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7.堅信大祭司(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8012 字 11個月前

如果大祭司本人, 都不能把這個教派當真的話,那麼,即便有種種仙器、神跡,這個教派能發展起來嗎?

答案是顯然的, 即便是圓性這樣講究內修的僧人苗子也很清楚, 倘若祭司本人不能深信, 不能認認真真地把教派當做真實存在的東西,進行信仰和經營, 那麼這門教派本身就會失掉絕大多數的功用——彆人可以不信, 但如果神職人員自己都不信,那這門宗教壓根就發展不起來。在這點上,佛道二教和移鼠教的神職人員, 其素質和工作熱情的差距,就是最好的證據。

漢派在知識教中的窘境,沒有人比圓性更為了然了, 他本人就是最好的證據——圓性的崛起, 完全是趕鴨子上架的結果, 他和鄭地虎的遠房姻親關係,隻是極小的因素而已。

鄭將軍是第一任南洋大管家,以他本人的政治見解來看,他認為知識教的高層族裔構成並不理想,這是原因之一;這些年間, 進入知識教做事的漢人僧道,沒有一個擁有足夠的勢能,讓鄭將軍可以因勢利導,捧他上位,這是原因之二。

鄭將軍必須投注大量資源, 來捧一個完全受控的漢族祭司上位,在這個大前提下,他選擇了圓性——雖然有點不想承認,但圓性也知道這是他性格中的弱點,歸根結底,拋開那層祭司遊刃有餘的光環,他其實是個軟弱老實的人,大概唯一的優點就是聽話,即便有所掙紮,最大的反感也不過是和鄭將軍耍耍嘴皮子,鄭將軍交代的事情,他一般都能辦到。

既然要一手捧一個祭司上位,那麼鄭將軍當然要選一個不會失控的傀儡,對圓性知根知底的了解,以及兩家原本就存在的緊密關係,這才讓他成為了一個權衡利弊後,妥協的人選。圓性心底也清楚,如果有一個才華、能力可以達到……都不說張堅信大祭司的水平,能達到莫祭司水平的漢人僧道,在工作中嶄露頭角,鄭將軍都會毫不猶豫地放棄他,轉而去栽培那個新秀的。

如果是這樣,他或許會有些隱隱的失落,但也一定會感到很大的解脫,圓性知道自己政治能力不足,很勉強地在這樣層次的棋局裡摻和,其實就是把自己的命運交給旁人來決定。

但問題在於,這樣的人選真是遲遲沒有浮現,找不到‘替死鬼’,圓性還得繼續趕鴨子上架,所以他也能理解鄭將軍那種恨鐵不成鋼的抱怨——佛、道的神職人員素質,真和移鼠教的傳道士沒法比,不論是老宗還是新教,這些傳道士的聰慧、老練,還有那種吃苦耐勞的精神,對於傳教的熱忱與激情,對於教派的堅信……簡直都是令人感動的高水準,就算不說知識教吧,就從前接觸到的禪宗高修,或許也有穎悟佛理精通的,但在做事的能力和組織度上,也是瞠乎其後了。

究其原因,有很大的一點,就在於哪怕是僧道,對於佛、道的真神,似乎也是含糊不清的,不能說完全不信,完全不信那就是騙子了,但也絕不是完全相信,永遠也沒有夷人那樣狂熱的虔誠。圓性自己似乎就是個典型的漢人,漢人對於信仰,永遠是很曖昧的,采納了‘君子敬鬼神而遠之’的態度,越是人才就越不可能深信,你自己都不深信了,怎麼去栽培彆人深信呢?

在這件事上,漢人和洋番、土番的思維模式,完全是不同的,也就難怪漢派在對番族的傳教上,表現永遠沒有夷族的祭司好了。哪怕就是在南洋的漢族中間,對知識教的信仰也遠遠沒有夷族那麼狂熱,漢人們對宗教,永遠是一副功利主義者的態度:尊重,且對於一些有利的倡導,展現出狂熱,似乎是出於虔誠,但仔細一想,其實還是因為從中得到了好處。如果要他們平白地犧牲自己的利益,那麼,他們就猶豫推脫起來了,絕不像是夷人那樣,一旦深信,哪怕是要他們犧牲極大的利益,也有很多人會毫不猶豫地執行,大多數漢人,不論識字不識字,貧窮還是富裕,永遠都是沒有那種盲從的……

漢人,天生就是最不理想的信徒,他們中就很難誕生出理想的神職人員來,不可能有張堅信大祭司這樣敏銳的宗教思維,圓性也不知道這種天生的不理想,是鬥爭的結果還是很自然的發展,他隻知道,哪怕是頂級大天師、高僧來到這裡開會,大概也是比不上的——張堅信的邏輯有點繞,而且似乎罔顧了知識教的事實,有點兒自我催眠的意思,但是和知識教的經義打多了交道,‘六經注我’的活動搞多了,圓性也能跟上他的想法了:

知識教,雖然是被六姐‘發明’,莫祭司‘奠基豐滿’的新生宗教,本質和意圖是‘掃盲工具’,大祭司們心裡清楚,經義是‘目的性很強的編造’,但大祭司不能這樣想。

大祭司們必須打從心底裡地認為,知識教是如教義所闡述的那樣,蘊含了無窮可能性的量子黑洞神明的體現,是一種超脫的方式,它誕生的過程,隻是莫祭司受到‘神啟’的結果,看似是編造,但其實也是它‘顯化’的一種方式,這是一種真實存在的宗教!

他們也是神聖的傳教士,代表的是真實神明的意誌,在神使六姐的帶領之下工作。

所有大祭司,必須擁有可以隨時切換且並行不悖的兩種思維方式,當他們不是大祭司的時候,他們可以把知識教當做遲早要退場的掃盲工具,進行政治博弈,這時候他們代表的是自己,大祭司不過是一份工作而已。但當他們履職的時候,當他們以大祭司的身份在工作的時候,他們就必須把自己當成真實神明的代行者,以代行者的思維方式進行思考,否則,大祭司都不信了,如何去發展小祭司?知識教怎麼能繼續傳播?工作就進行不下去了!

當然,不是說一次疏忽,整個知識教就垮塌了,但這種雙重思維,必須是大祭司的常態,而張堅信大祭司要提醒同仁們的正是這一點:圍繞昆(明)順(城)走廊,大祭司們的考量和博弈,完全是政治化的,根本遺忘了自己祭司的身份。

所有人都想利用昆順走廊開發,撈取獨立於知識教,屬於個人的政治資本,但作為知識教的大祭司,難道他們看不清楚嗎?昆順走廊的修築必須以衙門為主,以知識教為主,那就是根本沒考慮過教派的發展和存續,竭澤而漁的舉動!

這麼做,實在是太不明智了——對於鄭將軍來說,這麼做是有好處的,是他的政績,甚至從長遠考慮,或許還一舉兩得,埋伏下了把知識教在南洋連根拔起的伏筆,這或許正是六姐需要的把柄。

但對大祭司們來說,如此會讓知識教成為六姐的眼中釘,成為一個有可能失控的工具,如果他們還是個合格的祭司,就不該把個人利益置於教派利益之前,畢竟,沒有了知識教,他們中的大多數人,又能有多麼特彆呢?甚至於,更往深了去考量,雖然六姐很少直接過問知識教的人事,但誰能說知識教是大祭司的知識教,不是六姐的知識教?大祭司怎麼敢把六姐的私有物,當成自己的後花園來盤算、買賣,換取自己的政治資本?這麼做,把六姐置於何地呢?

這可是神明時時刻刻都在垂注著,擁有確實神眷的教派啊!

這種邏輯,有點兒繞,但有資格坐在會議圓桌前的大祭司們,如果連這也不懂,那就根本沒有資格擔當這樣的職務了,他們平時要處理的可是教區內的繁雜事物,教義、虔誠和政治、人事博弈的矛盾,是他們的日常工作。

也因此,橢圓桌一下就安靜了下來,對於張堅信大祭司飽含深意的告誡,大家都保持了充滿敬意的沉默,隻有莫祭司的麵色變得有些蒼白。圓性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心想:“到了這個層次……很多時候,鬥爭反而變得簡單了,一個人的才乾、能力,高過大家,就是高過大家,在堅信大祭司的比較下,莫祭司就顯得有些相形失色了……”

不知不覺,他口中的‘大祭司’,似乎已經專指張堅信一人了。這對莫祈平來說當然是殘忍的事情,因為曾經他才是知識教的核心首領,而且擁有非常有利的地位,他是整個知識教神明理論的奠基人,最開始,漢派就顯出人才匱乏的窘境,驢子修女所代表的女祭司一派,所受的教育也並不完全,神學院畢業的莫祭司擁有無可比擬的優勢,是編纂理論的最優人選,當然當時他也就因此擁有了很高的權威。

然而,萬事萬物不會停駐不變,隨著堅信大祭司的加入,他後勁不足的缺點也就完全展現出來了,以至於現在不得不和驢子修女聯手,依靠地域、原教派等其餘因素,維持己方的聲勢。但這些因素都不能永遠決定一個人的站隊,一個優秀的領導自然會吸引屬下依附。

一次富有遠見的、智慧的發言,一封被采納了的,成功了的建議書……都會轉化為個人的威望。而堅信大祭司可謂是功績累累,他建言開啟了紅圈貿易的分支,女巫航線,這些女巫固然會被驢子修女吸引走一部分,但許多人都知道自己欠了堅信大祭司一份情——若說這還不算什麼的話,那麼,在堅信大祭司控製之下的知識教印刷廠,作為六姐特許頒賜的唯一教產,功績就更是昭彰了。

如此煊赫的功績加持之下,剛才這一針見血的發言,就更能讓大家深思,悚然之餘,也更增加了他的威望:堅信大祭司說得一點問題沒有,在這盆冷水潑下來之前,大家看到的都隻有好處,有點兒被衝昏頭腦了。看來,以後在大事上,如果沒有堅信大祭司發話,大家的心情就不能完全安定,堅信大祭司的智慧,已經成為了大祭司會議的支柱了。

即便是代表了鄭將軍勢力的圓性,其實心底也是如此認為的。彆人就更不必說了,驢子修女馬麗雅,意味深長地挑了挑眉頭,眼神在同事臉上來回逡巡,似乎在尋找著潛藏的不服和敵意,她終究是失望了,但沒有就此氣餒,圓性從馬麗雅等女祭司身上得到的結論是:雖然世俗從前認為女人比較脆弱,很容易六神無主,但顯然這說的不是有建樹的女性,不論是女祭司還是女吏目,隻要是有成就的女人,她們身上的韌性都是很突出的,你說是固執也好,但她們幾乎不會被輕易打倒。

就譬如現在,莫祭司已經完全脆敗了,似乎有些自暴自棄似的,一語不發,放著自己奠基人的身份而不發言,任由威望不斷的減損,被堅信大祭司占據,而馬麗雅卻還是不屈不撓,她笑著讚成了堅信大祭司的說法,“的確,我們知識教大祭司,更要遵從教義,我們的存在是為了散播知識,而不是插手世俗管理。散播管理學知識和直接管理,這是兩回事。除非六姐對此有其餘想法,做出了一些權宜的安排。”

這指的自然是知識教現如今廣泛存在的參與基層管理的行為,指出這一點,似乎是在委婉地反對堅信大祭司所謂‘神明關注’的說法,神明如果關注,就留意到他們正在違背教義,但既然神明選擇了放任,那麼也就說明他們的行為並不真正地違背神明——或者說就是神使謝六姐的利益。

對於這一點,從政治角度出發,理由是顯然的。馬麗雅沒有過多地闡述,而是繼續說道。“所以,我想神明是全知的,神使自然也分享了神明的視野,我們要做的,隻是把事實如實呈現——彩雲道百姓和南洋北部夷人百姓共同的呼聲,難以遏製的熱情,以及私下串聯想要開始修路的事實,以及知識教擁有組織能力的事實……都呈現上去,讓六姐擁有充分的信息來進行決策,這就足夠了。”

“畢竟,六姐是神使,也是買活軍之主,對於知識教的前途,或許她也有自己的規劃呢?”

這就又背離了祭司的身份,回到了個人身份來說了:知識教插手昆順走廊,對教派的發展,埋伏了極大的負麵因素。但,誰知道呢,也許六姐本來就打算在南洋開發之後,逐漸拔除知識教的影響,對大祭司另有任用。有些決策不符合知識教的利益,但卻符合六姐的意願。

馬麗雅大祭司這是做出了自己的表態:作為女祭司,她對六姐的無限忠誠,超過了知識教,超過了她的生命,她願意為六姐的利益犧牲知識教的前景,犧牲自己作為祭司的全部前途。她就是有這麼忠心!

你有威望,我有忠心;你有智慧,我有忠心;你有教產,我有忠心。馬麗雅或許隻有這一張牌,但,沒準她的這一張牌,就是大王呢?!

桌麵後,所有人的呼吸都變得清淺,麵對馬麗雅絕對正確的陳述,沒有人敢加以絲毫的反駁,大家明裡暗裡,都把眼神投注向了堅信大祭司,反而很自然地忽略了本該也十分重要的圓性,這大概或許就是能力帶來的直接影響了,職位可以強加,可以提拔栽培,但很多東西隻能自己去爭取,在這樣的博弈中,不進則退,權力隻在真正的能力者中流轉。

在所有人意料之中的,堅信大祭司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而是很自然地點了點頭——儘管所有神職人員都在修煉自己的魅力,但堅信大祭司的從容不迫,也令這些行家非常佩服,他似乎從沒有一刻真正失去過自己的風度。

“您說得對,馬麗雅大祭司,對六姐的忠誠,當然是絕對的,無需討論的第一前提。”

他笑著說,“您如此再強調,倒還容易讓人形成一種錯覺——好像我們中有誰沒有和您相當的這份忠心似的。”

輕盈而又有力地回擊,一下擊潰了馬麗雅剛剛獲得的那種仿佛是天然的正義性和高高在上的俯瞰感,也讓大家看向馬麗雅的眼神發生了變化,驢子修女也不敢把自己置於所有人的對立麵,她立刻說,“當然不是!這的確是不言自明的絕對前提——對六姐的絕對忠誠和服從!我們隻是……隻是在商討執行路線,忠誠思路的問題!”

堅信大祭司笑了笑,似乎有些不置可否的味道,他看了圓性一眼,圓性立刻知道,他該出麵說話了。“還是說回正題吧,我來總結一下幾方的觀點,大家隨時補充……”

該表態的方都表態了,餘下的都是敲邊鼓的配角,除了個正在出外差無法趕回的大祭司之外,七個大祭司很快就統一了態度:對於民間的呼聲,知識教沒有權力去抹殺和否認,必須履行自己的職責,如實上報。同時,按馬麗雅的建議,豐富信息,指出知識教有能力做基層組織工作,讓六姐有決策的依據,同時也按堅信大祭司的思路,要指出知識教插手基層組織工作的負麵影響,以及祭司們對此的保守態度,表明祭司們頭腦清醒,並無不當的政治野心。

這不能說是和稀泥,應該說是成功的調停,至此,一份代表了方利益觀點,統合了鄭將軍、驢子修女和堅信大祭司意誌的報告,差不多就定型出爐了,效率倒是比圓性想得更高一點。其實,南洋的決策一貫如此,效率是很高的,圓性雖然不習慣於這種速度,但並不真正排斥這一點,他也不喜歡沒日沒夜的開會。

這一項議程結束之後,大家繼續商議其餘重要事務,譬如未來一年的傳教方向,教義統一、多分支神話結合的基本原則,小祭司的考核標準,待遇問題,小祭司的建議和反饋……一整天的會開下來,散會時已是日暮時光,大家都是頭昏腦脹,很多人都說要在晚餐時至少喝兩杯咖啡,因為今日議程才剛剛過半,很明顯會議要延續到深夜了。

圓性這裡,開會完全是開疲了,一點胃口也沒有,再加上他從前信奉的教派,講究過午不食,他索性直接跳過了晚飯,而是留在會議室整理下午的材料,漢派存在感太低,在很多問題上他根本插不了嘴,晚上估計也是枯坐著當個配角,不如乘機整理由他負責的昆順走廊文書。

點亮電燈,聚精會神地工作了半個多小時,他的肚子開始叫,眼前也有些發花了,圓性這才意識到,過午不食一般都搭配日落而息,再不吃點東西,身體的確受不了,他於是站起身準備去對付幾口,但沒想到的是,打開門才走了幾步,就聽到了轉角處熟悉的聲音。

“今晚你能不能爭點氣!”

驢子修女馬麗雅,似乎已經完全把漢語作為自己的第一語言,弗朗基語已經生疏了,甚至在訓斥他人的時候,也是用的漢語,她語氣激烈地嗬斥著,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一把將身後的莫祈平大祭司拉進了會議室旁的一間屋子——大概是空置的辦公室,‘砰’地一聲,把門給甩上了,完全沒注意到拐角處有些尷尬的圓性:這個前任和尚的臉皺起來了,露出了一副一言難儘的模樣來。

“原來傳聞當真不假。”圓性努著鼻子,表情怪異,以他的修養,不至於為旁觀了同事的緋聞而興奮,多少有點為難之餘,又忽然不禁想道,“和尚間嘗流傳一則笑話,說女人如老虎,反正……從馬祭司這來看,這笑話倒也有些道理在……她若那樣嗬斥我,小僧也難免兩股戰戰,一聲不敢則了。”

“隻不知道為什麼,沙彌思老虎,似乎也是天性,就連莫沙彌,似乎也不能免俗,倒是心甘情願,逐漸為虎作倀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