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1.祭司=吏目=祭司?(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6194 字 11個月前

果然, 過了宣威,再到昆明,一路上就好走得多了, 雖然道路依舊狹窄難行, 但沿路人煙也逐漸稠密, 站在山路上四下望去, 也逐漸出現了田地壟壟、炊煙處處的熟悉畫麵,而非是一片莽荒濃綠, 除了偶爾看到的夷寨吊腳樓頂之外,一點兒人類活動跡象都沒有,叫人心中發慌的野山了。

“沒想到這裡有許多玉米!”

這一點是頗為新奇的發現,因為玉米畢竟是個新東西, 在買化明顯剛剛開始的彩雲道,普及程度好像已經超過了衙門的治理程度,不像是兩三年內,能鋪開的局麵。在宣威, 大家吃的還是當地的大米呢, 待到逐漸接近昆明之時,綠茵茵的玉米林竟已經隨處可見了, 這當然也是知識教的功勞。

不過,彩雲道的玉米產量沒有買地的高,因為這裡每年買種子很不方便,並不能做到每年換用新種,兩年換一次新種,已經算是不容易的了,這樣第二年玉米的產量就不算高,均勻下來的話, 畝產量要比老買地低上兩成左右,運氣不好的話,還會更低,除了種子的影響以外,還有本地的耕種,畢竟不如老買地那麼富有經驗,那麼精細的原因。

“其實有水的地方,大米也總是不缺的,滇池、洱海邊上都是種水稻多,再往西南走,和緬人接近的地方,就更是種水稻為主了。現在彩雲道以南的開發情況其實挺不錯的,這裡和南洋相比,有一點好,畢竟是我們漢人的地盤,已經圈定下來,在這裡活動,顧慮肯定比在南洋更少,這樣買地的百姓就願意到彩雲道來開農場。種煙草,還有去年從羊城港流行開來的咖啡,這些都有,也都是貴重又輕便的東西,很適合於如今彩雲道的交通。”

交通是彩雲道的吏目經常掛在嘴邊的詞語,也沒有彆的緣由,就是因為彩雲道什麼都好,但就是受到交通影響太大,商貿的確難發展起來,所有運輸難度大的產品,都很難量產,‘重量’成了一個重要的衡量標準,而且,在了解省道局勢的時候,還要結合礦產圖來看——隻要是有銀礦的地方,都會有敏朝修建的官道,發展難度會低很多。

要是一處所在無礦無鹽,那就等著吧,出了縣城全是土路小徑,想要去村裡?不好意思,本地沒有村子啊,隻有一個個夷寨,由土司管轄,從來也不交稅的,想要搞買地州縣分家分田那一套,首先要把人口普查一遍吧,土司都得感謝你,很多土司也很少派遣人手去底下的村子,尤其是一些居住在深山的村子,一年都難得來鎮上幾次,下雨天把路給淹壞了的話,那就徹底失去聯係了,過上幾年再過去,人去樓空,人家早就搬遷的事情,也並不鮮見。

基本上,就等於是從零開始建城了……去這樣的州縣做更士的話,工作難度有多高,陶珠兒都想不出來,目前為止,買活軍也沒有開始全麵改土歸流,彩雲道還有很大一部分區域歸土司統治,他們隻是把效忠的對象,從敏朝天子換成了買活軍的軍主天菩薩謝六姐——在知識教的串聯撮合之下,這改信的腳步還是非常順暢的,知識教的祭司,現在在一些地區,說話要比土司家族還更加管用。

“大多數土司也都跟著改信了,去年一整年,隻有大理方向出過一次事情:那裡的土司陸家,不服知識教祭司的權威,也不願改信,試圖用‘傳播妖言’的名義,把祭司囚禁判罪,當地的夷人收到風聲之後,立刻兵分兩路,一麵出兵討伐土司,一麵來找衙門報信。我們更士和駐軍大概三百人,立刻動身前去,組織夷人攻下土司府,夷人做主,把土司一家處死。這樣在當地建起了我們的衙門。”

陶珠兒支援的楚雄這裡,就是很典型的彩雲道小縣城:距離昆明比較近,但沒有什麼礦,也不在礦路上經過,這樣交通就非常不便,從昆明出來,走的就是隻能隱約辨認的土路,很多時候基本上是在野地裡穿行,沒有馬幫帶領,根本不知道是在趕路還是亂走。

走了三天多時間,到達了連城牆都年久失修,整個縣城不過是千把人的小城。這千把人裡,至少五百人間接和買活軍衙門有關,剩下五百人和原土司府有關,再加上一些匠戶,就是全部了,在內地必然有的地主、商人等等城關常見居民,全都欠奉。因為整個楚雄全是山區,峰巒起伏,河間穀地遍布夷寨,除了和昆明接壤的田地有一些漢人以外,根本就沒有地主發展的土壤,在買地統治之前,大多數夷寨是獵耕結合,在山間擁有好幾個住址,輪換耕作,佐以狩獵、采集維持生計,除了買鹽以外,進城的需要很少。

這樣的地方,更士署能發揮什麼作用?幾年都出不了一個案子,村寨裡的事情,‘村有村規’,根本不會進縣城來尋更士評理。更士所存在的特彆必要,就在於給衙門——或者說,絕大多數時候,給知識教的祭司撐腰。哪家土司敢對祭司下手,鄰近州縣的更士、駐軍就要迅速集合去找他的麻煩,所以,彆看平時沒什麼本職工作,但對身手的要求反而比內陸更高多了。

陶珠兒在內陸,可沒有在楚雄一樣,把武裝拉練當成工作的一部分,一周總要訓練兩天,什麼負重越野、山野存活。她到楚雄沒一個月就瘦了五六斤,人也黑了好幾成,皮都蛻了兩三次,累得每天回宿舍倒頭就睡,早已無暇對比本地的木屋和買地水泥房的差距了。

除了不能懈怠的拉練之外,更士的工作並不算繁重,主要起到一個到處頂班的作用,平時沒事,在小城內外走走,看看有沒有什麼麻煩、糾紛,掃盲班老師下鄉或者告病、出差、休假的時候,頂班上個課,吏目要下鄉去村寨,跟著保護一二……

哪裡缺人就跟著頂上,什麼都不要求完全精通,但是得會,陶珠兒已經抄了三大本筆記,遇到大多數常規事務可以照本宣科:進城做買賣的夷人,如果來衙門詢問種田的疑難,就讓他描述情況,種玉米的對產量下降的疑問該從哪裡開始解釋,種煙草的來問煙草常見病該怎麼處置。夷人的巫醫學徒來問接生事宜,該怎麼教他們使用產鉗……

如果一切正常,這些都有專職人員來解決的,但楚雄這裡,一個蘿卜一個坑,沒有備崗,大夫去了東山夷寨,西山夷寨的疑問就隻有彆的吏目頂上了,整個衙門都被培養成多麵手。反正,如果有夷人登門,不得推諉,隻要是合理訴求,都要想辦法幫他們解決問題——要珍惜這樣的機會啊,這些會來衙門求助的夷寨,對衙門至少都還是信任的,如果衙門不把他們的心給抓住,夷寨有問題隻去找祭司的話,衙門的存在感豈不就更弱了嗎?

雖然暗中存著較勁的心思,但衙門和知識教,仍然是非常緊密地結合著,可以說衙門對知識教的依賴程度,比知識教對衙門的依賴程度要高多了:知識教在整個南洋,那是通殺一般的存在,祭司赤著一雙腳就敢走過整個瀾滄江流域去到處傳教,在安南那些地方,可沒有買活軍的更士軍隊來給予背書保證,不也一樣把教給傳開了?

在彩雲道的傳教,衙門是否給予保護,影響根本不大,無非錦上添花而已。但衙門依靠知識教的地方,那就太多了,知識教開路,把漢語的口子給打開了,高產糧種傳播了過去,對女軍主的崇拜種下了根子,對糧種的依賴培養了出來,衙門才有插手夷寨運轉的基礎,吏目們才能放心大膽地前往夷寨,去做後續的工作。

到了夷寨,該怎麼和當地人交流?那就要學著說夷人的土話了,這土話向誰學習?基本隻有兩個選擇,土司府裡養的通譯,或者是知識教信徒。這不論怎麼看都是選後者,前者和買地怎麼可能是一條心?誰也不放心和他們學土話,那等於是把自己的唇舌交給敵人,是授人以柄般的愚蠢行為。

沒了知識教,買活軍衙門萬無可能在彩雲道這麼快就打開局麵,於楚雄這樣,夷人為主,隻有少量漢人的生地,在幾年間也至少把衙門給紮根下來,找了一點存在感——這裡八成要歸功於知識教的拓荒。

甚至可以說,把楚雄改土歸流,而沒有爆發一次衝突,流一滴血,知識教是有首功的,敏軍則為次功。楚雄這裡,漢人逐漸增多,和昆明距離又近,昆明衙門多次打擊楚雄、武定等地的土司家族,扶植親善漢人的世係上位,甚至乾脆如白杆兵一樣,任命漢人來做土司,雖然往往隻是擔任一代,但這種終生任職的土官製度,使得當地夷人之間,派係林立,互有恩怨不能團結,無法形成對昆明的軍事威脅。

買活軍手持敏朝皇帝一紙敕令,令沐王府俯首稱臣,彩雲道漢衙門歸於買地之後,楚雄土司也沒有乘勢鬨事,反而被楚雄這裡的買地長官‘杯酒釋兵權’,仙畫一看,仙酒一喝,再把眼鏡帶一帶,聽長官介紹一下‘體檢’、‘長生’,這些平均壽命不超過五十歲的土司,轉念一想,還不如搬到羊城港去做富家翁,帶了家中近親,把自己的寨子一賣,一走了之,這樣楚雄這裡就隻有漢人衙門,土司府人去樓空,算是被買活軍衙門把地盤給占住了。

這些土司,上路的時候,能把直係親屬帶全,那都不錯了,龐大的家族自然少不得有留下來的親眷,這些親眷也受到買地的栽培,府城這裡,常年開設的掃盲班,主要就是針對這些已經會說漢話的常住人口,還有一些知識教在夷寨中發現的讀書苗子,都是有了漢話基礎,過來學買地學問的,隻要把掃盲班的畢業證書拿到,他們就可以參加吏目考試——和多年前臨城縣招考吏目意思差不多,門檻是很低的。隻要肯學習、有天份、會來事,想吃上食堂飯並不困難。

楚雄這裡,兩年間也招收了二十來個通曉兩族語言,機靈肯乾的夷族吏目,這是一撥人,還有一撥就是如陶珠兒一般,兩年間陸續被派來支援的外地吏目,再加上接收時就在軍中,接收後就地轉業,形成衙門班子的骨乾派,三撥人加在一起,三百人不到,組成了楚雄府下屬八個縣城所有衙門班子。

按道理講,三撥人本該各成派係,不說勾心鬥角吧,彼此往來也要小心謹慎,不能交心。然而事實卻恰恰相反,儘管出身、樣貌、習俗都是截然不同,但吏目們彼此卻很和睦,甚至可以說是極為抱團——把隔閡打通的,依然是知識教,陶珠兒本來還擔心,自己對知識教的好感會成為仕途上進步的阻礙,但很快就發現自己完全多慮,起碼在楚雄,衙門能繞開知識教的時候根本不多,夷族吏目全都是知識教的虔誠信徒,這甚至成為了衙門招收本地吏目的一個標準:一個夷族,如果不信知識教,是哪裡學來的知識,通過吏目考試的?如果是來源於土司府的栽培,那麼,他必然是土司府的重要人物,這樣的人,在很多時候都是買地衙門的假想敵,致力於拔除土司府影響的衙門,能放心的任用土司府的嫡係麼?

不是知識教的虔信者,沒有祭司的介紹信,衙門都不敢招收,這是夷人的情況。衙門這裡,不分骨乾、外援,都要在知識教的組織下來學習夷族土話,沒有知識教,無法去尋找老師,夷、漢言語嚴重不通,現狀就是,楚雄這樣的地方,除了土司府,村寨裡根本沒人會說漢話的情況很常見,少了知識教的祭司,衙門上哪去找精通兩族語言的老師?固然夷寨中有很多人都完成了基本的漢語詞彙學習,但這不意味著他們的水平足夠做語言教育。

就算是敏朝衙門的通譯,很多也是濫竽充數,水平無法和祭司相比,立場更是值得懷疑,知識教的祭司可以說是整個南洋,或者說整個天下最會做異族語言互通教育的群體了,想要繞開他們,進行大規模語言培訓,那完全是事倍功半,不知要繞出多少遠路了。

以衙門和知識教密切的關係,以及衙門非常有限的資源,極為繁重的任務,困難的目標來說,回避知識教就等於是自掘墳墓,在昆明還能看出一點分野,到楚雄府之後,上上下下好像都選擇性地遺忘了‘六姐不喜迷信’的說法,和知識教已經達到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程度。

甚至有好幾次,吏目之間私下開玩笑,都說他們其實才是知識教在本地最模範的信徒:對知識教徒來說,學習就是苦行,就是獻祭,那要這麼說的話,不是在學語言,就是在練習行軍技能,溫習山野求生知識的吏目,豈不是每天都在苦行和獻祭了?知識教又沒有官方的皈依儀式,也沒什麼清規戒律,把大家的情況一套,他們難道不是知識教在彩雲道最虔誠的信仰者嗎?

“隻要把教義一學,那我們也可以做祭司了吧!我看我們平時隻要是去教書的時候,和祭司的行為舉止,不也沒有什麼大的差異嗎!”

雖說派係之分不顯,這些外援的吏目,因為都還在學語言,彼此間走得還是近一些的,這一天下了語言課之後,陶珠兒要好的吏目肖美寶,便是半開玩笑地拉扯陶珠兒道,“我們今天先不去吃食堂了——我們衙門的食堂真是丟了買地食堂的臉,還不如街邊攤販好吃,一會兒我請你去吃玉米包粑粑,這會兒你陪我去知識教祭壇走一遭!”

“我們把知識教的講道聽一聽,也學一些在心底,下回要是定向越野,迷失方向,要去夷寨求助的話,我們就裝成知識教的祭司,膽氣豈不是更壯了一些?也不怕夷寨的人,看我們是女娘身份,生出什麼不軌的想法來了。”

說著,便把半推半就的陶珠兒,死活拉著,嚷著“走、走、走”,笑嘻嘻地跟著知識教在城內常駐的祭司,叫道,“張老師,你等一等我們”,公然和張祭司一起,去參加知識教的半月祭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