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8.二流貨色(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9058 字 11個月前

“你——今天——的表現, 讓人非常、非常的不滿意,傑羅尼莫,你給我帶來了多重的不快體驗——一方麵是由於你的表現,另一方麵是由於我竟然不得不像個老母親一樣來督促你!”

馬麗雅少有怒火衝天的時候, 但今天她確實有點兒情緒化了, 她不否認, 她把下午在張堅信那裡感受到的壓力,夾雜在怒火中宣泄了出來。

驢子修女甚至直接上了手, 直接抽打著男人的上臂, 她把自己的音量又壓了壓,但那股惱火勁兒還是衝得嚇人,“你今天就像是一攤爛泥, 莫祈平,你和爛醉的酒鬼之間也就隻差幾瓶老白乾了!”

她把莫祈平直接搡到了椅子上,轉身把水壺坐上屋角的爐子, 同時打開了辦公室的飲食櫃子去找咖啡豆, 抓出一大把來放到手搖研磨器裡, 準備親手製作一杯能讓大象跳舞的濃咖啡,讓莫祈平興奮起來,“今晚你如果還不能表現出相應的價值,我——我發誓——”

“發誓什麼?如果甩開我你能雙腿行走,你早就這麼乾了。”

一直是一副心如死灰的態度, 任由馬麗雅擺布的男人,在椅子上動彈了一下,發出了喪氣的噪音,馬麗雅動作一頓,雙手握拳, 強行抑製著毆打同事的衝動,她在心底不斷告誡自己:她和莫祈平是同事,奠基人傑羅尼莫地位要比她還略高一些,她不能在莫祈平臉上留下兩個黑眼圈,雖然她的確特彆想這麼做。

“既然你也知道,現在我們必須合作才能存活,那你最好表現得像個活人,彆繼續扮演行屍走肉!”

她像是把莫祈平的骨頭也放到研磨器裡,咬牙切齒地搖著手柄,“我真的不知道你在頹廢什麼,教士,你的精神真是讓人意想不到的脆弱——你能頂得住美尼勒大教堂前的‘有罪審判’,在那一幕也沒有暈倒,我原以為這世上沒有什麼你承受不了的打擊!”

所謂的有罪審判,是知識教教史上濃墨重彩的一筆,同時也是不容質疑的‘神訓’,神使謝雙瑤在美尼勒大教堂前,對於移鼠教會縱容屠殺、剝削等野蠻擴張現象的行為,宣稱為有罪。

所有為知識教辦事的祭司,都必須以這條準則為前提來要求自己——雖然在實務中,大家很少強調這一點,讓很多人都淡化了它的意義,但實際上,這已經讓所有加入知識教的前移鼠教神職人員,沒有回頭路可走了。

彆看教會熱衷發展和買活軍的商貿往來,但實際上,知識教和移鼠教是絕對的敵對態度,曾經為知識教服務的祭司,宣稱過移鼠教的罪過,而這又是移鼠教無法容忍的背叛行為,對於那些有希望、有野心往上爬的祭司來說,隨時隨地都能轉化為被政敵攻訐的把柄,無疑是增加了他們的不安全感。

同樣的,在當時見證了這一幕,沒有出麵反對的前教士,在移鼠教的道德標準中,已經臭不可聞了。在這點上,莫祈平和馬麗雅是一樣的,莫祈平還多了一個撰寫教義的罪名。

如果他敢回到移鼠教世界,狂熱的信徒沒準能把他生吞活剝,即便是在南洋地區,這些弗朗基地區的教士,也要格外注意自己的安全。

反而是清教徒出身的祭司們,他們要好得多了,他們加入得晚,和這些敵意行為區彆開了,再者,清教徒對買活軍的風格也比較友好,他們並不把‘有罪審判’和自己的教派過多地聯係在一起,反而部份讚同買活軍對弗朗基人擴張行為的指責。

這也是馬麗雅最不解的地方——被出身和長大的教派拋棄,成為死敵,意味著和過去的聯係完全斷裂,同時知識教前途未卜。如果連當時那麼巨大的精神壓力,傑羅尼莫都挺過來了,眼下被張堅信逐漸壓製的不利局麵,又算得了什麼呢?

為什麼會這樣自暴自棄,有點兒完全放棄抵抗,從一個旗鼓相當的盟友,逐漸變成了她的掛件,甚至有時候還是拖累?

總不能說,莫祈平因為和她搞上了,因此心如死灰,認為自己生不如死了吧?

雖然她外貌不佳,而且在年輕時分,多少也因此有些介懷,但馬麗雅同時也擁有一種野獸般殘酷的邏輯。她認為,如果傑羅尼莫真的因為一段私下的,複雜的,絕非純粹出於感情的關係,而完全喪失鬥誌的話,那這樣的人注定在殘酷的競爭中被淘汰,被她這樣的姬蜂當成寄主,把血肉都化為養分,被她吸走。

馬麗雅非但不會因此減損在性魅力上的自信,反而會因為這樣成功的例子,意猶未儘地舔著唇,試著去尋找下一個寄主——當然,這個假設的前提,是傑羅尼莫的確被他們這段關係打擊得不輕。但事實似乎並非如此,莫祈平近日的頹唐明顯另有緣由,他們的這段關係,反而或許是他的一個支柱,倘若沒有馬麗雅,或許他早就崩潰了哩。

伴隨著簡單的研磨動作,她的火氣似乎也宣泄了不少,屋內一時間沒有什麼人說話,隻有研磨器運轉的,單調的沙沙聲,屋外,暮色漸沉,馬麗雅磨咖啡的動作逐漸隻剩下了剪影。莫祈平在厚實的乳膠圈椅上靠了一會兒,站起身開了燈,從懷裡掏出煙鬥,填了一些煙草,拿出火柴盒,把火頭埋入煙鬥裡,過了一會,拿出火柴晃了晃,把火柴梗放到琉璃煙灰缸裡摁滅了。

“來一口?”

他把煙鬥遞給驢子修女,馬麗雅沒有說話,一偏頭用力地咬住煙嘴,把輕飄飄的海泡石煙鬥給叼住了,莫祈平為她托了一下,見她叼穩了,便起身去開櫃子,托出一盤花露水來,放到研磨器旁,“馬鞭草?”

“再來點薄荷。”

隻要是歐羅巴人在南洋,三餐後擦拭身子,上香露,幾乎是上層階級的儀式了。莫祈平既然有心思打理自己,就說明他的情緒已經開始逐漸恢複,馬麗雅默不作聲地看著他從水壺裡倒出清水,加入冰塊,香露,擰毛巾……

屋角的熱水壺也燒滾了,她把咖啡豆放入濾紙漏鬥裡,慢慢地澆淋熱水,芬芳馥鬱的氣息遍布室內,她接過毛巾,隨意地捂了一下額頭,冰涼的觸感讓她愜意地歎了口氣,為莫祈平斟了一杯咖啡,注視著對方輕抿一口,被苦得眉頭微皺,馬麗雅感覺自己也差不多從下午的折磨中恢複過來,可以再應付晚上的連班會議了。

“那已經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就在她已經不打算追究莫祈平的喪誌時,這男人卻突然開口,打破了屋內短暫的和平靜謐,“在美尼勒城目睹‘有罪宣判’,編纂教義,這已經是十年、十一年前的事情了,那時候,我——我們的確承受了極大的壓力。”

作為知識教的元老,馬麗雅見證了一切重要時刻,這讓他們的交流也變得簡單,三言兩句就能再現出當時的情景。莫祈平吐了一口長氣,在咖啡的幫助下,他似乎不再隱藏內心深處的軟弱和絕望,而是任其完全流瀉了出來。

“但是同樣的,那時我們也擁有無限的可能和希望。知識教完全是一張白紙,讓我們隨意書寫——”

“你——讓你隨意書寫。”馬麗雅皺起眉頭,“對我們其餘人來說,依舊是蟄伏、學習和忍耐,尋找證明自己的機會——哈!”

她自以為自己發覺了莫祈平的心結,頓時擺出了得意洋洋的姿態來,“我明白了,你特彆的不善於在逆境中忍耐,自從失去了當家做主的地位,你就自暴自棄了,你不能承受居於張堅信之下,被他逐漸取代的屈辱?傑羅尼莫,我實在不懂你的精神怎麼會如此纖細柔弱,一旦不再是個成功者,你就完全失去了上進心——”

“不是不善於忍耐!”莫祈平打斷了她的演講,對於馬麗雅一有機會就要給他上嘴臉的喋喋不休,他也隻是報以習以為常而又厭倦不已的一撇嘴,“不是不善於忍耐,我和你做了十多年的同事,修女,我一向很善於忍耐。隻是……或者不如說,因為你從來沒有和我一樣到達過那個高度,所以你難以理解我的絕望。”

是嗎?馬麗雅的眉毛立刻飛起來了,她剛要開口反駁,卻在莫祈平早有預料的眼神中,意識到了自己的忘形,訕然閉上了嘴,同時在心中也反省起了自己:私下和莫祈平在一起,當然是無所謂的……但她在很多公務中是否也習慣於趾高氣昂,就如同下午和張堅信對峙時一樣,過於自信,過於爭搶,反而給人以難以忍受的浮誇印象?

這是自幼即處於卑微地位的劣勢,凡是從低處起家的人,總是善於隱忍蟄伏,但真正擔正獲得權力之後,又容易進退失據把握不了分寸。馬麗雅暗自警醒,她閉上嘴,不再那樣沒好氣了,而是呈現出了傾聽理解的姿態,求和般地望了莫祈平一眼,“絕望是來自於?”

“來自於對自己的才能和天賦確確實實的認知,來自於對錯過的良機的懺悔,來自於對自己的平庸的痛苦。”

莫祈平從她口中取走煙鬥,自己吸了起來,他的嘴唇一動一動的,白煙噴出,讓他的輪廓也淹沒在煙霧之中,“你信不信也好,其實,我並不憎恨張堅信,沒有他也會有彆人。當你坐在那個位置上,當整個教派在用瘋狂的速度擴張,所有問題都湧入到你麵前,而你的時間和精力依舊是那樣的有限——這樣當更優秀的人出現,非常輕鬆地解了你的問題,給了你一個根本沒想到的解法……”

“這樣的時候,你會意識到,你沒有你想得那麼有才華,你的巔峰早就已經出現了,它就在這裡了,你不可能再往上走了。這個正在極速成長的組織,它把你給拋棄了,它需要更有能力的人來執掌,這些人總會出現的。女巫航線……紅圈貿易……這些本來都可以是我們的主意,實際上就應該是我們的主意,我們比張堅信早來了那麼多年,該死的,這家夥還是個清教徒,來自貧瘠的海峽小島——這個小島在學術上壓根就不值一提!”

“但——但我們偏偏就是沒有想出來。”

他的情緒才剛激動了一會兒,手還沒有揮舞起來,就又頹然地放下了,“承認吧,馬麗雅,我不如他,你也不如他,我們——我們隻是運氣好而已,我們來得早,占據了有利的位置,短暫地居於高位。你幾乎要以為這是你真正的本領了,你就有這樣的天賦……”

“但是,幸運不會永遠持續,它是最公平的,親吻過你,又去親吻彆人了,或遲或早,更有才華的人,他們會走到你麵前來更新換代,而你在看到他們之後,才會遲緩地意識到——哦,原來你也隻不過是個二流貨色。”

二流貨色,這個詞太狠毒了,馬麗雅也不由得瑟縮了一下,好像被誰給戳到了肺管子,但她這是在莫祈平麵前,沒什麼好裝的,他們都很了解彼此的底細。莫祈平拿下煙鬥,注視著發白的海泡石,喃喃說,“還在爭奪什麼,還在不甘心什麼呢?所有的一切都在告訴你,你已經擁有得太多了,超過了你能掌握住的範圍,回家偷著樂吧——你該讓賢了!”

“這才是最難受的,親愛的,這才是最難受的。在美尼勒大教堂,我們一起見證的是彆人的脊骨被敲碎,彆人的信仰被抽走,可現在,這種折磨是無處不在的,它抽走的是你的脊梁骨,你所有一切掙紮和奮鬥的欲望……”

“這不是努力的問題,我們都努力,到如今我們也依然勞累,就隻是……就隻是你也很清楚,沒有什麼用了。”

馬麗雅一語不發,注視著手中逐漸變得溫熱軟塌,讓人不快的毛巾,莫祈平把煙鬥重新放回嘴裡,深吸了一口氣,仰起頭望著天花板,又舉起手搓了搓鼻梁骨,幾乎是從牙齒縫裡流露出呻.吟。

“有時候,我也在想,我是不是選錯了道路,如果我始終做個通譯,和保祿一樣,慢慢地經營一些生意——你也沒有進入知識教,而是和你的那兩個結義姐妹一樣,選擇去做報紙——”

“彆說了。”

馬麗雅低聲說,她已經完全沒有發脾氣的欲望了,幾乎是央求著莫祈平,但對方還是不管不顧地說下去,“我們現在沒法回頭了,我們離不開這個地方了,不管因為什麼原因。可你總是免不得在想,免不得會看到,保祿的清閒和優裕,還有三小姐馬德烈,她現在已經十七歲了吧,她的學業是那麼的出色,現在她已經開始和你爭搶你的那部分支持了——”

“彆說了!”

馬麗雅加大了聲音,她緊緊地勒住莫祈平的脖子,像是要讓他窒息一樣,投入他懷中擁抱著他,似乎是要用自己的溫情來止住這樣喪氣的一瀉千裡般的囈語和抱怨,又似乎是在向他索取著一種來自同類的支持。

他們共享著同一種遺憾,的確,誠然,他們誰也沒有張堅信那樣的能力,那麼好的計劃,很可惜不出自他們的腦子。莫祈平錯過的機會,馬麗雅也沒有想到,他們的確不算那麼頂級,是同一等級的二流貨色。

權力並不如最初預想的那樣,在他們兩人中博弈流轉,而是勢不可擋地奔向了更優秀的新角色,張堅信,是的,還有尚未為人所知,還隻是馬麗雅心中隱憂的,總督家的三小姐馬德烈。

正因為他們完全知道對方能力的局限,對方性格的弱點,了解到了彼此在從容不迫、光鮮亮麗之下的那份力不從心和憔悴勉強,他們才能從彼此的親密中汲取到一星半點的理解和安慰,他們的動作,相當的草率,速度也很快,但來自生理的快樂,的確短暫地擊退了精神的慢性折磨。

新的空虛取代了舊的絕望,他們大口大口地喘著氣,瞠目無神地望著天花板,嗅著鼻尖那讓人不快的腥味。歐羅巴人在南洋,總是被各式各樣不雅的味道環繞,不得不持續不斷地處理它們,他們迅速而嫻熟地擦拭、點花露水,起身撫平衣物……“會議馬上就要開始了。”

“我建議你還是表現得好些,傑羅尼莫。”馬麗雅一邊紮褲腰一邊說,她又回到了她的常態,讓人不快的,平靜、強勢而又務實的持續輸出,“既然你也清楚,你我都沒有退路,我們根本就離不開這些——”

她隨意地畫了個圈,囊括了身邊的一切:電燈、冰箱、品類齊全的香水、咖啡、煙草甚至是海泡石煙鬥、乳膠墊沙發,水泥房、電風扇……等等這一切設施背後暗藏的奢侈,以及更重要的,浸潤在空氣中的,無形的權力,這裡有哪一樣是值得離開的呢?

清閒優裕的保祿和逐漸成長的馬德烈,她們即便仍可擁有類似的物質享受,但他們誰曾碰觸過如此龐大的權力?

即便希望渺茫,即便前景似乎已經注定,即便早已不在躊躇滿誌,但仍然要慘淡的支撐著,正是因為他們也離不開這樣的生活,離不開這甘美的滋味,就算崩潰了又如何?還是要鼓舞起精神,儘量去積極麵對。

這是馬麗雅所秉持的不可動搖的理念,即便是二流貨色——也不能主動退場,依然要在這裡待到最後,直到有人把他們踢走的那一刻之前,也還要顯示著自己曾存在的痕跡。

知識不能通過性傳遞,但精神力量或許可以,即便是如此扭曲而非常態,全然談不上正麵的關係,也依然有用,莫祈平看起來總算比下午要積極一些了,他呼了一口長氣,“走吧,就算是拷打,也得挺起胸膛去受折磨,不是嗎?”

“你算是掌握到人生三昧了。”

馬麗雅從鼻子裡笑了一聲,她示意莫祈平把襯衫領子翻好,有往窗邊劃拉了一下手臂,打開窗子散散味兒,“我先走,你過五分鐘再來。”

理所當然,莫祈平沒有異議,馬麗雅去穿剛才被踢掉的鞋子,在門邊回頭,發現莫祈平手扶著窗戶,臉上又出現了一種沉思——這瞬間她簡直是崩潰的,這麼快又來了?但很快,莫祈平回神了,走到門邊來送彆她。

“我在想。”他笑嘻嘻地說,語氣終於是比剛才要積極一點兒了。“我和你——我們不會是這片土地上唯一一批二流貨色。”

才能有限,但因為運氣來得早,得到了高位的——二流貨色,當然,不會隻有馬麗雅和莫祈平兩個人,馬麗雅意識到,他們的痛苦也並不稀有,或許甚至可能是買活軍一大批高級官吏共同分享的一種感受。

攤子越來越大,買活軍越來越接近於一個擁有廣袤領土的強盛大國,他們的能力會展現出極限,他們也會感受到類似的局促,意識到來自張堅信這樣才華橫溢的天才的強烈衝擊,不得不放下原本的誌向,承認——痛苦地承認,自己原來也隻是二流貨色。

甚至於,馬麗雅漸漸意識到,在未來的那些年裡,買活軍的一個主要的變革,就是這些二流貨色逐漸被新成長的一流貨色給取代的變化——或許是和平的,或許也沒有那麼和平,權力的遞交,總是隱藏著劇烈的衝突,甚至可以滋生漫長的仇恨。

“我很好奇。”

莫祈平大概也和她想到了一塊去,他語氣悠遠地說,“他們——我們這些二流貨色,都在想什麼。”

權力的移交會否風平浪靜,還有——

他們兩人眼神相對,都看出了心底隱藏決不能道明的話語:對如此的大國來說,機體的自我革新幾乎是一種本能,二流貨色,長遠來看終究會被一流取代,就像是張堅信不可逆轉地接過了知識教的大權,並沒有任何人力的乾涉,它就是一個自然的過程,無法勝任者早晚會被淘汰,就算沒有外部衝擊,自身也會逐漸支持不了。

那麼,拋開她的仙力異能之外……

神使對於這樣的大國來說,算是幾流貨色?

她,也會有被機體自我革新出去的那一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