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莫過了一盞茶的功夫,洛川便來引溫然去郡主院子裡,桐歌桐簷則被留在芙湘樓等候訓育姑姑。
洛川邊引路邊朝溫然道:“正理說來各府女眷居住在後院,越是年邁尊貴的越是往內院裡頭去,可咱們郡主府卻是不同,郡主的屋子正在內院正廳後頭,郡主說這樣能將後花園修的大些,姑娘們的院落分在花園各處,算起來有九十九處院落,內裡景色各有不同,其餘都大差不差,日後姑娘若與彆府姑娘一處上課,有交好的也可互相走動。”
溫然一概點頭應下。
榮安郡主的院子倒是新奇,正麵五間大房,兩側是東西廂房,東邊垂花門後並非如尋常院落一般是花園等賞玩之所,反而修建了一處寬闊廳堂。
洛川道:“姑娘日後或可與同窗一同在此聆聽娘娘教誨呢。”
進了門,正堂空無一人,洛川引著溫然去了梢間,榮安郡主未如前日一般穿戴,隻是穿著一件杏黃緙絲寬袖褙子,下穿一條金絲月華暗花錦裙,頭戴一雙銀點翠花簪和花絲鑲嵌綴珍珠牡丹金釵,攏手坐在老榆木羅漢床上,身邊隻有兩人服侍,少了幾分威儀,多了些慵懶自在。
溫然跪倒叩拜請安。
郡主溫聲叫起,叫洛川服侍女孩子去茶桌另一頭坐。
“去看過芙湘樓了罷?可還喜歡?”郡主的視線落在茶桌的烏木方盒上,一邊的方圓臉侍女便上前來將其打開,從裡頭拿出了幾本書,一字排開放在溫然麵前。
溫然努力控製自己的視線使其不隨著侍女的動作而失禮飄忽,兩隻小手端在身前,道:“喜歡的,多謝郡主抬愛,溫然受寵若驚。”
“喜歡就好。”郡主兩手微微抬起朝向麵前的三本書,微笑道:“這些都是啟蒙的書卷,你且隨意選來。”
溫然一臉懵,啟蒙書卷不該是《三字經》,《千字文》等幼童書籍嗎?可麵前的三本書分彆是《本草綱目》,《茶道論》和《梅花繡集》啊。
溫然想了想自己那根拿起來還直戳指頭尖兒的繡花針,又想了想那拿來做茶的滾燙的水,最終一雙小手顫顫巍巍地伸向了《本草綱目》。
郡主見溫然麵色凝重,寬慰道:“你不必如此拘謹,你我尚無師徒之實,不過是隨意選來讀著頑罷了。”
洛川上前將另兩本書收進盒子裡,又將《本草綱目》在溫然麵前翻開放好,自己退至一邊候著。
郡主慈愛道:“聽說昨日你病了,當時是何感受?”
“我昨日...”溫然但真是恨極了自己這麵對長者時控製不住的緊張感“昨日,在祖母的小佛堂禮佛,然後...太累了就...偷懶靠在牆上,覺著牆壁很冷,再過了會兒身上又冷又熱,下午就病了。”
溫然磕磕絆絆地省下自己偷懶睡著,倚在牆上夢見一張大冰床的一環。
郡主點頭,循循善誘道:“那麼,你又是怎麼好的呢?”
溫然見沒有受郡主責備,膽子大了些,想了想才繼續道:“我身邊的元媽媽給我喂了一碗熱乎乎的甜水,然後把我包在被子裡,我一直覺著冷,隻有那時暖和了些,就睡著了,後來元媽媽給我擦洗換衣裳,還給我吃了熱粥熱湯,又發了幾次汗,睡一覺便好了。”
榮安郡主鼓勵地點點頭:“先讓你內外暖和起來,不再受涼,再及時用餐,多加休養,是嗎?”
“是。”溫然見自己一通的囉嗦被簡化成寥寥幾句,不由得紅了臉。
“說的很好,這就是寒邪入體。”榮安郡主指著書道“你看,《本草綱目》放在最首的便是發散風寒藥,之所以將它放在頭裡,正是因著此病雖易痊愈卻也最容易染上,如果恰逢遇上旱災蝗災,人們食不果腹之時,或是水火之災,身受傷痛,流離失所,得了這樣的小病卻無熱茶飯可吃,也沒有避風溫暖的屋子可睡,那時便容易坐下極大的病灶,這其中尤其對老幼體弱者更甚,最壞可要人性命。”
榮安郡主收了笑,嚴肅道“你如今年幼,又是在母親院子裡尚未自己理事,想來不容易碰上什麼極要緊的,但你總有掌權之日,不管是再過幾年自己立了院子也好還是他日執掌內宅也罷,人站在高處就不容易看見下麵了,那時隻要關上門,你自為天地公理,無論有何論斷定要慎之又慎,切不可有半分懈怠,亦不能貪圖一時方便就含混而過,要心中自穩如蓮台,凡事戒驕戒躁,須知你的一字半句於底下的人可帶來滅頂之災,若那人恰巧到了連一場風寒也禁不住的境地,身家性命儘皆葬送隻在頃刻之間,你定要銘記於心,藥能救人也能害人,你亦如是。”
溫然見郡主神色莊重,連忙應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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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熙院
殷氏麵前擱著賬本,邊兒上放著算盤,整個人心不在焉地左看兩眼右撥幾撥,又驚覺看錯了,兩根指頭撚著算盤珠子將遲將疑地再按回來,心煩地拿起仰鐘蓋碗想要吃口茶,入口吃了一嘴茶葉不說,連茶湯也不是溫熱的。
殷氏惱怒撂下茶碗“這是沏的什麼東西?怎還是冷的?哪個伺候的茶水,還沒沉下去就拿來我吃?”
一旁正拿著賬單子聽陶媽媽和鄒家媳婦報賬的豐姨娘一愣,莫名其妙地道:“不是太太說今日想吃冷泡的古丈毛尖?平日裡都是巧七伺候太太用熱茶水,今日不同了,我這才拿了蓋碗來給太太吃茶用的。”
陶媽媽弱弱地道:“奴婢方才也聽著太太說想吃冷泡茶來著。”
殷氏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嘴“方才我肺腑裡燥得慌,現下不想吃這個了,還叫巧七來伺候罷。”
豐姨娘忍著笑將陶媽媽和鄒家媳婦打發了,陰陽怪氣道:“哎呀──咱們家又不是沒有上過學的姑娘,溫知溫禮不也是這麼過來的?”
殷氏朝豐姨娘輕輕啐了一口“呸,你個小蹄子,竟敢笑起我來,還有沒有個體統了。”
豐姨娘仍舊笑著“我說該想著,偏你要強,說出那些話來,如今反來說我,罷了罷了,你是太太,正反三分理隻管全占去,我隻化顆牆頭野草,立在當間兒的縫兒裡就是。”
殷氏哼哼著白她一眼,轉而又歎氣道“昨兒我也不是胡謅,果真是半點想頭也沒有的,到了早上就有些意思,溫然進郡主府大門的時候我就覺著心裡頭缺了一塊兒似的,空落落地直發慌,真沒想到能是這樣,可真是越活越回去了,當初我才十六歲,打那麼遠嫁與你老爺時也不曾如此,溫知溫禮上學時我雖然也有擔憂,可更多的是為她們高興,怎麼這天大的喜事輪到她的頭上反成了這個樣子。”
豐姨娘笑著將冷茶端去一邊,又將剛對過的賬單子送進殷氏手中“有道是兒行千裡母擔憂,七姑娘打從那麼小與太太貼著肉長到這麼大的,如今母女一下子隔開看不著了,哪有不掛心的理兒呢,莫說是太太做母親的,就連我也不適應,人心都是血肉造就的,豈有總也不能打動的道理?”
殷氏拿著賬單子草草看了幾眼便擱在一邊,不解道“可溫知和溫禮上學的時候我怎不如此呢?難不成我不疼我的親女兒麼?”
豐姨娘暗自搖頭,要說殷氏此人麵兒上端得是個鐵娘子,向來說一不二,唯獨心思出奇地彆扭,尤其是麵對溫然的時候,每每想著去疼愛她卻又總覺得這麼著背叛了自己親生的女兒,可又忍不住地去關愛,也忍不住要去試探
“我的好姐姐,您如何不疼親閨女了,您怕不是忘了當年老太太來咱們屋裡抱走大姑娘的時候了罷。”說起這個豐姨娘就忍不住心疼殷氏,緩步走過去與她挨得近些“您從小那麼冷靜規矩的人,險些月子裡就去找老太太拚命,若不是咱們老夫人親自來哄勸您,那時還不知要如何呢,三姑娘被抱去時您雖然借機拔除了二老太太安插在老太太身邊的那兩個妖婆子,卻還是連著幾日伏在我肩上哭了不知多少回,您才出了月子的人,好險沒坐下病來,這還不說是疼愛,難不成真要賠上身子和性命才算麼?”
說起這個殷氏便忍不住紅了眼睛,可她骨子裡不喜哭天抹淚最恨怨天尤人,扭過頭硬生生地忍著自己慢慢平複
過了會兒才悶聲道:“說起來,我當初也並不多看重七丫頭,隻想著養不死養不歪,足夠交代金氏也就是了,可是她自小又懂事又愛撒嬌,撿塊石頭便來獻寶,抓著花瓣草葉丟進水裡飄著也要我去看,她那麼稚嫩嬌憨的好孩子,我怎麼能不為她打算將來,怎麼不儘心教導她呢,時間長了,這心裡不就有了。”
豐姨娘點頭,殷氏確實無形中極大地接納了溫然,書桌上擺放著溫然專用來描紅的毛筆,窗前還有七姑娘修剪的奇醜無比的盆栽,這兩年各院兒的奶娘前來回話時元媽媽是被問的最勤的,即便溫然就住在眼皮子底下她還是最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