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洛婉清的話, 秦玨愣愣看著她,似是聽不明白。
“進入監察司的殺手目的是殺你,等一會兒可能會有一些殺手留在這裡殺你, 但最頂尖的殺手不會。”
洛婉清分析著:“風雨閣已經失去三十一位玄字殺手, 以及張九然這一位左使,如果我沒猜錯, 那趙語嫣,也就是九霜, 應該是風雨閣那位從未露麵的右使。風雨閣舍不得她死,她留在地宮殺你, 等地宮開啟,她作為死囚也好、作為風雨閣的殺手也罷,監察司都不會放過她, 必定抓捕嚴審, 她必死無疑。所以她應該會混在人群中, 假裝考核,然後脫身出去。”
她和銀蛇交過手,銀蛇距離風雨閣天級殺手僅有一步之遙,但趙語嫣能力遠高於銀蛇。
風雨閣一個人就能成為天級的, 隻有張九然和另外那一位從未路麵的右使。
也就是這樣的人物, 才有可能在監察司的眼皮子底下, 殺了監察司派來保護秦玨的。
“你如今任務就是藏好自己,活下來。等我開地宮的門,監察司的人應該會來找你。”
洛婉清叮囑, 隨後便起身走了出去,出門前,她突然想起來:“還有一件事。”
秦玨抬頭, 就聽洛婉清平靜道:“今日我和你聊之事,不要和監察司提及。”
“你到底什麼人?”秦玨皺起眉頭。
洛婉清隻道:“我無害人之心。但我救你,你應當不會恩將仇報吧?”
秦玨沒有說話,洛婉清回眸看他。
秦玨看著她手裡的刀,一瞬間門想起那年他和張九然第一見麵,張九然斜臥在樹上,手中拿著一個酒壺,腰上懸著一把長刀。
那天大雪滿山,明月高懸,她身披銀輝,足尖一點,便落到他身前,背對著他,抬手握刀。
那個身影和麵前人影如此相似,但又不同。
他心弦一顫。
許久,終於還是垂眸,輕聲道:“好,今日地宮你我之言,我不會同任何人多說一字。”
“你是她看中的人,我信她。” 洛婉清沒有多說,轉身走出去,低聲道,“願你不負張九然。”
聽著這話,秦玨低著頭,許久後,他閉上眼睛,嘲諷笑出聲來:“從來都是她薄我,何曾我負她?”
洛婉清從房間門走出來,清理著自己的痕跡繞到遠處,隨後越到房頂,抬頭看了看,便朝著中心最高的建築走了過去。
她一麵走,一麵思索著過去的信息。
柳惜娘……或者說,張九然,她從見到那把匕首、意識到真相時,就已經心存死誌。
在她去見謝恒告狀的那段時間門裡,張九然一個人呆在水牢,應該想了很多,她或許靠牆痛哭過,或許也沒有。
畢竟她在年少時,已經痛哭絕望過太多次。
後來洛婉清告狀失敗,從謝恒處回來時,這個女子身上也沒太多的痕跡,那那一段時間門,她應當隻是梳理了所有來龍去脈,然後平靜地接受,自己走到絕路的事實。
她回不了頭,又無去處。
再去報仇嗎?
那個仇人,一手將她養大,教她習武,是她的師父,她半個父親。
他捏著她母親和弟弟的性命,她身上是仇人種著的蠱蟲,莫說根本沒有能力殺他,就算能殺,那也要付出太多代價了。
仇恨真的有這麼重要嗎?
她父親早在五年前已經死了,她的母親和弟弟還活得好好的,他們已經有了新的生活,困在過去的隻有張九然,隻要她死,一切就結束了。
她沒有了再提刀的勇氣,她人生所有憎怨,都在那一刻消除,她隻想去西北去,把一切塵歸塵,土歸土。
但這時候,她遇到她。
一個和秦玨如此相似之人。
所以,張九然對她的好,是憐憫,也是償還。
她希望洛婉清一生過得好,滿足她所有願望,傾儘一切安排好她的後路。
她怕秦玨認出她,所以不讓她接觸秦玨。
那張九然讓她去找九霜,到底是刻意安排,還是確實隻是考慮九霜是高手,她成功的可能性大些?
風雨閣的人都會互相遮掩自己江湖身份,張九然到底知不知道九霜就是風雨閣的右使趙語嫣?
洛婉清思考著,周邊傳來機械扭動的“哢哢”聲,地麵隨之震動,洛婉清知道這是複試開始的信號,幾個縱身,便躍到了最高的圓柱狀建築旁邊,剛落地,就看見趙語嫣帶著三個人站在門口。
石室的門正在慢慢打開,趙語嫣聞聲回頭,看見洛婉清,有些詫異:“呀,秦玨不在啊?”
“他到處亂跑。”洛婉清歎了口氣,“和我走散了。”
“走散了?”趙語嫣笑起來,“那我讓人幫你找找。”
說著,她一揮手,身邊三個人就朝著地宮裡其他甬道衝去找人。
洛婉清握著刀,走上前去,看了一眼趙語嫣染血的手,輕聲道:“你不拿點武器嗎?”
“武器?”趙語嫣看了一眼洛婉清手中的刀,笑道,“拿這些廢鐵沒意思。”
“你不是劍客嗎?”洛婉清好奇。
趙語嫣看她一眼,似笑非笑:“那張九然不還是鹽幫舵主嗎?”
她稱呼“張九然”,明顯知道麵前的她不是真正的柳惜娘。
那麼……
“張九然和你是如何約定的?”
洛婉清直接開口詢問。
趙語嫣動作一頓,片刻後,她輕笑起來:“怪不得她讓你來執行任務呢,你真聰明,她讓我護著你考過監察司,給我一條手吃。”
聽著這話,洛婉清不可思議回頭看著旁邊看上去清瘦柔弱的女子,顫聲開口:“給你吃?”
“是呀,我想吃她好久了。” 趙語嫣完全沒有任何遮掩的意思,她看著石室門慢慢打開,露出裡麵站滿的人,遺憾道,“要不是不能吃自己閣裡的人,我早就把她吃了,可她現下是自願的,那可就怪不了我了。可惜……”趙語嫣撇撇嘴,“現在的她沒了內力,味道不太好了。”
說著,趙語嫣提步走進石室,她抬手招呼洛婉清:“來,進來,我送你上去。”
洛婉清克製著作嘔的衝動,提步走進房間門,趙語嫣抬手“啪”一下按在石室旁邊一個凸起處,石室大門立刻落下。
眾人麵麵相覷,警惕看著周遭,趙語嫣也不再遮掩,轉頭看向參加複試的人。
他們大多數是在初試被淘汰後走投無路而來的弱者,還有一些則是想爭奪司使之位的人。
她雙手負在身後,神色溫柔道:“各位進入這石室前,應該都聽過規則了吧?那個房間門可以堆放很多屍體,”趙語嫣抬手指向旁邊耳室,隨後又指向腳下地麵,“隻要這裡空了,我們腳下地板就會上浮,浮上去,就成為司使了,就可以活啦。”
“趙語嫣你發什麼瘋?”一個壯漢大聲道,“這裡輪得到你說話嗎?”
“哎呀,你聲音好大。”
趙語嫣麵露怯色,走到對方麵前,抬手扶上對方肩頭,委屈道:“嚇到人家了。人家不該說這麼多話,我錯了。”
壯漢冷眼看她,抬手就想推她。
然而也就是那片刻,趙語嫣手弓成爪,如鐵鉗一般一把抓住壯漢手臂,一扭一拽,竟是猛地將壯漢手臂撕扯了下來!
血水噴灑而出,所有人嚇了一跳,壯漢痛得嚎叫,隨後朝著她就撲了過去。
趙語嫣歪頭看著衝過來的壯漢,抓著壯漢斷掉的手臂,朝著他腦袋狠狠一砸,柔聲道:“我該直接撕的。”
音落刹那,壯漢頭骨宛若被砸爛的西瓜,瞬間門炸裂開去。
他整個人撲倒在地,腦漿混合著血流在趙語嫣腳下,趙語嫣臉上血色點點如梅,周身染血,她抬手舔了舔手上的血,皺起眉頭。
“太弱了,血不甜。”
說著,她看向周免滿臉驚恐的人,溫柔笑起來:“你們誰的血肉香一點呀?我餓了好久了。”
沒有人敢說話,洛婉清看著麵前神色清醒,但瘋得讓人懼怕的女子,忍不住捏緊了刀。
趙語嫣似乎是察覺她害怕,轉頭朝她笑笑,安撫道:“彆怕,今日我不撕你。”
話音剛落,趙語嫣猛地朝著身邊人出手,一把撕下一個人的血肉。
眾人對視一眼,乾脆道:“先一起殺了她!”
說著,所有人一起衝上去,趙語嫣聞言大笑:“殺我?來呀!”
霎時之間門,整個房間門化作修羅地獄,血肉橫飛。
洛婉清站在角落,閉上眼睛,任憑血肉飛濺到自己身上,躲無可躲。
她從未見過這樣殺人的場麵,這根本不是生死決鬥,這明明就是一場狂歡。
對於趙語嫣而言,這樣的場景似乎讓她非常興奮,死囚並不都是廢物,所有人一起集合起來,趙語嫣身上倒還是受了幾道傷。
但是這些傷對她來說隻是讓她更激動,疼痛似乎是一種刺激,她整個人異常亢奮,抬手作爪插入對方身體,竟是開始一片一片撕起人的□□來。
洛婉清逼著自己冷靜旁觀著這一切,一個死囚察覺到她,似乎是想起什麼,猛地衝來,抬手就將刀架在洛婉清脖子上,挾持著洛婉清道:“趙語嫣,你同黨在我手裡,你住手!”
聽到這話,趙語嫣動作一頓,回頭看向被劫持的洛婉清,不可置信:“你居然讓刀架在你脖子上?”
“你停手,我們不動你。這次司使一共選兩個人,你就是其中之一,不必再動手了。”
架著洛婉清脖子的人見趙語嫣當真停手,咽了咽口水,顫聲商量道:“如何?”
趙語嫣聽著對方說話,笑出聲來:“挺好呀。”
“你們活不下來的。”
洛婉清沒給趙語嫣撒謊的機會,平靜道:“你們知道太多了,她沒打算讓你們活著。”
“惜娘~”趙語嫣聞言,拉長了語調,似是撒嬌,“你要不動手,我就把你殺了吧。”
這話讓所有人愣住,趙語嫣勾著嘴角:“太過廢物的話,我送你進監察司也沒用,不如先送你去和張九然見麵吧?”
“她死了?”
聽到這話,洛婉清猛地出手,一把鉗住劫持他的人握刀的手腕,反手就將刀鋒朝著對方脖頸壓去!
對方頭顱應聲而斷,趙語嫣高興起來,重新開始殺人,一麵動手一麵激動道:“死了吧?我也不知道。你們到底什麼關係呀?她怎麼願意為你給我吃呀?你為什麼要自己進風雨閣,你種蠱了嗎?”
洛婉清沒有理會她,她站在原地,在方寸間門麻木抵擋著所有撲過來的人,乾淨利落割斷他們的喉嚨。
周邊都是血,都是人,她平靜聽著趙語嫣道:“你知道嗎,我和她認識也是這樣的場合,風雨閣將我們關在一起,好多人啊,殺到天亮。她也像你一樣,就一直站在原地。我可想殺她了,可就是殺不了。”
趙語嫣說著,捏爆一個人的頭,感慨道:“閣主喜歡她,她又那麼強,她竟然還騙我,搞得我不想吃她了。”
最後一個人被趙語嫣撕開,趙語嫣站在滿地屍體碎肢和血水中,轉身看向洛婉清,溫和道:“我一點都不高興。”
洛婉清抬眸看她,趙語嫣盯著她,走到洛婉清麵前,抬手將指甲抵在洛婉清胸口,輕聲道:“她的內力在你這裡吧?”
洛婉清看著趙語嫣抵在她胸口的指尖,輕聲道:“她怎麼騙你?”
“她說要給我吃,讓我保護你上東都,等到了東都,她來找我。”趙語嫣聲音溫和,“可她跑了,還害得我去追。追到了,她居然沒有內力了。沒有內力我吃她做什麼呀?一點都不好吃。”
洛婉清抬起頭,隻問:“她人呢?”
“我廢了她筋脈,打斷了她的骨頭,要不是閣主護著她,我還想一口一口撕了她。”趙語嫣往前一步,洛婉清後退一步,趙語嫣麵露可惜,“可她沒有感覺了。她看不見,聽不見,聞不到味道,也感覺不到痛苦,她就坐在護國寺門口等死。前天秦玨去護國寺,就從她旁邊走過去,但他認不出來她了。”
她筋脈儘斷,容貌儘毀,滿身汙泥癱軟在護國寺門口,和任何一個乞丐無異。
洛婉清退無可退,趙語嫣笑起來:“他還給了她兩枚銅錢,笑死我了。這麼幾天了,要沒人管,她該死了吧?”
洛婉清控製著自己顫抖的欲望,和殺了麵前人的衝動,她扭過頭去,沙啞道:“把人扔進耳室,上去吧。”
趙語嫣沒說話,她低頭看著自己放在洛婉清胸口的指尖,似是在竭力克製自己,咽了咽口水道:“閣主說,讓我幫你,說你有用。”
洛婉清抬眼,趙語嫣笑了笑,眼裡儘是渴求:“張九然的內力在你這裡吧?”
“你想吃我?”
洛婉清看著趙語嫣,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趙語嫣舔了舔唇:“我隻吃一口,可以嗎?”
聽到這話,洛婉清笑了。
她抬手撩起自己的頭發,馨香在空中散開,她低垂下頭,露出自己纖長的皓頸。
趙語嫣的目光都被她脖子上的血管吸引,她眼中露出狂熱,聽見洛婉清叫她:“你過來。”
趙語嫣急切伸手去擁她,完全沒注意自己露出柔軟的腹間門,然而也就是那一刹,洛婉清猛地揮刀!
趙語嫣反應極快,她神色一凜,一把抓住鋼刃。
然而不知為何,抓住刀刃那刻,她真氣卻仿佛不存在一般瞬間門泄出。
沒有真氣護體,她的手和普通人沒有任何區彆,刀刃猛地削過她的手掌,將她的手削成兩半,於此同時,洛婉清另一隻手弓成爪,學著她的模樣,掏進了她的腹間門。
趙語嫣不可置信看著洛婉清:“你……什麼時候……下毒……”
“一開始。”
洛婉清平靜挖過她五臟六腑,握住她的心臟。
“我從進來,就在井水裡下了毒。”
一天四個時辰,大多數人都要喝水。
她不是針對某個人,她是針對所有人,將迷藥下在了水井裡。
“我沒有喝過水。”
趙語嫣還是想不明白,洛婉清輕笑:“你碰了他們的血。”
莫說她還喝了他們的血,哪怕隻是碰,以她撕人的數量,也足夠毒素通過皮膚浸透。
她進來之前就吃了解藥,她的發香是藥引,隻要迷藥入體,聞見她的發香,就足夠催動藥效。
聽到這話,趙語嫣恍然大悟。
洛婉清死死盯著她,沙啞道:“你死得太便宜了。”
趙語嫣輕笑,她眼神驟凜,朝著洛婉清就撲了過去!
也就是那一瞬間門,洛婉清內力猛地灌入趙語嫣周身筋脈,摧枯拉朽,將她筋脈寸寸爆開,骨頭節節碾碎!
趙語嫣嚎叫出聲,洛婉清一把捏爆了她的心臟。
血水飛濺在洛婉清身上,趙語嫣整個人癱軟下去,她的唇齒就在洛婉清頸畔。
到死了,她都想吃這一口。
洛婉清將人甩開,深吸了一口氣,她在趙語嫣身上摸索了一陣,就將趙語嫣身上的鑰匙全都摸了出來。
她果然是提前進入地宮,根本沒有和監察司交接。
她身上有上百把鑰匙,洛婉清拿到之後,就開始把屍體往往耳室扔。
她每扔一點,地麵就升高一點。
她瘋狂扔著屍體,滿腦子都是趙語嫣的話。
“她就坐在護國寺門口等死……”
“這麼幾天了,要沒人管,她該死了吧?”
護國寺。
為什麼是護國寺?
因為張九然答應她,要給她送那一把匕首。
為了這一件事,她沒有去西北,她逃出流放隊伍,救走她家人後,她千裡迢迢回來了!
洛婉清的心狂跳,她什麼都顧不上,什麼都想不了。
她隻知道,快一點,再快一點,她每多爭取的一刻鐘,都是可能救下張九然的一刻鐘。
她將所有屍體扔瞬間門,頭頂機關旋轉打開,她踩在滿地鮮血的石板上,一點點來到地麵。
剛到地麵,她就發現自己站在莊院庭院裡,朱雀和玄山領著人站在原地,看見洛婉清,玄山使了個眼色,監察司的人立刻下了地牢。
朱雀迎向來,看著滿身是血的洛婉清,隻問:“姑娘身上可以鑰匙?”
洛婉清伸手入懷,將那一百把鑰匙扔在地上。
朱雀掃了一眼,便笑起來,拱手道:“恭喜我監察司多添一位司使,現下隨我去拜見……”
“我想出去。”
洛婉清打斷他,朱雀一愣,洛婉清捏著拳頭,抬眼看朱雀,沙啞道:“我有一些要事要辦,可否等我辦完之後,再做接下來的事?”
“這……”
朱雀遲疑著,還沒等他說話,一個冷淡的聲音從不遠處閣樓傳來。
“備馬,讓她去。”
洛婉清聽不出那聲音虛實,隻知得了許可,她轉身就跌跌撞撞衝了出去。
她衝到門口,翻身上馬,騎馬一路朝著護國寺狂奔。
護國寺,是她年幼在東都去過最多的地方。
她在那裡許過無數心願。
可從未有過一次,她如此虔誠。
她希望那個叫張九然的人能活下來。
她一路駕馬狂奔,來到護國寺。
深夜護國寺人煙稀少,她一麵搜尋著張九然的蹤跡,一麵按著兩人約定地點,來到那顆百年樹下。
她一眼掃到有被挖過的新土痕跡,她用手快速掏出來,掏了沒多久,便碰到了一個堅硬的盒子,盒子旁放著一壇酒。
她動作一頓,隨後將盒子取出,打開之後,江少言贈她那把匕首端端正正放在裡麵,另外還一封書信。
洛婉清打開信,借著月光,看見清麗瀟灑的字跡。
“清清吾妹,見信如晤。
你若得見此信,想必已順利通過監察司考核,無緣相見恭喜,隻能提前留酒水一壇,以作相慶。
這一路應當極為坎坷,不知你如今如何,些許事我未曾言明,如今卻不得不說。
我之身份,為風雨閣左使,自幼承襲閣主教誨,將閣主視為恩人,閣主許諾為我報仇,數次刺殺謝恒未遂。為報閣主之恩,我做儘違心之事,平生悔恨無數,最悔一人,我所做之事,萬死難辭。
我本想最後一次刺殺謝恒,非死不回,不曾想卻在獄中遇你。
你手中匕首,正是當年我從我父腹間門掏出之刃,我苦查多年,一直錯認為謝氏族刃,如今經你之言得知,此乃皇後王氏族刃。
我師父相思子,出身王氏死士,我曾見他有斷刃一把。
如今前後想來,當年殺害我父之人,應當日後救我養我之人。
認賊作師,作惡多端,我難以相繼,情何以堪?
故而,我決意離開,前塵儘去,重得新生。
此時你既想借我身份,我便順水推舟,本想救下爾等家人後,便另尋離開,不曾想半路為閣主所察,周旋之下,隻能將此事如實相告。
閣主如今並不知我已生反意,隻當我欲離風雨閣,念及師徒情誼,答應安置洛氏親眷,放我離開。
若你刺殺謝恒成功,自此與風雨閣無關。
若你刺殺謝恒失敗,亦不牽連家人。
若你不願刺殺謝恒,你家屬身邊侍奉之人名為青綠,乃我一手培養,我已交代過她,你可另尋機會,借監察司之力,救出洛家。
我許君三路,已儘全力。我非聖人,自有盤算。你若憎怨,我亦相受。
感念相救之恩,如今我應已前往西北,山高水闊,有緣再見,匕首如約奉上,望君珍重。
另外,我有一弟,名張逸然,字玉安,乃昌順十一年探花,若君得意,日後朝堂之上,還請關照一一。
前路漫漫,萬望以我為戒,還請柳惜娘,日後大仇得報,亦得圓滿一生。
罪人張九然,就此拜彆。”
洛婉清看著這封半真半假的信,感覺有什麼卡在喉嚨,卡得她生疼。
她紅了眼眶,顫著手想要罵人,卻不知從何罵起。
騙她,時至今日,還是騙她。
什麼重得新生?那時候她的,分明就是去死,前塵儘往,儘斷此生。
什麼“半路為閣主所察,念及師徒情誼”……
明明是她被風雨閣發現,相思子要拿她家人作為人質,她借著和相思子師徒之情,為她討了一條出路。
聽相思子的話刺殺謝恒,無論成敗,她家人都不會有事。
不聽話,那她也為她安排了內應,
而她就接受風雨閣的懲罰,斷骨廢脈,從隻是失去內力的普通人,徹底成為一個廢人。
到最後,她不曾讓她幫她報仇,不曾說明原委,還說自己去西北,山高水闊,讓她珍重。
唯一的請求,隻有關照她的家人,以及……
“還請柳惜娘,日後大仇得報,亦得圓滿一生。”
張九然這一生,全是絕望困苦,她不憎怨上天,不嫉妒她人,還想在人生最後,祈願另一個走在她老路上的姑娘,圓滿一生。
罪人張九然……
洛婉清看著紙頁,落下眼淚。
這封信她不能留,她顫抖著將信放進裝著匕首的盒子,抱著盒子和那一壇酒,踉蹌著站起身來,走進燈火通明的大殿,將信點燃。
火焰燃燒間門,她看見大殿外躺著一個人。
那個人似乎是個女子,衣衫襤褸,滿身泥濘。
洛婉清一愣,隨後急急趕去,那女子周身骨頭都已經斷了,軟軟癱在地上,她慌忙扒開女子遮掩著臉的頭發,露出一張滿是猙獰的臉。
洛婉清呆呆愣在原地,她看著那張臉,張了張口,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看守寺院的和尚從大殿走出來,他疑惑看著洛婉清:“姑娘識得這位?”
洛婉清說不出話,她抱著張九然,眼淚撲簌而落,不斷點頭。
和尚鬆了口氣,隻道:“這位施主來這裡好幾天了,來時她同我們說,她在這裡等人,等死了讓我們把她抬走就好。我們不敢妄動她,每日就給她吃些藥,看來姑娘就是她等的人,那就再好不過了。”
“多……多謝。”
洛婉清慢慢回神,她終於發出聲音。
隨後她便意識到,她不能在現在把張九然帶回監察司,她剛考入監察司,不清不楚帶張九然回去,對於她們都很危險。
她深吸一口氣,冷靜下來,同和尚道謝後,問了最近的醫館,便將張九然抱起來,帶著她趕到醫館。
醫館大夫還在問診,洛婉清抱著人進去,急道:“大夫,我將馬抵在這裡,這位姑娘勞煩你先照顧,明日我就來贖。”
“姑……”大夫正想說話,洛婉清帶血的刀尖就插在桌上,她平靜看著大夫,隻問,“可否?”
大夫不敢說話,洛婉清看了一眼被她放在床上的張九然,抿了抿唇,隨後又報了一串藥材,同大夫道:“這些藥先給她用下,明日我再來看。我不是壞人,你彆擔心。若有什麼事,你到監察司,”洛婉清拔刀走出大門,“找柳惜娘。”
說著,她提著刀,往監察司走了回去。
冷風在她臉上,她平靜走東都寬闊的街道上。
三月正是桃花初始的季節,她聞著風中花香,一步一步走回監察司,扣響監察司的大門。
她每一次摳門,都摳在自己心上。
之前她一直想,她要來到監察司,她要報仇,她要用權力,她要保護所有人。
為此她不惜一切代價,生死不悔。
然而在這一夜,當她抱著那個早已喪失一切感覺的張九然,當她接受著那個女子的祝福和饋贈,她卻突然意識到。
她要來到監察司,不是為了報仇,不是為了權力。
她是想要過好這一生。
她要報仇,她要求一份公道,以平息她的憎怨,然後好好地、圓滿地、走過這一生。
她一聲一聲,扣響她的命運之門。
很快,大門便打開來,領人來到門邊的是朱雀,洛婉清認真看著他,行禮道:“見過朱雀使,我回來了。”
朱雀似乎被人叮囑過什麼,看見她明顯哭過、但異常平靜的麵孔,朱雀沒敢多問,甚至還帶了幾分小心翼翼道:“跟我去拜見司主吧?”
洛婉清沒有說話,她點點頭,跟在朱雀身後。
她走過九曲回廊,一直走到監察司最深處,步入一個小院後,就見人來人往,燈火通明。
庭院正上方長廊上,一個青年穿著素白單衫,正端坐原地,麵前案牘上堆滿卷宗,周邊亦是卷宗。他一麵執著朱筆審批著卷宗,一麵之前主持監察司考核的玄山正站在他旁邊稟報什麼。
他生得極好,長眉入鬢,鳳目薄唇,膚色近乎蒼白薄紙,映照得唇色、發色都極為濃烈。明明看上去是極為豔麗的長相,周身氣質卻十分冷淡,他聽人說話時,始終保持著同樣的表情,看不出任何情緒,這樣疏遠於人世的氣質,便顯得原本濃烈的五官寡淡了下去,帶著道家獨有的出世禁欲之感,讓人想起高山積雪,白鶴乘雲。
洛婉清過去見過無數模樣生得極好的公子,卻沒有一位——哪怕是江少言——能比得上麵前這人。
但誰能想,這樣姿容無雙的清俊公子,握著的是監察司這樣天下最利的刀。
洛婉清不敢多看,垂下眼眸。
朱雀朝著洛婉清揮了揮手,洛婉清洛婉清走上前去,單膝在地上。
朱雀站在一旁,恭敬道:“司主,此次隻有一位司使通過考核。”
聽到這話,高處青年垂眸看她。
他沒有問她去哪裡,亦沒有問她做了什麼,隻是平靜看了她許久,讓人從上方遞出一方令牌,冷淡開口:“入了我監察司的門,你就是我謝恒的人,且報上名來。”
洛婉清正要出聲,有人突然從外麵急急趕了進來,高聲道:“司主,不好了!”
這聲音太高,驚得給她遞令牌的侍從手上一抖。
令牌落到地上,洛婉清便聽見傳消息的人跪在地上,急道:“嶺南道傳來的消息,洛氏流放路上遇到山崩,滿門喪命!”
這話出來,冷意從上方瞬間門壓下來,全場鴉雀無聲。
洛婉清單膝跪在地麵,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抓緊地上的令牌。
三月春風夾著桃花吹拂而過,她揚起一雙清亮如刀刃的眼,看向高處明顯帶了怒意的青年,在一片寂靜中,平靜出聲:“卑職,柳惜娘。”
*** ***
洛婉清進入監察司時,三皇子府邸後院,李歸玉正坐在長廊上刻著木雕。
三個月前,他剛回東都,便封王開府,聖上疼惜他漂泊在外,賜他無數金銀珠寶,但他都收了起來。
他的王府很簡單,庭院裡都是自然生長的普通植物,他好像還在民間門那樣,穿著一身素衣,坐在長廊上,低頭刻著一隻小狐狸,狐狸圓頭圓腦,栩栩如生,看上去極為可愛。
這是他在民間門這幾年學會的技藝之一。
他學過很多東西,比如編織會動的螞蚱,比如給一個姑娘盤發髻,比如畫眉,比如做飯,甚至於繡花、猜謎,踢毽子……
討好一個姑娘的事情,他學了很多。
而如今能一個人安靜做的事情不多,他閒來無事,總會刻上一些小東西。
“殿下。”從嶺南道千裡迢迢歸來的侍衛被引進來,跪在地上行禮。
李歸玉給狐狸刻著耳朵,輕聲道:“你不在嶺南護著她,你回來做什麼?”
“殿下,”侍衛遲疑著,“流放半路山崩,小姐……去了。”
這話出來,刻刀猛地劃過手指,鮮血落到木雕上,青年頓住。
他感覺有些疼,但不知道是哪裡疼。
其實他做過無數次準備,他覺得她死了也是極好的。
人世間門太多痛苦,留著也是受難。
她若死了,到乾乾淨淨,可以一直留在他身邊了。
但她選擇活著。
她選那把匕首的時候,甚至於擁抱著捅他的時候,其實他有那麼一瞬欣喜。
於是他也接受了,她活著也很好。
哪怕再不相見,她在另外一個地方,一個人,好好活著。
她在嶺南,可以繼續行醫,可以吃她喜歡吃的荔枝,可以繼續每天貪睡,再去吃她喜歡吃的糕點。
她還是可以高高興興,快快活活的留在這世間門。
等他死了,他再讓人給她一杯鴆酒,他們就可以一同在黃泉重逢。
甚好。
他想通了,接受了,做好所有她活著的準備了,可她死了?
李歸玉有些想笑,又覺得嘴角莫名沉重,他笑不出來,低頭抹了一把狐狸臉上的血,平靜詢問:“怎麼確認的?”
“這是小姐的遺物。”
侍衛拿出一個染血的荷包。
李歸玉回眸,落在那荷包上。
他一瞬就想起來,她不善刺繡,她年少時候,姚澤蘭給她布置的女紅作業,都是他為她繡的。
然而在她入獄前,她每天都偷偷摸摸在繡什麼。
那時候他沒在意,但也不知道為什麼,這一刻那個畫麵就變得異常的清晰。
甚至清晰到她被針紮了手指,有些吃痛“嘶”了一聲,然後抬頭看見站在窗口的他時,趕緊將東西收在身後,緊張看著他的神情,都記得清清楚楚。
心尖仿佛是被那根針紮了一下,隨後就是許多針,密密麻麻紮在柔軟的心臟上,疼得他皺起眉頭。
他伸出手,將荷包拿過來,荷包上是一對像鴨子一樣的鴛鴦,角落裡寫著小小的“少言”一字。
這兩個字像銳利的刀,一刀一刀剜在他的心口。
他疼得有些煩躁了,便低下頭來,將荷包認真係到自己腰間門,站起身道:“殺了吧。”
聽到這話,地上侍衛露出驚恐之色,一把抓住李歸玉衣角,急道:“殿下!屬下該死,求殿下饒屬下一命!屬下日後努力辦事,屬下……”
“你都說你該死了,”李歸玉站在長廊,平淡道,“為什麼還要活呢?”
說著,李歸玉回頭,認真看著侍衛:“我讓你好好看著她,我要她活,你卻讓她死了?”
“是山崩……”
“那你為什麼活著呢?”李歸玉盯著他,提了聲,“你既然阻止不了山崩,她都死了,你活著做什麼?!”
侍衛一愣,那一刻,他不知道李歸玉到底說的是誰。
李歸玉拉過自己衣角,握著刻刀,轉身往房間門走。
刻刀刻入他的手心,血流了一路,他卻沒有察覺。
他隻覺得疼,密密麻麻,鋪天蓋地,近乎窒息。
他不知道怎麼了,不明白發生什麼,許久,他終於說出一句讓自己稍微平靜的話:“將王妃的牌位放在我房裡。”
這話出口,他終於覺得舒服了些,他突然又想起來,阻止道:“不,不用你準備,我自己來刻。”
“殿下?!”
跟在李歸玉身後的管家震驚抬眼,隨後忙道,“殿下,若讓人看見牌位……”
“那就把看到的人都殺了。”
李歸玉平靜出聲,回頭看向管家。管家愣愣看著麵前人冷靜得讓人害怕的眼睛,聽他一字一句道:“小姐說了,她要日夜看見我,以免黃泉太冷,她找不到我的來處。不讓她日日看著我,她找不到我怎麼辦?她死了,”李歸玉歪了歪頭,輕聲道,“該回到我身邊了。”
管家說不出話,他看著李歸玉轉身走進和揚州那位洛家小姐閨房擺設一模一樣的房間門,聽他冷靜命令:“把她的屍體找回來,她活著是我的人,死後入我的墳。哪怕隻剩一根頭發,都給我帶回來。”
“我的小姐,”李歸玉仿佛還是當年那個等待小姐梳妝的侍衛,撩起衣擺,跪坐在外間門桌前,一瞬間門,他低眉垂眸,氣息儘斂,像是再溫和不過的一位江南青年,輕聲道,“總是得回到少言身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