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出來, 兩人都沉默下倆。
過了片刻,秦玨反應過來,盯著洛婉清:“你說你隻見過她幾次。”
如果隻是幾次, 怎麼會知道這麼多消息?
洛婉清抿了抿唇, 猶豫許久後, 她才道:“其實, 三個月前……也見過。”
“在哪裡?”
秦玨冷靜了許多,一問出來, 他就想起來, 麵前這個女人是和他一起從揚州來的死囚,他反應過來:“在揚州監獄?”
洛婉清遲疑著點頭,秦玨一想便笑起來:“來殺我?”
洛婉清沒敢出聲,秦玨想了想,隨後便反應過來:“那個跑了的殺手是她?”
“你……”洛婉清抿唇,“你怎麼認識她的?”
秦玨聞言, 他神色淡下去,過了一會兒,他輕聲道:“三年前, 我被人行刺,她路過救了我, 送我回家,那一路對我頗多照顧,我……”
“你就喜歡上了她?”洛婉清詢問。
秦玨沒說話, 家人性命之上,怎敢說這可鄙之詞?
他緩了片刻,隨後道:“當時她走了,走之前和我說, 改日或許會回來討杯水酒喝,我信了,我學會了釀酒,學會很多事,我就每天都等,等了兩年,終於等她來了,她說來討杯酒喝,然後就留了下來,然後我們就在一起,她住在我家,我帶她見了我家人,準備成婚。”
秦玨說得簡短,沙啞道:“然後就在成婚前,有人檢舉我家謀逆,他們從我家中搜出兵甲,還搜出了我父親密謀造反的文書,文書上蓋著我父親的私印,證據確鑿。”
“然後呢?”
洛婉清疑惑,秦玨低聲道:“我被抄家的時候,我還在慶幸,想著還好她沒和我成婚,沒有被我牽連。那天我沒見她,後來我父親被押送東都,我和家人留在牢獄,審案的時候,主審官說,是我未婚妻,張九然,親自檢舉指認我家。”
說著,秦玨笑起來,眼淚撲簌而落:“後來,我就聽到我家人死去的消息。我爹,我娘,我妹妹……我覺得我該死,就在我打算自儘那夜,她來了。”
那天他受了刑,狼狽不堪,她站在監獄裡,靜靜看著他。
“她和我道歉,說對不起我。她說她是風雨閣的殺手,靠近我,嫁給我,都隻是她為了完成任務的手段。她本來想做完事就走,但是現下她希望我好好活著。”
秦玨說著,仰起頭來:“她說讓我好好惜命,等她大仇得報,她殺了謝恒,她來找我,讓我殺她。可殺她有什麼用啊?我家人都死了,隻剩下我,我就算把她殺了,又能如何?”
“她來說這些,說她喜歡我,不過是羞辱我罷了。她哪裡對我動過心啊?不過是把我傻子,耍玩一次又一次,哪怕如今,她也隻是在嘲笑我無能,無法殺她罷了!”
洛婉清聽著這些,有些反應不過來。
殺了謝恒?
柳惜娘的仇人是謝恒?
那柳惜娘為什麼要和她交換身份?
按照秦玨的說法,柳惜娘如此冷酷之人,哪怕害了心愛之人全家,都在說“等她大仇得報”之後才去找他的人,怎麼這麼輕易被她用一句“離開風雨閣”說動,放棄殺謝恒的計劃?
她身上有蠱蟲,她根本不可能和她這麼輕易交換身份,如果她離開風雨閣,她隻有死路一條,她和她交換身份,換的不是身份,是命。甚至於,她走之前,還給了她一半內力……
不。
洛婉清想起來東都路上,那個假秦玨說的那句“如果有人告訴你內力能隻給一半,那肯定是在騙你”。
當時她想,是對方不知道天下手段之多,如今想來,不是。
如果離開風雨閣等於死,那麼柳惜娘或許……早已存死誌,她給的不是一半內力,是所有。
為什麼?
她為什麼要死?
她一生付出那麼多,按照她的說法,她進入風雨閣,為了向那位頂尖人物複仇,她殺了許多人,甚至於,她還親手害死了愛人一家,如今臨到最後,她居然放棄,為什麼?
洛婉清思緒繁雜,電光火石間,她突然意識到不對。
柳惜娘是怎麼確定凶手的?
。她從她父親肚子裡掏出了一把斷刃,那個收養她的風雨閣閣主相思子告訴她,殺她父親的人是個位高權重的大人物,如今聽秦玨說,那個人是謝恒。
相思子怎麼知道的?靠那把斷刃?可斷刃如何能確定?
除非這斷刃,是極為特彆之刃。
洛婉清不由得想起柳惜娘第一次看見江少言給她匕首的模樣。
她滿臉震驚,格外關注,她說這把匕首是世家特製,問她是來自哪裡……
“你見那把斷刃嗎?”
洛婉清突然出聲,秦玨茫然,洛婉清回頭看他:“她從她父親肚子裡掏出那把。”
“見過。”秦玨點頭,“她時刻帶在身上。”
“什麼樣子?”
“很少見。”秦玨皺起眉頭,“它刀尖上帶著很小的倒鉤,這種倒鉤在拔出人體時練血帶肉,極為陰狠,造藝十分講究,非民間所能為,應當是世族特製。隻是每一族特製兵刃都極為隱秘,隻有自己族內死士知曉,我也讓人查過,沒有什麼線索。”
沒有線索。
相思子告訴她,凶手是謝恒。
她這一生,為了殺謝恒,她殺了很多人,她成頂尖殺手,甚至害死了自己愛人全家。
她作惡多端,滿身罪孽。
可是……
“這把匕首,是李歸玉的師父的。”
洛婉清輕喃出聲。
秦玨沒聽明白,洛婉清腦子裡是當初柳惜娘第一次拿著這把匕首時分析給她聽的話:“你說他是走失在民間的三殿下,那他母親就是當今皇後,出身四族之一的王氏,這該是他母族特製的匕首。”
“是誰在指使風雨閣殺你?”洛婉清回頭看秦玨。
秦玨皺眉:“我不知道。”
“是皇後母族王氏嗎?”
洛婉清問出來,秦玨一愣,隨後遲疑著:“極有可能。當年我們便是與王氏不合,後來退回江南。”
如果是王氏,如果風雨閣實際背後人是王氏,如果那把斷刃屬於王氏,那柳惜娘做的一切,算什麼?!
她為了複仇,毀了自己的一生,害了那麼多人,結果是為仇人效命,那她做這一切算什麼?!
洛婉清串聯起來,恍然大悟。
為什麼上一世的柳惜娘刺殺秦玨被謝恒抓捕後毅然去了西北,為什麼這一次她還要去西北。
因為她一開始就錯了!
從相思子收養她那一刻,她的人生就錯了。
早晚有一日她會知道真相,知道真相的她,又如何麵對自己做過的一切?
她突然明白為什麼柳惜娘說,“仇恨會隨著時間變淡,不要為了報仇,去做違背你內心的事情,不然總有一日,你會後悔。”
因為她後悔了。
或許是在殺人那一刻,或許是在看見秦玨為她釀酒那一刻,或許是看見秦家覆滅那一刻,或許是看見秦玨打算自儘那一刻……
她早就已經走到窮途末路,隻差最後一根稻草。
而那根稻草……
“如果我幫你安置家人,不許要你做什麼,你還想和我換身份嗎?”
“換。”
是她。
洛婉清顫抖起來。
她不斷回想她和柳惜娘相處每一個細節,她一抬頭,一挑眉,每一個笑容,每一句話。
她後悔了是沒錯,她心存死誌是沒錯,可是,真正讓柳惜娘下定決心去死的,是她,洛婉清。
是她那一句“換”。
是她那一句“不殺了江少言,我一生難安。”
柳惜娘沒有想過要和她換身份,柳惜娘希望的是她不要走自己的老路,是她洛婉清非要如此,於是她就用命來成全她。
成全一個陌生人!
成全一個萍水相逢的她!
說渡一半內力是假的。
說從此天高任鳥飛是假的。
說互利互惠、日後再見也是假的!
根本沒有什麼日後再見,這一世,上一世,她都選擇了獨自去西北。
或許上一世,她在見到謝恒時就知道了真相,於是她護送秦玨進了監察司,徹底背叛風雨閣,當秦玨成為監察司使時,她一路逃往西北。
宿命從不曾更改,隻以其他形式輪回。
隻是區彆在於,這一世的她會五感全消,她不一定能走到西北,她或許會在半路上,就一個人死於一片黑暗之中。
她到最後,甚至都不願讓她洛婉清知道這份恩情。
怕什麼,怕她愧疚嗎?
洛婉清緊捏著拳頭,努力克製著情緒。她怕旁邊秦玨發現自己異樣,也怕這過於磅礴的感情擾亂自己的理智。
她壓抑著所有情緒,分析著現在柳惜娘的情況。
柳惜娘內力全部給了她,但她答應過她,會救她的家人,還會把匕首送到自己指定的地點。
她信她不會失言。
那如今,柳惜娘最後的蹤跡,就是她們約定那顆護國寺百年古樹下。
三個月,她的時間不多,每一天都可能是柳惜娘的死期。
她要找到她,她必須馬上出去找到她。
她要確認柳惜娘的安全,要搞清她家人到底在那裡。
柳惜娘沒有內力,怎麼逃出去,怎麼救她家裡人?
而且,趙語嫣……也就是九霜,和柳惜娘到底什麼關係?
考監察司的路上,她讓她不要靠近秦玨,或許是怕她從秦玨身上知道真相,太早知道柳惜娘為洛婉清而死,她會愧疚。
那為什麼要靠近九霜?
九霜要殺秦玨,那必然是風雨閣的殺手,柳惜娘不知道嗎?還是她知道,然後交換了什麼?
洛婉清閉上眼睛,嘶啞道:“多久了?”
秦玨聞言,轉頭看向外麵:“快了吧。”
說著,秦玨平靜道:“他們的目標是我,我就在這裡待著吧,等一會兒你自己過去。”
“你說他們手裡還有鑰匙嗎?”
聽著這話,秦玨一愣,他抬眼看向洛婉清,洛婉清分析著:“剛才我殺那兩個人身上有鑰匙,如果說他們進了地宮就關了地宮大門,那他們來不及回去交鑰匙。其他人身上應該有鑰匙。”
“所以呢?”
“這些鑰匙我給你。”洛婉清將搶來的鑰匙交給秦玨,平靜道,“這裡應該有三十把,有這些鑰匙,你就可以成為影使,至少再活五年。”
“那你呢?”秦玨皺起眉頭,“你沒有鑰匙,就算贏了複試也隻是個影使。你我萍水相逢……你甘心嗎?”
“你的命重要。”
洛婉清抬眼看他。
秦玨一愣,洛婉清凝視著麵前青年,鄭重道:“我知你不信,但她沒有說假話。她喜歡你,她想要你活,我就讓你活。”
“成為柳惜娘,要付出成為柳惜娘的代價。”
洛婉清站起身來,握緊手中刀柄,平靜開口:“我接受。”
接受她一切條件。
縱使她不曾有過條件。
可是她的仇,她會報。
她的路,她會走。
柳惜娘背負的一切,她都會為她背負下去。
她是柳惜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