也真是會藏,不枉一世縮頭烏龜之名。”
“算了算了,一個小妮子罷了,還能掀起多大的波浪。我們走。”
船外恢複寧靜。
莫空青不敢出去,隻是一個勁兒哭泣,直到哭到力氣耗儘昏睡過去。再次醒來時眼前便是宋佩蘭。李載賢一行人正負師命下山遊曆,正巧來到此處,救下了莫空青,把她送到應天峰上。
前世莫空青一直在尋找殺害她父母的仇人,他們的聲音鐫刻在她心底永難忘記,但她至死也沒有找到和男人聲音相同的人。幸好上天給了她一次重來的機會。
宋佩蘭伸手在她的眼前晃動,“孩子,你沒事吧?”
“我沒事,我父母他們……估計都已經離世了。”
莫空青試圖起身,但由於在箱子裡坐了一夜,雙腿麻木到毫無知覺,在宋佩蘭攙扶之下才勉強站起。她踉踉蹌蹌走出船艙,突然從黑暗轉到明亮處眼睛尚未適應,抬手遮擋折射下來的日光。
儘管心中早有預想,前世已經經曆過不少慘壯的場麵,眼前的一切還是讓她胃中一陣翻騰,乾嘔一聲,什麼都吐不出來。
幾十具屍體倒在江灘上,四肢和頭顱與軀乾分離,殘肢被上湧的江水不斷拍打。其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是莫空青熟悉的麵孔。澄江江畔十幾戶人家全被殘忍殺害。平日總回蕩著江南少女悠揚歌聲的江麵今天安靜到詭譎,一隻烏鴉撲愣愣飛來,停在江邊柳枝上,折起腦袋梳理翅下的羽毛。
應天派眾人正站在屍體中俯身查看。
“師姐,找到一個幸存的孩子。”
宋佩蘭握著莫空青的手,衝為首之人高呼。她正是李載賢,江畔吹來的風拂動白色衣衫的下擺,李載賢抬手將垂在兩頰的漆黑長發挽在耳後,一張清秀麵容從發絲間露出,她生得冰肌雪骨,好似天地靈氣聚集而成,超凡脫俗一般人物。被血染紅的天地間,隻有這一縷純白之色。
“你叫什麼名字?”
李載賢出聲問道,聲音像是山林間飛濺的清泉,格外悅耳動人。她此刻不過及笄之年,臉上稚氣未脫,行為舉止卻超出年齡的老成。武林門派中排資論輩是按照拜師前後來排,她拜師最早,才是眾人的師姐,並非因為年紀最大。
看到李載賢的臉後,莫空青心中的怒火更加翻湧,她極力壓抑住聲音的異樣,“我姓莫,名空青。”
李載賢點點頭,“我們是應天峰應天派弟子,你是要跟我們一起走還是留在這裡?”
莫空青低下腦袋,作出思考的模樣,但她心中早已有了答案,半晌後幽幽抬頭,盯著李載賢的眼睛。
“當然是和你們一起。我一定要報仇雪恨。”
這話戾氣過重,應天派眾弟子聽了都不自覺皺起了眉頭。應天派乃是名門正派,一向教導弟子應靜心凝氣、謹言慎行。不過看在麵前的女孩年紀幼小又身世悲慘,臉蛋上占滿泥土,黑如點漆似的眼睛在四周掃視,誰都沒有多說什麼。
李載賢抬手輕輕遮住了莫空青的眼睛,似有若無地觸碰著她的眼皮。手不似宋佩蘭一般溫暖,反而無比冰冷,像天山千年不化的寒冰。絲絲寒氣順著眼睛流入身體中,莫空青哭了一晚後的眼睛早已紅腫如核桃一般大,被李載賢拂過之後火辣辣的感覺得到緩解。
“我們會為你討回公道,絕不讓你爹娘平白無故慘死。”
這話聽上去是在關心莫空青。上一世李載賢也這麼說過,但去了應天派之後再無人提起為莫空青報仇的事,即使莫空青主動詢問也會被岔開,好似這是什麼禁忌話題,說了便會爛掉舌頭。
莫空青推開她的手,繼續在血海中尋找爹娘的屍首,散落的四肢橫七豎八陳列,她隻找到爹娘的頭顱,其他身體部位一時分辨不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