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3.評價體係缺失(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000 字 11個月前

自小生活在深山客戶圍屋之中, 對童年的記憶,大抵是已經多數磨滅了的,隻記得遷徙之時, 在背簍、籮筐中望著不斷顛簸的, 細細密密的竹編格漏的光影, 至於其餘時候, 是如何在一個新家鄉艱難地站住腳跟,當時的生活有多麼困窘……這些陶珠兒的記憶都已經不太清晰了, 她似乎並沒有生活質量驟然下降的感覺,反而感到從小到大,生活是越過越好的。

隱隱約約,還記得小時候和姐妹們在圍屋中無聊且饑餓地玩耍著, 偷偷地在親長家門外埋伏著,覬覦著竹匾上曬著的菜乾,如今想來,那菜乾簡直沒有什麼可吃的!隻有一股青菜特有的苦澀, 但在當時, 似乎任何能填飽肚子的東西都很珍貴。

反而是搬遷了之後,陶珠兒就沒有再餓過肚子了, 父母在裝飯的時候,也不再是猶豫地打量著孩子們的身量,劃算著釜中米飯的數量,謹慎地裝出了糙米飯之後,再劃算著往裡頭添一些紅薯——再往前的時候,大概紅薯都是沒有的,農閒時分大家隻能吃粥,陶珠兒生下來之後的日子, 和以前相比又還算是好過的了,隻是這些事情,她當然是一點認知都沒有了。

她出身的那個圍屋,由於沒有參與到客戶作亂之中,隻是受到牽連,下令分家遷徙,可以選擇的遷徙地往往是比較繁華,也比較靠近老家的。很多人不過是從敬州深處,挪移到了沿海而已,陶珠兒一家就沒有出廣府道,而是在香山縣定居下來,做了菜農:香山縣距離壕鏡很近,自從沿海不再鬨倭寇,壕鏡開關之後,幾處口岸的人越來越多,路也越修越好,這就給周圍州縣的菜農存在提供了土壤。

他們家裡不太種稻穀,大概就種個口糧,餘下的地種了各種蔬菜,按照田師傅的吩咐,一年到頭都很少有空著的時候。家裡的煮飯釜,也不像是從前那麼神聖了,以前,隻有祖母能打開煮飯釜,給家人分飯,孫子孫女得的總是很少,起碼是不夠陶珠兒她們吃飽的,孫女就更加如此了。母親有時候會從自己的碗裡偷偷分一點米飯給孩子們,後來想想,她的份量也不多,大概也一樣是餓的。

或許是饑餓的記憶太深,到香山縣以後,沒有多久,他們家對米飯的掌控就放開了,總是一大碗鬆鬆的‘二道磨’,那米飯白得發亮——最開始家裡大概還吃的是一道磨的糙米,不知道什麼時候,順應村裡的風潮,也吃起二道磨來了。那是在老家根本沒有品嘗過的東西,現在都不限量地讓孩子們裝,隻要能吃完,裝幾次都可以——或許是受過餓,受過祖母鉗製的關係,自從母親接過掌家的大權,她每頓飯都會多做一點,似乎盆裡沒有剩飯,她就擔心家裡有人是沒有吃飽的一般。

剩下的米飯,也不會浪費,母親會撒一些鹽巴,加一點辣椒粉,捏成小飯團,就著鍋底的餘溫焙一焙,就溫在鍋中架著的木格子上,陶珠兒姐妹放學歸來,洗洗手可以先拿一個來墊巴肚子……陶珠兒對於饑餓的記憶是很模糊的,打從她開始記事,就一向能吃得很飽,她村子裡也沒有什麼人餓肚皮。現在想想,大概是她沒有受過幾年餓,所以,就不像是受過餓的兄姐一樣,好像心底永遠有一股勁兒,讓他們停不下腳步。

自古以來,客戶人家和廣泛居住在南洋的土著相比,有一點讓他們很自傲,那就是他們一向非常的勤勉。隻要一給他們機會,他們就立刻能發揮出來,從前,這股勁花在了深山老林,和自然的搏鬥之中——這也可見嶺南有多麼棘手了,如此勤奮的客戶人家,用了數百年的功夫也沒能占據嶺南的好耕地,依舊隻能在敬州那樣的山旮旯裡發展,除了南麵的氣候之外,嶺南的土著戰鬥力也不可小覷。

但是,買活軍的搬遷令,讓這些客戶人家一下就等到了屬於自己的機會,當然,在最開始,所有人對搬遷令的態度都是消極、負麵的,隻是不得已地容忍著衙門的倒行逆施而已。可是,一旦適應了香山縣的環境,陶家,以及另外幾戶其餘村寨搬來的客戶人家,便立刻發現這裡的日子有多好過了:

這裡的氣候,一年兩熟到三熟是完全可以實現的,在田師傅和村長的安排下,米飯可以足足地吃飽,同時,種菜又比種稻子要賺錢得多。隻要拿出和山裡討生活一樣的勁,一年下來,一家人手裡結餘個十兩銀子都不是問題——這還是在不斷地添置家什的前提下,倘若家什都置辦齊全了,兩三年下來,攢出蓋個水泥小屋子的錢都有了!?母親臉上的笑容,變得越來越多了,和父親一起,他們陀螺一樣地忙個不停,每天早起,父親澆菜,母親做飯,吃完飯之後,母親牽著一家人去上掃盲班,掃盲班回來,父親摘菜,擔著去村口和商戶結算,回來後做午飯,歇個午覺之後,孩子們大的帶小的,都去玩耍了,父母又去地裡忙碌,這樣到了一天將晚的時候,母親把今天的掃盲班課程和父親說一遍,晚上要是還有力氣,父親也會去村裡的夜校,在火把的照耀下,認字、做算數,吃早飯的時候,一家人輪流念報給大家聽……

隻要是漢人,有機會的話,沒有不好學的,尤其是傳承北方血統的客戶人家,更是如此,從前是沒有機會,一有機會,家長就非常注重學習,陶珠兒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一個弟弟,姐弟五人從小最害怕的就是考試放榜,如果跌出了班級前十,父母的臉色就不好看。年紀稍長之後,她逐漸意識到,自己算是比較幸運的:就是在村裡的幾家客戶之前,她父母也算是比較開明的,很懂得迎合買地的新政策,對於女兒的培養也很重視。

實際上,村裡很多人家,對女兒往往放任自流,絕不會像是對兒子一樣,極度關切、苛責。要說不讓孩子讀書,拘在家裡乾活,那是沒有的,村長可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一旦發現,必定軟硬兼施地讓他們改正——這是可以寫到報告裡的政績,又隻需要拿捏手心裡的村民而已,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他們對女兒的態度,相當的無所謂,會讀書就讀,不會讀書,那就出去做工好了,按時拿錢回來也行,沒有本事,賺不到錢,那就等到了年紀,在家裡的安排下嫁人,換一筆彩禮也好——在買地這樣的環境下,還找不到工作,賺不到工錢,也讀不了書的女孩子,差不多也都會聽憑家裡的擺布,是想不到把彩禮錢留給自己,自己找對象,甚至去爭取什麼立女戶的權力的。

在陶珠兒這一輩,村裡的女孩去向就比較繁多了,有些保守的人家,女兒依然是十幾歲定親,甚至偶爾能夠聽說,有些人家還不到婚齡,就偷偷地去深山裡生了孩子,到夫家把日子過起來的也有。

這種事情按道理來說是違法的,兩家人都要受累,但村長有時候礙於種種原因也並不深究:沒到婚齡就生孩子,仔細追究起來,夫妻兩人都要被判刑,孩子也要被抱走去孤兒院,很多人認為這種事損陰功,而且,毫無疑問和這對夫妻的親眷,從此算是結死仇了,在一些宗族勢力仍存,雖然分家了,但沒有完全遷徙,依舊有大量親眷居住在附近的村子,村長也不敢輕舉妄動,若是偶有一二這樣的事情,也就裝聾作啞了,等到現象更普遍一點,那也要進縣裡商議,看看是不是要借機再大掃蕩一次,把妖氛滌蕩,宗族的勢力再清掃一通。

不過,這樣的事情,終究是越來越少見了,陶珠兒同輩的玩伴裡,早早定親,婚書如老式一般,寫的是出嫁,彩禮留在女家,嫁妝就幾床被子的女娘,大概十個裡也就一兩個。陶珠兒姐姐就立了女戶,她的哥哥弟弟基本也都分家出去,或者去壕鏡謀生,或者在香山縣內找了個差事,竟無人留在香山村裡,算是跳出了農門。她父母種了幾年菜,攢本錢也開始做起生意,如今是陶珠兒姐姐幫襯著,將來,甚至可能是姐姐給父母養老,至少在婚事上,是按著招婿的標準來找的。

如此開明的家庭,在客戶人家中應該也算是百裡挑一,陶珠兒不是不知道自己的幸運,哪怕是在家裡,她也是最有運氣的一個:比弟弟聰明,比兄姐年紀又小,等到開始發育的時候,吃食上就好了,生得很高大。這時候他們也搬遷到了香山縣,掃盲班的教育質量也上升了,出山讀書也方便了……

陶珠兒在最適合的年紀,條件得到了最關鍵的改善,才有了如今這令人豔羨的差事,哪怕是一家的親人,說到這裡有時候也有點兒心意難平,她也一向以為自己是很能聽得進人言,很惜福也很上進的——如果不上進,她為什麼從紹興跑到楚雄來吃苦呢?

可是,直到她在楚雄見到了知識教的祭儀,她這才明白了自己心中的空虛:她當然知道,她得到的這些機會,這些教育,這些待遇,是多麼珍貴的東西,而這一切都來源於六姐的恩賜,她對六姐的崇敬和忠心,是沒有任何人能質疑的。可是……可是這隻是知道而已,這種感悟並不入骨。

可能是因為她還在懵懂繈褓之中,就已經受到了恩賜,她不記得也沒有體會過,沒有這些東西的時候,人生能有多麼的悲慘,所以她沒有那種急切的,要抓住機會,要享受這種權力的感情,這樣的感情正是她的親人奮鬥不息的動力。

她的父母,睜眼忙到閉眼,閒著半日都感到罪過,因為他們實在是真的餓過肚子的,他們知道勞動無法換得飽腹的感覺,一旦他們發現,勞動可以獲得豐厚的報償,他們就忍不住要去儘量地多做,深怕某一天又失去了這麼好的機遇。

陶珠兒的姐姐,她的性格是無比要強的,她極為迫切地要證明自己是足以立得住女戶的,性情也堅韌得能承受得住所有的風雨,這無疑是因為她離開圍屋的時候,已經快十歲了,已經懂事到把圍屋新嫁娘的生活和自己聯係起來,意識到那些慘淡、艱難的生活,正是自己的將來。

買活軍給予了她擺脫這個未來的機會,她就無時無刻都想要證明自己是配得上這份幸運的。包括她的哥哥們也是一樣,他們真正受過窮,吃過苦,所以為了把日子一步步變好,永遠都有不竭的動力,陶珠兒心想,如果他們來看知識教的祭儀,大概也不會和她一樣,產生如此強烈的向往。

她就是知道這些道理,但打從內心,她沒有相應的感情,陶珠兒擁有的東西都是在她懂事以前就來的,就好像是天然給予的一樣,倘若說要把它拿走,那她當然絕不會答應,並會極度憤怒,但在眼下,無人奪走的此刻,她不會因為自己能吃飽飯,能上學能當吏目就很感動,就不想辜負,她就是沒有這種強烈的珍惜感。

那麼,促使她來楚雄,謀求晉升的衝動,是什麼呢?是對道統的信仰嗎?似乎也不是,陶珠兒對政治課所說的道統,當然並不反感,隻是她好像也沒有這麼偉大,自己衣食無憂的時候,還去惦念著彆處受苦的人,這必定是要相當有胸懷的英才,才會擁有這麼廣闊的胸襟,她……她就是個俗人,能力許可的時候她也會想著幫人一把,比如曾經關切楚細柳的行止,但她絕不會為了幫人自己跑到楚雄來。

深夜自思,陶珠兒不得不承認,她來楚雄支援,主要的動力還是在於對成功的向往,人總是要強向上的,也很容易受到旁人的感染,大家都力爭上遊的時候,你也會想著努力一把,她這一次申請外差,其實主要就是在羊城港看到那麼多優秀同仁的拚搏精神,接受了感染——這和受到知識教的感染其實也差不多,隻是知識教的祭司,情懷更加崇高純粹,所以對她的影響也更大而已。

為什麼而努力呢?想往上爬?她好像也沒有如此強烈的欲望,想要做好事?似乎也沒有這麼無私。想要過上一種旁人眼中的模範生活,想要得到大家的認可?

或許……或許還真是如此。隻是,隻是在買地這邊,什麼樣的生活是模範的生活,並沒有什麼統一的標準,所以她才會對知識教的祭儀如此感興趣。陶珠兒對於佛道乃至移鼠會,是完全沒有任何好感的,因為她的生活按照這些教派的標準,無疑離經叛道,距離他們所鼓吹的溫順、純潔相去甚遠,知識教倡導的美德,就很符合她的胃口。

更重要的是,他們對於生活上諸多細節的關切,對於困難的處理,對於道德的標準等等……雖然是對信徒提出的要求,但好像也提供了一種完成要求後的成就感:加入知識教,就好像多了一個大家庭,有了很多夥伴,你做了對的事情有人讚許,尤其能得到一個崇高的祭司,發自內心的肯定,陶珠兒隻要一想到這一點,就油然產生了強烈的向往。她對謝阿招和張祭司那種急切的靠近的衝動,好像就是想通過男女交往來獲取這樣的肯定,而並不是真正在……在性上受到了他們的吸引。

就算她完全是個新式女娘,想到‘性’這個字,陶珠兒也還是有點羞赧,她坐起身無意識地揪著枕頭邊角,想道,“肖美寶可能也和我一樣,所以才私下拉我去看祭儀吧,我們這些新式的女娘,怎麼說呢……彆看人數眾多,但好像在某個角度來說,也很孤獨——不是說身邊沒有人,而是……怎麼說呢……”

“如果是男同事,他們根本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吧,男人什麼樣叫做成功,不就是封妻蔭子嗎?這是多少年來的老觀念了,如今雖然也有做賢內助的男人,但,那好像是給無能的人,軟弱的人所開辟的一條新的活路而已。”

“可我們這些新式的女娘就不一樣了,什麼樣的女人算是成功的,在我們這裡根本就沒有先例,要說相夫教子,賢良淑德,那樣的屁話簡直讓人發笑,可怎麼樣的活法對我們來說算是模範?怎麼樣的活著能得到彆人的肯定和嘉許?這個問題……我也沒有答案,好像彆人也沒有,我們……我們雖然掌握了權力,掌握了很多權利,但好像還是被隔離在一些東西之外,沒有一種適合我們的評價標準,好像還有一些地方正在拒絕著我們……放逐著我們……”

“有時候……對……有時候我的確覺得心裡有一塊地方是虛的,是沒有支撐的,我不知道我做到什麼樣算是好,也沒有人來讚許我……天啊,看過知識教的祭儀我才發現,這一點其實真很重要。雖然不當吃不當喝,但那種精神上的歸屬感,好像並不是衙門所能代替的,我也參加過一些女更士的茶話會,但真都沒有如此純粹……”

雖然她也知道,作為更士,觸碰知識教絕對是犯忌諱的事情,但陶珠兒依然感到強烈的,向知識教靠攏的願望,哪怕是想明白了其中的道理,這種吸引力也依舊沒有減弱。她逐漸更加理解肖美寶的行為了,更是有些僥幸地想道,“俗話說,法不責眾,隻要不公開入教,應該……再說,這教派也的確很先進,沒有任何讓人皺眉的地方……”

“其實……如果六姐能在這些地方,對我們女吏目有所訓示,指出我們該怎麼樣活,如何算是優秀的話,那就好了,有了六姐的聖訓,也就不需要知識教了……說來也真是可笑……”

陶珠兒有些出神,漫不經心地想道,“那些年長的姐姐們千方百計地要逃出舊禮教的束縛,可我呢?我和肖美寶她們……我們從小就擁有了自由,卻還想要一些規範,一些標準來束縛我們,讓我們去遵守……”

“從套子裡出來,又想要回到另一個套子裡去,這……是不是也是人的一種諷刺、悲哀又無奈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