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說起葷腥, 這段時日倒不算是稀缺的,不但敘州衙門準備了一批物資,讓馬幫攜帶著上路,幾乎每日都能吃到臘肉燜飯, 沿路的夷寨, 看在小祭司的份上, 也經常送來醃肉、臘魚等等。
給小祭司做伴護的夷人,也很熱衷展現本領, 在草木豐茂的地方, 有時候會脫離隊伍,使用他們的吹槍、飛石等等,打些野兔、野雞, 為隊伍加餐, 這些吹槍,一般都是竹製的吹管, 但箭頭有些已經用上了鐵, 這也是買活軍和知識教帶來的改變。對夷人來說,鐵槍吹發失誤,近乎於沒有成本, 不像是木箭頭,兩三次擊發之後就會變鈍、彎曲(吹槍當然都是要回收的),對於技藝嫻熟,不會把槍吹到山崖底下的獵人來說, 他們當然一有機會,就想要賣弄一下自己的本領了。
不過,儘管時不時能見肉,且調味料也是不缺, 對馬幫來說已經是前所未有的好日子,但在買地的吏目來講,這些野味肉少堅韌,也比較腥臊,終究不算是什麼佳肴,不過是比完全沒有得吃要好一些。至於說菌子,雖然漫山遍野也有,夷人們會采來一點,但是礙於馬幫的講究,馬鍋頭不允許,他們是沒有品嘗過的。
這東西壞起來也很快,夷人采來之後,若是沒有及時曬乾,有了腐敗的跡象,就會把它拋棄在路邊較隱蔽的樹下,說是這樣來年或許還會長出一窩,謝阿招說,夷人管這種每年生長菌子的地方叫做‘菌窩’,認為是菌子在這裡生根了,夷寨附近如果有這樣的菌窩,平日裡獵人要是經過,有意無意都會到這裡來增加一些肥料——很顯然,這會馬幫裡是有女眷,所以他們就不當眾施肥了,等到人走了之後,估計會給周圍的土壤增加一點肥力,等到回程的時候,再來查看一二,沒有了馬幫的約束,他們膽子也大,就可以隨意地享用美味了。
如果沒有知識教的調和,規矩嚴明的馬幫,和夷人同行,恐怕會有許多衝突,正是因為對小祭司的敬重,雙方才能各退一步,馬幫調整了自己看似不可侵犯的規矩,允許夷人脫隊行動,夷人們也尊重漢人,不在行路時吃菌子。陶珠兒等人,現在才知道這是多大的犧牲——這股子濃香,沒有聞過當真是無法想象,仿佛渾身上下的毛孔,都因為鮮味的誘惑而打開了。
她使勁地抽著鼻子,“現在想想,路上丟掉的那些菌子真是浪費了!如果添點臘肉,炒一炒,或者是加在野雞湯裡那麼一熬,配著土豆燜飯、辣椒鹽,我一頓能吃三碗!”
哪怕出發之前,也飽飽地吃過一頓早飯,品嘗了彩雲道喜愛的餌塊,吃了兩大個燒餌塊包酸豆角折耳根,被那酸辣的口感給刺激得胃口大開,但這會兒,熱水一泡、石塊一躺,好像所有的食物刹那間都不知去了哪裡,肚子又咕嚕嚕地叫了起來,陶珠兒掙紮著想爬起來,看了看天色又有點無奈,重新倒在石板上:這幫人約好了在熱蒸處彙合,再一起去吃午飯,男池的同行人還沒有來,看天色也還沒到中午,吃飯是沒有這麼快的。
“也不能這麼說。”
陶珠兒這樣捧場,已經以半個彩雲道東主自居的範主任自然高興,她臉上現出了笑容,好像把旅途的疲倦都忘光了。“菌子是不好說的東西,如雞樅已經是最安全的了,幾乎無毒,這溫泉客棧才敢拿來待客,一些菌子,除了百姓人家自挖自食之外,都是不敢賣的,店裡也不敢炒,因為有毒無毒的,長得都一樣,根本分不清楚。”
“如果吃了微毒的還好,手腳麻痹,行動緩慢,大概兩三日也就恢複了。毒性強烈一些的,上吐下瀉甚至是藥石罔效,都不無可能。馬幫以漢人為多,本來就不擅長分辨菌子,也怕底下人自作主張,索性所有菌子全都不吃了事——雞樅價格也高,送出彩雲道,從前都是上供給敏朝皇帝的,雖然安全無毒,但也輪不到他們吃。”
一聽說菌子的毒性,大家的熱情便迅速地冷卻下來了,和她們同行的另一個女吏目——商業局的一個科員,叫做叢雲的,也是插嘴說,“凡是菌子這東西,都不好說,無毒時非常味美,有毒的話,毒性就強。哪怕是木耳、香菇,一樣的木頭上養出來的,看著沒有任何不同,可這朵就是有毒性,甚至可能是劇毒,人吃了以後救都沒法救。這種事情在之江一年大概有一兩宗,也沒有什麼辦法避開,就是憑運氣罷了。”
為何是之江道多呢?因為之江道的人,一直是善於養香菇的,凡是江南山間,氣候都特彆適宜養香菇和木耳這種山珍,不過,之江道天目山的香菇,已經有數百年的曆史了,福建道的香菇養殖則是買活軍作興出來的新產業。陶珠兒的族人有些遷徙之後,就在種田之外兼養香菇,一般是村裡合夥開的種植室,如果養得好,農閒都可以不必出遠門做工了。
她對此也有一定的了解,“是這麼說,還有一說,就是菌類如果曬乾了重新泡發,毒性能減弱不少,所以現在都不提倡吃鮮香菇木耳,說是本來就有微毒,重新泡發了能好些——不過菌子,鮮吃是一個滋味,曬乾了泡發又是一個滋味,所以民間也是聽而未聞,依舊我行我素了,福建道現在開團年會,最後一道菜都是香菇豆腐湯,用的就是鮮香菇,菇肉厚得很,比肥肉還好吃!”
說到這裡,她也不由得吞了吞口水,範主任則擺出一副不屑一顧的樣子,“縱然香菇也算是珍品了,沒有買活軍,咱們一輩子也吃不得幾次,更談不上在民間小宴登盤薦餐,不過要說滋味,和雞樅那真是無法比。就說一點,你們就曉得了——這肉是養殖的好吃,可菌子卻是野生的滋味濃,野香菇太珍貴,我是沒有口福,雞樅則根本沒有養殖的,全是野生,這二者如何能並列比較呢?”
說實話,相對從前,鮮味在買活軍這裡,是不算太稀缺的,這也是為何買活軍的美食,乃是公認的天下第一了。主要的原因就在於買活軍能養殖海帶——這海帶粉,如今價格很廉宜,得到的效果卻和其餘海鮮差不多。
譬如山陽道聞名遐邇的海腸粉,這是魯菜大師傅的撒手鐧,魯菜‘鮮香’的特點,就來自於對海產品的普遍使用,從前海帶沒有養殖的時候,鮮味是相當昂貴的,沿海地區還好,在內陸則隻能靠雞肉、豬肉等熬煮高湯,一碗湯都不是窮人能享用的東西。
而買活軍這裡,不但養殖海腸,而且還養香菇、木耳,又有金針菇、銀針菇等菌類,都是每每在山間和紅薯、玉米、土豆這些作物配套推行的‘新農業’,紅薯、玉米填充了牲口的飼料,對農戶的口糧也是豐富的補充,而菌類養殖如果能做起來,不但是農戶自吃,曬乾後往外賣不多不少也是一筆收入,而且銷路基本是不成問題的,這東西很輕,便於攜帶,又能久存。不但是南方,北方更是銷去多少就吃下多少,在北方菌乾價格更貴,屬於很能拿得出手的名貴節禮。
也是因為如此,菌類才慢慢地全麵進入大眾食譜,和雞肉一樣,逐漸從奢侈食物的行列中脫離出來,成為普通人家十天半個月也能品嘗一二,用於待客也不算心疼的中檔美食,陶珠兒等人才能參與到討論之中,倘若她沒有遷徙,還是居住深山的客戶女娘,又或者買活軍沒有發展菌類養殖業,那麼,此刻就連比較的基準都不會有,恐怕隻能讚歎著菜肴的美味,以及遊曆的好處了。
說實話,這雞樅,如果生在江南,以從前香菇的價格類比,估計一斤售價都能在三五百元左右,那即便是更士也不太能舍得嘗的,也就是在當地,價格才能跌下來,哪怕是一百元一斤,比起來都仍是便宜得多了,隻要一想到能以這個價格品嘗美食,那五尺道的艱苦似乎也都有了報償。
“香啊!”
好不容易等到眾人團座,店家端來了一個紅泥小爐,上頭坐著個大陶釜,把蓋子一撤,那味兒出來了,桌上反而一時無人說話,大家各分了一大碗雞湯,拿調羹舀了這麼一嘗,個個眼睛都瞪大了,也不顧燙,邊吹邊吃,都是吃了大半碗,才回過神,發自肺腑地讚歎道,“聞著已經是極香,吃起來更不得了!”
“和市麵常見的養殖香菇一比,真是把那香菇都要羞煞了,就憑它也配稱鮮?若香菇也叫鮮,那這雞湯又該叫什麼?”
“天老爺也,這鮮得!眉毛都全掉下來了!”
“要了命了,我近年來口味也改了,太油的我吃了膩得厲害,原在路上,偶爾吃幾次豬油燜飯,哪管那樣餓了,也是吃得不多,可今日怎麼就覺得這湯太香了?這黃澄澄的一層油,半點不覺得膩,隻感到清香!這菌子吃在嘴裡——滑溜溜的,自個長腿往下跑一般,倒比雞肉更中吃得多了!”
“這雞也比海邊吃的鮮美啊,也不知是不是被菌子染了味了,滑嫩嫩的,一咬一口肉汁,就是這發白的死肉,我是最不愛吃的,除非拿去炸了我才要吃,可今日做在這湯裡,竟也是讚不絕口!”
“還有加了火腿,真是鮮啊!這就是宣威自產的火腿?風味不輸給金華!”
如陶珠兒這樣農戶出身的吏目,在買地吏目中占比固然不少,但同行旅人中,也有人一開口就是吃過見過,從小家境殷實的,甚至還挑剔起雞肉來。不過,即便是這等老饕,對這碗湯也是讚不絕口,甚至很多人都無法形容其味道,隻覺得入口之後,立刻滑入喉嚨,思考能力都因此減低,隻有一個貧乏的‘鮮’字,但這個字又實在對不起其美味程度,讓人感到有些著急起來!
店家宰了兩隻兩年的大公雞,紮紮實實燉了一大鍋,都被眾人一掃而空,還意猶未儘,把那雞湯底又添了一些水,續了米線進去,配著辣椒鹽又是大吃兩碗,一個個鼓著肚子說不出話,到了結賬的時候,大家一問範主任:“才三百文,連浴資一起?這樣便宜?!”
“是啊,這不能和買地比肉價吧,在這樣的地方,肉價當更貴才是,而且這雞明顯野生的,並非養殖場出來的,兩隻,足足四五斤呢,怎麼可能怎麼便宜!”
“就是如此便宜,浴資一個人不過是三文錢,這裡約莫三十文——這都還是貴的了,若是從前,這裡是野泡子,一文錢也沒有。菌子貴,兩斤半要兩百文,這雞肉十文一斤,說起來是買地的兩倍了。再加些飯錢,這不就是三百文了?”
以範主任的收入,請這麼一頓飯也說不上什麼負擔,要仔細說的話,洗個澡,吃頓飯,來回折騰一個來時辰,還要花三十文,以買地洗澡飲食的花銷來比較,也不能說是便宜。但這體驗是無法比的,不論是不限熱水的溫泉洗浴,還是這唇齒留香的雞樅菌火腿雞湯,給人的感覺都是數百文級彆的愜意享受,這麼一想,就覺得實在是非常劃算了。眾人都道,“就是交通不便,這若是開在敘州城邊上,怕不也是遊客如雲,絕不至於隻有我們一幫人光顧,價格也遲早要漲上來!”
“彩雲道物資之豐盛,價格之廉宜,真不是外頭能想得到的,也就是因為交通不便,所以才不為人所知。”
範主任也道,“便是宣威小城,也還有好幾樣美食,不止隻有火腿可以誇耀。”
至於野菌子,這不是宣威專美,就沒有列入其中,大家吃過飯,又去溫泉泡了一陣,到下午來了另一撥客人,準備在這裡歇息一晚再上路,大家便折道回縣城去,不在客棧用晚飯了。
到了城內,又吃了臘肉炒雞樅、蜜汁火方、煎黃豆腐、炒藤菜,幾乎都是本地的特產,樣樣味美:臘肉炒雞樅且不說了,菌子吃油,越是重油、葷油便越是味美,蜜汁火方,那火腿居然不是切片蒸,而是一塊塊矗立在盤子中央,猶如印章一般大小,上頭澆了糖汁,吃在嘴裡,香甜鮮美,簡直奢靡到了極點。
一問價錢,卻也非常合理,甚至可以說是便宜——買地現在價格最便宜的肉類還是雞肉,豬肉乃至火腿,價格雖然有所下降,但並不多,火腿對多數人來說還是貴價東西,很少有人一盤用這麼大的量,細問下來,這一盤蜜汁火方六十文而已,再算上糖汁的工錢,以及本身美味的程度,隻有合算兩個字可以說了。
煎黃豆腐,風味也十分特彆,據說彩雲道的水好,越是有溫泉的地方,做的豆腐口感就越好,表皮焦脆微韌,內裡嫩滑至極,簡單的辣椒鹽一蘸就令人讚不絕口。炒藤菜還是店家奉送的,風味亦頗為不惡,加的肉絲都十分鮮美,眾人特意請來廚師細問,那廚師笑道,“本地野菜非常多,當地人又愛吃,采回來的野菜,比如刺五加、板藍根、魚腥草等等,嫩的人吃了,老的喂豬,久而久之,豬肉也有一種草藥的清香,這是內陸的豬肉所不能比較的。”
被他這樣一說,眾人細品,果然如此,都是讚歎好奇,陶珠兒突發奇想,主動做東,請廚師籌措一桌野菜宴,廚師滿口答應,第二日大家又大吃藤菜點豆花、灰灰菜、板藍根炒臘肉、花椒尖等,風味都十分特彆,還有些算是藥膳,一邊吃一邊聽小祭司講解藥性,那掌櫃的也袖手細聽,對謝阿招恭敬十足。他們是五尺道邊上的漢人民戶進城謀生,廚師也是敘州過來闖蕩的,因此對知識教特彆依賴,雖然不至於免了眾人的食宿費用,但也一律按最優惠的價格收費,給大家還省了一筆。
如此休息了兩日,再上路時,大家對宣威都有點兒依依不舍了,甚至有人說著,若一輩子都在彩雲道打轉的話,那將來可以來宣威養老,就在溫泉邊上建個房子也行,大家騎在馬上,說說笑笑,對前方的旅程充滿了信心,範主任則道,“溫泉彩雲道遍地都有,論氣候宣威還不是最好的,這裡還比較偏冷,昆明更是四季如春,物產更加豐富,怕是你們到了昆明,便不願離開彩雲道了!尤其是桃子要去的楚雄,那裡氣候更是宜人,物產非常豐富,楚雄的菌子,種類,質量要比宣威更高,那裡唯獨就是漢人太少,不然真算得上是宜居的寶地!”
陶珠兒聽了,心中也是一動,暗道,“這菌子如此鮮美,我不信內陸人會不愛吃,雖然不好新鮮運出去,但可以曬乾,此外還能做成罐頭往外運,隻是這交通是個很大的問題,按如今五尺道的容量,我估摸著整個彩雲道,兩到三個罐頭廠的產量已經差不多了,再多也運不出去。”
“如果楚雄的菌子比宣威的還要好,那是否可以爭取把罐頭廠設一個在楚雄呢?”
雖然她是以更士的身份支援過去,但陶珠兒一路走來已經認清形勢了:以如今彩雲道的衙門人手來說,哪怕宣威都不怎麼仔細區分部門權責,多麵手是太常見的現象了。尤其更士署和駐軍,肯定是到處借調的,可以想見在楚雄隻會更加缺人,所以她雖然隻是更士,卻也對楚雄的經濟發展很上心,已經盤算起來:“夷人多的地方,辦廠可以吸引更多的漢人,促進漢、夷融合。不過如此說來,行事就繞不開知識教了。”
她便不免瞟了謝阿招一眼,“找時間可以多和小祭司聊聊,聽聽他的建議,這次邀請他去楚雄走走,有些倉促了,可以先請他寫封信,介紹楚雄的祭司結識一二,等他從安南回轉,再請他到楚雄來坐坐,彼此間保持聯係,這……也是彼此兩利,完全……處於公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