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婉清靠著椅子緩了一會兒, 才壓住心中感激愧疚,重新收拾卷宗。
她爹的案子得慢慢來,她得先從鄭璧月下手, 去搞清楚當時揚州監獄中他爹的情況,搞清楚,東西到底是什麼, 有沒有落到李歸玉手中。
這樣一來,她需要一個契機去接觸鄭璧月。
但上次在宮中打過照麵, 鄭璧月對她應當十分警惕,現下也不是好時機,倒不如等她養好傷,把手裡的案子辦完,再做打算。
她待在監察司, 總得為監察司做點事情。
洛婉清思量著,重新拿起東宮卷宗。
她在山上休息了幾日, 傷口開始愈合,她每日打聽著宮中消息。
太子被刺之事第二日就發現了,玄山和中禦府聯手辦案, 但她做的乾淨,這些人幾日也沒查出個頭緒。
最後中禦府從王家抓了個旁支小輩, 說是記恨太子, 草草結案。
太子結案,秦家的案子也得了正式文書平反, 秦家所有被查封的資產全部返還, 金銀財帛這些可以拿走的不好說回來多少,但土地商鋪至少是還了回來。
這時候,張九然葬禮也差不多結束, 秦玨打算把她帶回江南。
洛婉清傷勢也好了許多,下山相送,和張逸然一起送著秦玨和張九然出城。
相比秦玨消沉,張逸然狀態倒好很多,兩人一起出了東都,洛婉清和他目送著秦玨帶著秦氏一族之人帶著白花回鄉,隨後轉頭道:“趙姨如何?”
“挺好的。”
張逸然苦笑了一下:“前些時日,我打著是我重要的人的名義,帶著我娘到靈堂來拜了拜,她還以為是我心上人。”
“那日後……”
“我打算請人到店裡假裝給我姐買東西,然後給她留個信,讓她以為我姐去西北了。”張逸然說著,抬眼看向洛婉清,“能否拜托柳司使?”
“客氣。”
洛婉清點頭,兩人站在原地。
這些時日,張逸然明顯瘦了不少,臉上帶了些胡茬,神色雖然清明,但是相比以往,成熟許多。
洛婉清想了想,抬手道:“還沒恭喜張大人升遷禦史台。”
“不過從哪裡來去哪裡,”張逸然搖頭,“也無甚好喜。不過,日後司使若是有用得上的地方,”張逸然抬手行禮,“還望吩咐。”
這話讓洛婉清愣了愣,隨疑惑:“張大人似乎不是這個性子。”
若當年是這性子,他又何至於從禦史台貶到工部?
“那要看對誰。”張逸然抬眸輕笑,“我信司使不會讓我做違心之事。”
“不是那個死囚了?”洛婉清玩笑開口,張逸然啞然。
片刻後,兩人都輕笑起來。
“我是認真的,”張逸然麵上帶笑,神色格外鄭重,“司使為我張家做了那麼多,而且我也相信,司使後麵做的,亦是我想做的。”
聽出張逸然意有所指,洛婉清沒有出聲。
張逸然繼續道:“張某雖人微言輕,但一定請讓張某為姑娘做點什麼。”
洛婉清動作微頓,她知道他是認真的性子,她猶豫片刻,緩聲道:“是九然姐幫了我許多,我為她做一切都是應當。”
“可是……”
“如果一定要做什麼,”洛婉清抬眼,“幫我關注一下鄭家。”
張逸然聞言,重複了一聲:“鄭家?”
“刑部尚書,鄭平生,鄭氏。尤其是他女兒鄭璧月,如果有機會讓我接觸她,更好。”
“明白。”
張逸然思索著點頭。
洛婉清其實也隻是隨口一說。
張逸然身份中立,他去做所有事,都會有他們意想不到的角度。
若張逸然能有一些其他消息最好,沒有,倒也無妨。
兩人順著官道回去,洛婉清按著張逸然的話,去張母那裡買了些東西,然後便暗示著自己和她女兒是友人,告訴她,張九然去了西北,或許會很久很久不回來。
趙姨一愣,隨後忍不住多問了一句:“她……過得好嗎?”
洛婉清頷首,輕聲道:“很好,她有了夫婿,她夫君對她很好,這次和夫婿一起去的。”
聞言,趙姨眼中有了光彩,又帶了薄霧,最後點點頭,沙啞著聲道:“好,那就好,我也放心了。”
安撫好趙姨,洛婉清便回到監察司,夜裡她躺在床上,忍不住拿出崔恒給她的短笛。
想要叫他,又不知來了當說些什麼。
而且一想到上次發生的事情,她不知道為什麼,就有那麼些尷尬。
她自己都沒想明白,若說開始是她想爭一個去李歸玉身邊臥底的機會,那他本來都走了,折回來那次……又算什麼。
但一想崔恒平日那不著調的脾氣,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大約是心情好了,當真想幫幫她?
反正他這人也從來不把這些事情放在心上。
洛婉清皺著眉頭,沒想明白這人的性子,左右好似也沒什麼要見他的理由。
把人叫來,不僅尷尬,按著崔恒的性子,說不定還要幫她做些事情。
她欠他已經很多,能少給他添麻煩,就少添麻煩。
他畢竟隻是暫代她影使的位置,來給她領個路,事情總得是自己做的。
況且依他的性子,他若不忙了,自然會來看她。
她若不是必要,還是不打擾為好。
想明白過來,洛婉清收起笛子,好好睡覺,打算明天開始正式接手太子餘黨收尾的案子。
而另一邊,謝恒輕敲著桌麵,抬眸看了一眼洛婉清住所方向。
他算著日子,又一夜。
其實他有想,自己是不是該主動去找她。
但是又覺得,好像總是他在找她,她似乎除了有事,幾乎沒有想起他的時候。
以往也就罷了,發生了那樣的事情,雖說是打著“習慣習慣”的幌子,但是反應騙不了人。
她既然歡喜,就不會想他麼?
若她反應過來覺得尷尬,他再去豈不是打擾?
謝恒左思右想,終於還是覺得,再等等。
她那樣害羞的人,或許還未做好再見他的準備。
她總有想他的時候。
洛婉清一覺醒來,第二天清晨,她將謝恒分配給她的三十個司使都叫了過來,商討了一早上。
東宮相關卷宗他們都已經整理完畢,今日起,她算是開始正式接手這個案子。
整理卷宗時候她就知道了,為什麼大家都不願意辦這個案子。
這個案子,牽扯的人太多,事太雜,麵太廣,位置太高。
李尚文人沒了,他手下還在。
陛下麵上不動聲色,但監察司早就把東宮相關的各種線索翻了個徹底,隻等著洛婉清動手。
東宮所牽扯的案子,總得來說,就是圍繞一個字“錢”。
東宮開銷極大,按照太子的俸祿根本無法支撐,從東宮抄出來的賬本記載的開支,以及東宮已有賬本的開支來看,有一大筆錢找不到來曆。
這些錢從哪裡來,搞清楚了,才能搞清楚所謂的“餘黨”有哪些人,東宮涉及的罪名到底有多少。
這些罪名,李尚文在太子位的時候不會清算,但是李尚文倒了,就會一一清查,清查出來,空出來的位置,各家便會想儘手段瓜分。
每一個當權者倒下時都是如此,當年崔氏,若非謝恒保下,她爹或許也早就被清算死在牢獄中了。
而如今,便輪到她來做這些事。
洛婉清大夥商討一早上,大概確定下來,東宮錢財無外乎三個來源,地方官員行賄受賄,東宮自己的私產,以及,黑產。
行賄受賄,涉及的人員大多是任職官員,李尚文東宮中彙聚各大世家之人,他們或遠或近挨著李尚文,都在求一份從龍之功。隻有一些不需要依賴皇權的大族,例如謝氏、鄭氏,才之隨便放個旁支在東宮,而對於還想往上爬的二等世家,則紛紛安置了自己的嫡子在東宮中任職。
這些嫡子,有的涉案,有的沒有,最核心的人物就是太子詹事盧令蟬。
這是盧氏祖父戰功顯赫,封得安國公,家中根基不深,但貴有實權。
他是李尚文自幼伴讀,和李尚文交情極深,許多事都是他一手操辦。
最重要的是……
洛婉清看著盧令蟬資料,他正在與鄭氏次女,鄭錦心議親。
“鄭錦心是他未婚妻?”
洛婉清看著資料,抬眼看向星靈。
星靈出身宮中,對這些事情比一般司使熟悉。她立刻道:“正在議親,還未定下。鄭錦心是鄭氏庶女,生母乃商賈,是鄭氏如今除了鄭璧月以外唯一的待嫁女。據聞盧令蟬本來是同何家一位姑娘定親,後來鄭錦心看上了他,兩人私下有了往來,鄭錦心便找了一個男子糾纏何氏,隨後盧令蟬以此為由,言何氏品行不端強行退婚,何氏一怒之下投湖自儘以證清白,兩人定親的事才緩了緩。”
聽到這話,洛婉清動作微頓。
她一瞬間想起鄭璧月。
其實當年她在揚州見過她,那時候她隻聽說鄭璧月是高官之女,泛舟遊湖,大家都去看熱鬨,她就在自己小船上,遠遠看過一眼。
那時候江少言站在她身後,同她一起眺望那艘畫舫大船,就見鄭璧月一身藍衣高冠,站在船頭。
她的確生得貌美,帶著普通閨閣女子沒有的貴氣。洛婉清仰望她時,鄭璧月回眸看來,那一眼她看了很久,最終才離開。
當時洛婉清還不解,回頭問江少言:“咱們船上有什麼特彆嗎?鄭小姐竟然看這麼久?”
江少言聞言,微微一笑,隻道:“這船上最特彆的,便是小姐。”
她聞言,臉便燒了起來,低頭道:“不可如此胡說。”
如今想來,特彆的哪裡是她?
那一眼,望的是江少言。
之所以平靜挪開沒有任何後續動作,或許是因為,他們早已暗通款曲。
他們兩人看當時的她,必定覺得十分可笑,她竟然還以為,的確、可能,是因為她生得貌美。
洛婉清想起過往,不由得輕笑:“他們鄭家的女子這麼喜歡搶人未婚夫婿的嗎?”
這話讓眾人有些意外,方圓遲疑著道:“可能是因為鄭錦心生母位卑,隻能用些不入流的手段吧?若是鄭大小姐,”說起鄭璧月,眾人相視一笑,“哪還需要這些?天下男人不是任由她挑揀?當然,”方圓強調,“除了咱們司主。”
洛婉清聞言,沒有說話,隻在心中暗暗勾勒出一個想法,淡道:“這些官宦子弟先不動,先收集證據,把黑產先清理乾淨。”
這些人身份太高,沒有確切的證據,她不能妄動。
甚至於,或許沒有任何人,覺得她會動。
除卻行賄受賄,其他主要來源的就是私產和黑產,基本是混淆在一起,不好區分。
東宮的黑產,所牽扯的人員級彆都極低,大多是奴仆出身,或許正因為是奴仆,什麼都乾。
東宮的黑產,從最基本的賣人開始,普通的送到邊境作奴,漂亮的送到青樓,再讓青樓的姑娘陪著客人去賭坊,賭坊裡賭不夠就放貸……
這些都是最小的生意,但利潤極高。
威脅的都是平頭百姓,鬨也鬨不出大事,都讓底下人處理的乾乾淨淨,李尚文隻負責拿錢。
這部分最涉及民生,也最好管。
商量下來,東宮的黑產盧令蟬不可能一點不知道,也不可能一點不沾手,他們先把黑產清理了,假裝不敢得罪高層,拿到充足證據後,再直接抓了盧令蟬。
擒賊先擒王,太子詹事抓到,直接讓他供名單,隻要供出來,行賄受賄的官員,有一個算一個,全部抓了交上去,這案子就算了了。
黑產這邊,監察司早就盯緊了人,完全是一條鏈子,隻要端了人販子的窩點,順著就能找到青樓、賭坊、高利貸。
隻要動作快。
大家夥商定下來,也不多說,洛婉清當場點了人,所有人一起穿上軟甲、佩刀,洛婉清在手上纏上千機,直接去監察司之前盯梢的地方把人端了。
七日之內,洛婉清端了五個人販子的窩點,封了三家青樓,四個賭坊。放了三百多人,接了十七位妓子的訴狀,以及由追貸衍生出來的傷殘案數百起。
戰功赫赫,名震東都大街小巷。
她每天乾的最多的事就是踹門。
一開始她不想踹,結果第一個人販子窩點,就是因為她老老實實敲門,導致於驚動了裡麵人,從地道從後院到處跑,害得大家追了大半夜。
後來她就明白了,監察司到了人家門口就不該敲門,直接一腳踹開先把人按住,不管男女老少一律壓下再說。
踹完門最頭疼的就是抓人,有些人他就隻是平頭百姓,沒有武功,但異常刁鑽離奇。
有一位負責放貸的老太太,快七十歲的年紀,頭發都白了,極為難纏,她一追上去,老太太就地躺下,沒辦法送去就醫,在醫館裡老太太就翻牆跑,然後從後院摔下來,當場摔死。
因為這個意外死亡,導致於她當天夜裡還得再多寫一封文書,專門說明這老太太是怎麼死的。
怕不小心弄死了,大家抓人都很謹慎,那些人滿大街跑,她一天能在東都跑十幾圈。
偶爾還能遇到李歸玉、謝恒、乃至剛剛升入禦史台的張逸然,他們坐在馬車上和她擦肩而過,甚至還會朝她頷首,那一刻,她都恨不得踹翻那輛馬車。
尤其是李歸玉的。
除去正兒八經乾公務,她還要麵臨沒完沒了的刺殺。
她出去喝水有毒,吃飯有毒,抓人時候有殺手攔著,回監察司路上都是冷箭。
一天到晚熱乎飯都吃不上一口,就一直辦案,被追殺,辦案,被追殺。
這也就罷了,禦史台還要沒完沒了參奏她。
今日參奏她街上毆打老太,明日參奏她殘暴嚴苛。
監察司的司使雖然不用上朝,但都有官階,她算從六品的司使,按照大夏的規矩,禦史台問責,她就得寫文書回複。
禦史台閒啊,一天參她十二封,她就得寫十二封。
洛婉清一向覺得,自己是個脾氣還算不錯的人,但也忍不住暴躁起來。
這麼一連熬了一個多月,眼看著案子要收尾的時候,她終於得了閒,能在早上和謝恒等人坐在一桌吃飯。
她已經一個多月基本沒見過他們。
她出去時他們在睡,她回來時他們還在睡。
如今好不容易見到了,朱雀瞧著她,第一眼便問:“呀,柳司使,你是多久沒好好睡一覺了啊,這眼睛黑的。”
洛婉清一頓,她突然就有憤懣。
回想到一個月前這四個人一個比一個跑得快,她就該知道,事情沒那麼簡單。
但一想,所有人都這麼過來,她也就冷靜許多,深吸一口氣,點頭道:“快能睡覺了。”
“差不多了?”
玄山抬頭看過來,他話少,但是做事沉穩有序,監察司所有內部運轉基本靠他。
洛婉清坐到位置上,氣虛道:“差不多了。”
說著,謝恒同青崖說著話走進來,見洛婉清坐在屋子裡,他步子一頓,目光在她身上微掃,點了點頭,便坐到自己位置上。
“呀,柳司使,”青崖撣了撣袖子,笑著坐下來,“看來這一個月過得很充實啊。”
“托青龍使的福,”洛婉清麻木回答,“不錯。”
“開飯吧。”
謝恒淨了手,冷淡開口,洛婉清這才注意道:“白離姑姑呢?”
“回家探望家人了。”
聽到這話,洛婉清點點頭。
白離年紀本身也上來了,上次被李歸玉抓過去回來,身上傷勢一直沒怎麼好,現下趁機回家看看家裡人,也是極好。
她思索著,習慣性從白瓷碟中夾東西。
謝恒瞟她一眼,冷淡道:“最近就你一個人乾?”
“不是,”洛婉清怕謝恒誤會,趕緊搖頭道:“我這裡還有三十個人,大家一起乾。”
“我不是說這個,”謝恒似是有些不悅,“你的影使呢?”
洛婉清一愣,這才意識到他是在說崔恒。
她怕謝恒怪罪崔恒,趕忙解釋:“是卑職想自己曆練一下。”
“那至少把反駁禦史台的文書給他寫。”
謝恒又了她一眼:“這種事不必司使操心。”
洛婉清聞言,眼睛亮了起來,這才想起崔恒還有這種作用。
她立刻道:“公子提醒得是,今日各位若是見到他,勞煩大家同他說一聲,要是再有禦史台參我,幫我罵回去。”
聽到這話,大家都是一頓。
洛婉清吃得差不多,抓了幾個包子用油紙包上放到懷裡,同所有人道:“我今日還有事,先走了。多謝各位。”
這些包子她得吃一天,外麵都有毒。
然而她跑還沒兩步,就聽謝恒冷冷開口:“昨日禦史台參了你五封,拿去。”
說著,身後就聽風聲襲來,洛婉清回頭一抓,就抓了一把折子。
謝恒抬眼,冷淡道:“要說自己找崔恒說,今日他不在監察司。”
洛婉清一愣,她直覺謝恒不悅,但她也不明白為什麼,隻能點頭道:“是,公子。”
她把折子往袖子裡一塞,揣著饅頭就下了山。
她今日要抓盧令蟬,此事至關重要,容不得閃失。
早早走到議事廳,等人齊後,洛婉清直接開口:“今天抓盧令蟬。”
這話一出,所有人都愣住,星靈不可置信:“柳司使,你確定?”
洛婉清抬眸,肯定道:“確定。”
眾人麵麵相覷,片刻後,方圓似是認命道:“算了算了,多一個不多少一個不少,反正都是完蛋的。乾!”
聽著這話,洛婉清笑笑,隨後道:“說不定獎金會很高。”
一聽這話,大家立刻歡呼起來,一起開始製定計劃,同時申請文書。
東宮黑產基本上都清理乾淨,他們果然交代牽扯出了盧令蟬。
放貸的頭子手裡有盧令蟬給他的令牌,東都府尹被他們買通,這個令牌用來和東都府尹打交道。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文書,這個頭子都留得很完整。
抓盧令蟬這種官宦子弟和平頭百姓不一樣,這些貴族子弟的府邸都必須申請最高級彆的搜查令,等所有手續走下來,已經是黃昏時分,洛婉清拿到文書,冷聲道:“星靈,方圓,點人。”
說著,所有人開始熟練穿戴裝備,洛婉清纏繞好千機珠串,手上扶刀,便領著人出去,直奔安國公府。
洛婉清人在路上時,安國公府氣氛頗為凝重。
盧令蟬和父親安國公坐在書房,安國公皺著眉頭:“你追隨太子多年,凡事以他為先,如今他既然去了,你免不了脫一層皮。隻是看,他們打算清算到什麼程度。”
“他們敢清算到什麼程度?”盧令蟬冷笑出聲,“東宮這麼多世家子弟,陛下如今一聲不吭,我不信他們敢得罪這麼多人。抓抓下麵的人就算了,抓到我頭上?”
“要真來了,我也保不住你。”
安國公冷眼看過去,盧令蟬動作一頓,隨後帶了幾分求饒道:“爹,我也是為咱們家,這些年府裡上上下下開支不小,若非我幫忙打點,爹您這杯雲山雪尖,”盧令蟬端起茶杯,輕輕吹了吹,“哪兒能年年喝到新茶啊?”
“你是敲打我?”
“我這是讓您看看您兒子的貢獻!”
“少給我廢話這些。”
安國公說著,語氣卻軟和一些,擔心道:“你得做好準備,如果來的是刑部、中禦府,為父都有替你斡旋的餘地。如果來的是監察司,”安國公抬眼,認真道,“你得跑。”
盧令蟬一愣,抬頭皺起眉頭:“爹,不至於吧?”
“你知道現在查辦東宮這個案子這位司使被刺殺了多少次嗎?”
盧令蟬聽不明白,安國公點在桌上:“三十一次。禦史台那麼多人盯著,就沒給她找出一點問題,隻能按著雞毛蒜皮的事兒參。這種人物必定是監察司重點培養的苗子,現在東宮這個案子就是她的政績。她一個月把東宮下麵的案子清理了個乾乾淨淨,達官貴族碰都不碰,要麼她放過你,那她根本不來。但如果她來,必定是有十足把握,你覺得她是隻打算讓你隨便有個罪名嗎?”
盧令蟬終於有了幾分不安,遲疑著:“那……我現在走?”
“你現在走,就是畏罪而逃,不需要查,你就是罪人。而且就算抓人,她也該從下麵抓起,若她動了官宦子弟,你再走不遲。”
“若她就是衝著我直接來呢?”
盧令蟬皺起眉頭。
安國公冷下臉來:“她敢!欺人太甚!”
話音剛落,外麵就傳來急報。
“不好了,公爺,世子,”小廝衝進門來,“監察司的人來了!”
聽到這話,父子對視一眼,安國公轉頭提劍,立刻道:“你馬上從後麵走,爹給你拖時間!”
說著,安國公便提著劍領著人衝出去。
洛婉清站在門口,讓人圍住安國公府,手扶在刀上,同安國公侍衛對峙。
安國公是武將,門口侍衛都身手非凡,洛婉清沒有妄動,隻讓人盯緊了後院。
她等了片刻,安國公領著人提著劍,氣勢洶洶衝了出來,怒道:“何妨宵小,膽敢在我安國公府作亂?!”
“見過安國公。”
洛婉清客客氣氣行禮,清冷美麗麵容上不見半點敬意。
安國公見到是如此年輕貌美的女子,不由得一愣,隨後帶了幾分輕視:“你是監察司的人?”
“監察司從六品司使,柳惜娘。”洛婉清說著,拿出文書,遞到安國公麵前,抬眼認真道,“奉命捉拿嫌犯盧令蟬,還望安國公行個方便,不要兵刃相見。”
“你說我兒子是罪犯,還要我不要兵刃相見?!”
安國公猛地抽劍,洛婉清一把按住他的手,直接將他劍按回劍鞘。
安國公震驚抬眼。
他久戰沙場,從未想過,竟然會被一個年輕女子逼得劍都拔不出來。
“安國公,”洛婉清耐心似是耗儘,“下官說了,不見兵刃。”
話音剛落,方圓高興的聲音就從後院傳來:“司使,人跑了!”
洛婉清聞言,轉身便走,安國公暗道不好,朝著洛婉清一劍劈去。
洛婉清聞得劍聲,猛地拔刀直劈而下!
刀氣霸道,銳不可擋,劍身一觸刀鋒,便斷作兩節。
洛婉清刀在手中一旋,安國公嚇得連忙後退,隻覺脖子一涼,刀風好似順著自己脖頸劃過,他一瞬竟是不確定自己腦袋還在不在。
洛婉清看見他麵露驚恐,微微一笑。
“安國公,再攔,那可就是妨礙公務,我不確定安國公還有沒有這麼好的運氣。”
“你……”安國公聞言反應過來,怒道,“你敢?!”
“你看我敢不敢?!”
洛婉清猛地提聲,殺氣驟凜,安國公一瞬竟被鎮住。
洛婉清見他不說話,轉身叫人:“走!”
說著,洛婉清便領著人,跟上已經追著盧令蟬去的司使。
盧令蟬身邊帶著侍衛,一路抄著小道跑,洛婉清看了看周邊,叫人封住了出城的路,一路堵著他,呈扇形向他逐漸靠近。
盧令蟬見根本無法突圍出城,最後竟然是朝著鄭氏的方向跑去。
看見盧令蟬跑的防線,洛婉清立刻讓所有人放緩了步子,給了他一條逃跑的路。
她其實根本不想抓他。
她就是想逼著他去鄭家,找鄭錦心。
她要找鄭璧月的麻煩,這種高門貴女,她沒有直接下手的機會,隻有刻意製造機會。
她要抓住鄭錦心的把柄,才能有這個機會。
現下,她就要給鄭錦心送一個把柄。
洛婉清思索著,不斷觀察著盧令蟬的逃跑方向。
她也不能做得太明顯,讓監察司的人發現自己的意圖。他爹的事,她得暗查。
她小心翼翼控製著尺寸,看著盧令蟬和侍衛在小道中狂奔,隻是他們跑著跑著,越跑越慢。
星靈看了一眼周遭,忍不住道:“惜娘,是不是該收網了?”
洛婉清一頓,意識到這盧令蟬真的太過廢物,她都這麼讓著他,他竟然還跑得這麼慢。
洛婉清抿了抿唇,隻能道:“收。”
聽到這話,星靈方圓從左右兩邊一躍而下。
也就是此刻,盧令蟬的侍衛突然往旁邊小道一撲,猛地抓出一個人來,橫刀在對方脖子上,大喝了一聲:“退下!”
所有人動作一頓,洛婉清抬眼便看清了對方的長相。
對方一襲緋色官袍,麵容清俊,相比過去,到沒那麼二愣子,說些什麼“放我死”之類的話。
洛婉清抬了抬手,讓所有人停下動作,張逸然看了一眼周邊,緩聲道:“盧世子,劫持官員乃重罪,回頭是岸。”
“你閉嘴!”
“世子,你走吧。”
劫持著張逸然侍衛盯著洛婉清等人,盧令蟬遲疑片刻,終於還是轉身跑開。
監察司的人一動,那侍衛立刻壓了壓刀,刀鋒在張逸然脖子上壓出血來,侍衛大喝:“彆動!誰都彆動!”
“你家世子毫不猶豫扔下你就跑了,”洛婉清盯著盧令蟬跑的方向,回頭勸說,“你還這麼為他賣命?你放下張大人,我可饒你不死。”
“世子對我恩重如山,”侍衛堅毅道,“我絕不會讓世子落在你們這些批著人皮的惡鬼手中!”
洛婉清動作一頓,她知道監察司的名聲不太好,但倒也是頭一遭被這麼清楚辱罵。
她撥弄著手中千機珠串,抬眼看了一眼不遠處,見星靈已經悄無聲息攀爬上樹,架起弓弩。
洛婉清神色稍稍鎮定,緩聲道:“你家世子作惡多端,你不說他是惡鬼,我為民除害,你卻說我是惡鬼,這是何道理?”
“人命有高低貴賤,我家世子之命,豈可與賤民相比?”
洛婉清沒說話,不遠處星靈抬手舉起三根手指,洛婉清漫不經心抬手放在刀上。
“所以你的命,不算命嗎?”
二。
洛婉清刀探出半分。
“是!”
侍衛鏗鏘有力。
一!
弓弩之聲瞬響,朝著侍衛腦袋疾馳而去,也就是那一瞬間,洛婉清同時拔刀!
侍衛下意識壓刀,然而洛婉清更快。
她刀快如閃電,在弓弩穿透侍衛腦袋刹那,洛婉清的刀同時削開男人手臂,隨後抬手一攬,在血色中挽著張逸然的腰一把將他從對方挾持中拽了過來!
侍衛轉身就逃,洛婉清立刻吩咐:“去城門,封死出城的路,追盧令蟬!”
聽著這話,所有司使朝分成五路,四路奔向城門,另一路追向盧令蟬逃跑方向。
等大家離開,洛婉清回頭看嚇得腿軟靠在牆上的張逸然。
“你一個文臣,大半夜瞎轉悠什麼?”
洛婉清有些好笑,一想逃了的盧令蟬,又是慶幸又是無奈。
慶幸張逸然出現得及時,她不需要把盧令蟬強行抓回去。
又無奈張逸然出現得太及時,盧令蟬這麼一跑,今天又是要把東都翻遍的樣子。
說著,洛婉清將傷藥遞給張逸然,張逸然喘息著,不好意思道:“我今日是受鄭府邀約過來喝茶,這才夜裡晚了些。”
聽到這話,洛婉清有些意外。
張逸然一向是不和人打交道的,現下竟然會來鄭府喝茶了?
洛婉清看了看他的傷,想著他家中趙姨,不由得道:“今夜不打算回府了吧?”
“嗯。”張逸然點頭,“免得娘擔心。”
“那就跟我走吧。”
洛婉清轉過身,領著張逸然:“去喝杯水酒,順便聊聊。”
說著,洛婉清給其他人留了信號,就帶著張逸然走出巷子。
街上酒館都已經歇業,洛婉清翻進一家酒館,開門讓張逸然做進來,隨後自己拿了酒,看見櫃台上的筆墨,突然想起今天揣在袖子裡的折子,趕緊拿了筆墨紙硯上去。
“來。”
洛婉清將折子筆墨紙硯和折子放桌上,又放上酒,笑了笑道:“勞煩張大人,幫我寫個回函?”
張逸然一愣,洛婉清掂了掂桌麵折子:“你們禦史台做的孽,我每天要寫好多。”
她不擅長寫公文,張逸然卻是實打實的科舉出身。
聽見這話,張逸然不免笑起來,洛婉清撐著下巴:“趁著有時間,寫吧。”
“柳姑娘不回去?”
張逸然疑惑。
洛婉清抿了一口小酒,溫和道:“盧令蟬還沒消息,確認他消息,我讓人送你到宮門口再走。”
聽到這話,張逸然點點頭,同洛婉清道:“柳姑娘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洛婉清聞言,不由得高興起來:“你還會仿字?”
“仿得一樣是不可的,但大體上看差不多還行。”
張逸然這樣說,洛婉清立刻給張逸然寫了幾個字。
張逸然點點頭,便仿著洛婉清的風格開始寫回函。
洛婉清小口抿酒,她不敢喝多,她隻是遵循著張九然教她的,努力擴充自己的酒量。
張逸然做事很認真,他寫著回函,便不再說話,兩人安安靜靜,洛婉清卻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輕鬆,好像徹底隔絕了過去,與一切雜亂無關。
張逸然這個人好似就是有這種力量,明明是最一無所有的人,卻擁有著驅逐所有黑暗陰霾的能力。
洛婉清忍不住抬眼看他,不由得道:“張大人好像變了許多?”
張逸然沒有抬頭,隻道:“柳姑娘不也變了很多嗎?”
洛婉清一頓,隨後笑起來:“不錯,我學了挺多的。”
她從張九然身上學會了進入這個殺伐血腥的世界,又與這個世界和解。
從崔恒身上學會了如何當一個司使,又於這風雨飄搖中保持心中小小的柔軟。
而今,她又從公子身上學會了如何當一位官員,抬頭看自己走的是什麼登天路,低頭望自己她的是什麼青雲梯。
“放以前,無論什麼原因,張大人應當都不會私下和其他官員喝茶。”
洛婉清隨意閒聊。
張逸然平靜道:“官有官道,過去是我不明白,過剛易折,適當的妥協,未必不可。”
說著,張逸然換了一張紙:“我守著自己的君子清白,固然是乾淨了自己,可有什麼用呢?像謝大人一樣,能走到高處去,那時候再守君子德行,不於百姓,於身邊人,有更大的作用嗎?其實喝一杯茶而已,”張逸然抬頭笑笑,“心裡乾淨,何處皆無塵。”
“張大人對公子頗為讚賞?”
洛婉清聽著張逸然誇謝恒,不免有些高興。
張逸然頓了頓筆尖,隨後認真道:“謝大人,是極好的人。”
“是啊。”
想到謝恒做過的事,洛婉清忍不住道:“公子,真的是很好的人。”
張逸然聞言,抬頭笑笑,隨後似是突然想起來:“哦,今日我和鄭大人聊天,他給了我一個帖子。”
“嗯?”
洛婉清疑惑,隨後就看張逸然將帖子拿出來:“三日後,鄭家今年會主持琴音盛會,以琴會友。不知道你需不需要。”
說著張逸然把帖子推給洛婉清。
洛婉清拿著帖子,仔細看了看時間,隨後點頭道:“我知道了。帖子我另外找,不用你的。”
明麵上,他們最好不要有任何乾係。
張逸然明白洛婉清的意思,便也不再多說。
張逸然寫回函,洛婉清小酌幾口,便靠在椅子上睡覺。
沒了一會兒,洛婉清便聽門口傳來方圓的聲音:“柳司使。”
洛婉清抬起頭,看見方圓從窗戶跳進來,感慨道:“人差一點就抓到了,結果他跑進了鄭府,沒追上!”
洛婉清一頓,忍不住微揚嘴角,隨後點頭:“知道了。”
“還追不追?”
方圓有些忐忑,洛婉清搖頭:“沒有搜查令,先盯著。”
聽到這話,方圓鬆了口氣。
洛婉清看了一眼桌上寫好的回函,站起身來,指了張逸然道:“你陪著張大人,給他找個客棧,早上送他上朝。”
“是。”
洛婉清收起回函,抬頭朝著張逸然笑了笑:“多謝。”
“小事,”張逸然溫和道,“你若需要,這種事情,直接交給我,我幫你寫了就是。”
“那可太好了。”
洛婉清說著,想起今日之事,叮囑了一句:“今日你被劫持之事,記得寫封折子,把我和盧令蟬一起參了。”
“知道。”
張逸然點頭。
洛婉清放下心來,擺了擺手,便高高興興拿著回函回去。
把盧令蟬逼到了鄭家,他肯定會去找鄭錦心。
鄭錦心為了情郎,又或者是為了閨閣聲譽,便會藏下盧令蟬。
她現下要做的就是進鄭家抓人,剛好想睡覺就有人送枕頭,來了個帖子。
還有人幫她寫回函,什麼好日子。
洛婉清頗為高興,笑著回到後山,一進院子,就見謝恒坐在長廊上批卷宗。
洛婉清腳步一頓,趕緊行禮:“公子。”
“回來了。”
謝恒聲音淡淡。
洛婉清心情頗好,恭敬道:“是。”
“高興些什麼?”
謝恒敏銳察覺她情緒,洛婉清見沒藏住,微微一笑:“今日卑職去抓盧令蟬了。”
“抓到了?”謝恒語氣中也帶了幾分笑。
洛婉清搖頭:“沒有,但卑職把他逼進了鄭府。三日後,鄭氏有一個宴席,到時候卑職過去拿人。若鄭錦心將盧令蟬藏在鄭府,那,卑職和鄭錦心就有得談。聯合鄭錦心之手給鄭璧月下套,卑職更有把握些。”
“嗯。”謝恒點頭,誇讚,“學得挺快。”
“是公子教得好。”
“去睡吧。”
謝恒麵上雖然沒有明顯笑意,但洛婉清感覺他似乎心情不錯。
他將卷宗放到桌上,溫和道:“你還有五封折子,要是來不及……”
“我寫好了。”
洛婉清頗為高興。
她將張逸然替她寫的回函送上去,恭敬道:“公子且看看如何。”
謝恒動作微頓,但還是從她手中拿過了回函。
他展開回函,平靜一掃。
這回函寫得極為工整,儘是官場之言,引經據典,文采斐然,言語之間滴水不漏,明顯是高人所寫,不是洛婉清能寫出來的回函。
而且,字跡看上去和洛婉清十分相似,應當與洛婉清十分熟悉。
他低頭握著回函,被衣袖半遮的手指不由自主蜷緊。
“誰替你寫的?”
謝恒壓著情緒,平靜開口。
洛婉清直覺謝恒似是不喜,她猶豫著:“張大人。”
謝恒抬眸看她,洛婉清試探道:“公子今日說讓崔恒代我寫,我以為回函可以代寫,張大人不可嗎?”
謝恒沒說話,他隻盯著洛婉清。
洛婉清小心翼翼:“公子?”
“可。”
謝恒垂下眼眸,收起回函,起身道:“睡吧,倦了。”
洛婉清謝恒會突然起身,她頷首行禮,退了回去。
她沒明白謝恒為何情緒忽起忽落,等進了房間,她一眼就掃到有人來過。
她對自己房間擺設很敏銳,一眼就看出桌上多東西。
她走過去,便見桌上壓著一些文書。
文書上方壓著個盒子,洛婉清打開盒子,裡麵又是一條銀質墜玉腳鏈,腳鏈上墜著一輪彎月,周邊有許多鈴鐺,她一拿起來,鈴鐺叮鈴作響。
腳鏈下是一張紙頁,是崔恒的字:
“月贈佳人夢贈卿,卿卿好夢”
看見這風流浪子的調子,洛婉清忍不住輕笑,挪開木盒,就看見下麵文書。
是五封回函。
仿了她的字的回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