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7.祭司的威望(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8020 字 11個月前

非但是知識教的祭司, 哪怕是和尚道士,對陶珠兒這樣,在買地長大的活死人來說, 其實都是比較陌生的職業,買地這裡, 大多數寺廟都已經改業了,少數還保留了原有規模的大寺, 也隻是維持著原有的建築規格,沒有更改罷了,實際上,早已經沒有從前寺廟的那些功能了。

其中原本的和尚,就算還有留下來的,很多也都重新蓄起頭發來,娶妻生子, 雖然還從事和紅白喜事有關的事務,但人數顯然大大減少,而且也不再宣講神佛之類的東西——買地這裡, 私底下最大的迷信,毫無疑問就是迷信謝六姐,但公然崇拜六姐, 這是違反規定的事情,要被更士們捉拿的。

因此,和尚道士就顯得有些左右為難了, 宣講彆的神佛, 百姓供奉香火就沒有那麼積極了,再者,往年的那些大和尚, 多數都出入達官貴人的府邸,主要還是靠他們的供奉來養活自己,但買地這裡,凡是有些成就的人物,無不竭儘全力,揣度六姐的喜好行事,生怕政審分私底下被人扣了,在一些要緊的商機上,被吏目捉到了把柄,隨意拿捏。這樣一來,他們心中就算有不安,最多私下對少女神像燒香拜佛,卻不會和寺廟再有什麼往來了。

少了財源不說,寺裡的人口多了,每個月的人頭錢也是不小的數目,再加上做和尚道士,是有戒律在的,不單單是不能娶妻,飲食上也有忌諱,從前是沒飯吃的人,被舍到寺廟裡,多少是條活路,現在買地這裡,錢淹腳麵,真有‘慧根’,天生就喜歡燒香念經的人,畢竟還是少數,大多數和尚也都轉行了。

餘下的一些老和尚,去養老院的也有,靠出租寺廟的偏廂,維持屋宇、神像的修葺,轉行做‘管理員’的也有。就陶珠兒知道的,大蘭若內,主殿做白事停靈悼念的處所,其餘偏殿院落,基本都變成客棧,供旅人歇息,到了逢年過節時,還特彆熱鬨,因為廟裡地方大,很多時候街坊團年都會商議著,把場地定在廟裡。

似陶珠兒這般,到底還有些在客戶老家生活記憶的百姓也罷了,倘若是現在十七八歲,正生在買地老城境內的孩子,那真是一輩子都沒見過什麼正經的宗教人員,得等他們到了羊城港,才能見到這個世麵。羊城港的外藩多,各種教會的洋番教士,雖然不會在買地公然傳教,但買地也允許他們保留自己的特色穿著:黑袍子、頭巾,整潔的白色硬領子,在脖子上環繞一圈,有時候還會加一個銀片作為裝飾。天氣炎熱的話,有些教士就不戴頭巾了,但還有一種富有特色的寬腰封,這也是教士之外的人群不易見到的穿著。

除了這些背後有財力支持,可以公開在買地活動,不必轉行養活自己的移鼠教神職人員之外,羊城港也有很多知識教的祭司,因為各種原因前來公乾,他們的穿著就要隨意得多了,甚至很多由移鼠教教士,轉行來做的知識教祭司,還保持了原來的穿著習慣呢。

人們主要用知識教的紋樣來區分他們的身份:不管是什麼穿著,知識教的祭司身上一般都會有教徽元素,大多數時候,是一頂縫有紋樣的帽子,但在一些有級彆的祭司胸前,也會出現精致的教徽胸針,從質地來看,所費不貲,一般是一本翻開的書,做工精細的話,還會把書頁的紋路都做出來。

這樣一枚胸針,如果是金銀質地,大概也要個四五兩的賣價,要是不鏽鋼的,那更不得了,多少錢都買不到,肯定是大祭司向上申請,才能頒賜下來的榮譽表彰,證明這個祭司,絕對有赫赫功績,不知道開化了多少蠻夷部落,叫他們融入了華夏的語言體係之中。

從三棵樹夷寨過來和他們彙合的祭司,還屬於沒資格擁有教徽胸針的階層,所以大家還能親切地在祭司前麵加一個‘小’字,不過,即便如此,他在夷寨的待遇,仍然是令人動容的,陶珠兒很快就知道了馬鍋頭為何痛快答應攜帶祭司同行,甚至還喜形於色,給他極高的待遇:小祭司身邊是沒有斷過扈從的,夷寨為他派了護衛,隻是不總和馬隊一道,他們經常走在最前方,為馬隊勘探前方的路況,有時候還順便抓點野獸回來,給大家加餐。

等到快到前方夷寨的時候,這些扈從就淩晨出發,率先脫隊,這樣等馬隊到了預訂歇宿的地點,就會發現,木柴已經送來了,還有清潔的飲水,給馬兒吃的乾草也一捆捆地放在水桶邊上,給馬隊省了極多的事情——這都是前方夷寨給祭司準備的,這樣,前一個夷寨的扈從和後一個夷寨的扈從就完成了交接。就算沒有遇到馬隊,其實憑著這樣一程程的交接,夷寨也可以把小祭司安全地送回安南地界。

當然了,如果有人相伴而行,那肯定更好了,至少馬隊能給小祭司提供馬匹乘坐,這是夷寨辦不到的事情,夷寨沒有這麼多馴服的,敢走山路的良馬,能給小祭司找到一點減緩旅途辛苦的辦法,夷人信徒們是非常歡喜的——這些蠻夷,對信仰虔誠的程度,不是親眼所見,那是絕對想象不出來的。

一見到小祭司,他們打從心底裡流露的那種急切地,不顧一切地想要討好、效忠,甚至恨不得把自己的肢體斬斷了來宣泄的崇慕之情,讓陶珠兒等吏目大為震撼,至此,才知道那些熟知彩雲道情況的吏目,為何都不約而同,一再地強調知識教的重要:以土人對知識教的熱情來說,要治理彩雲道,知識教真是繞不開的話題!

“主要是搞來了一批疫苗。”

被這些土人們如此敬重的小祭司,其實真人看起來相當的不起眼,除了帽徽之外,甚至可以說和碼頭苦力都沒什麼太大的區彆:一樣都是多次曬得脫皮過後,有些粗糙不均的黝黑膚色,兩頰透著健康的血色,矮壯身材,手腳有厚厚的老繭,行動起來,一看就知道身手非常靈活,乾起活來也很麻利。

說話的時候,也透著一股機靈勁兒——知識教的祭司都很聰明,學習能力很強,很顯然,不管是洋番傳教士轉過來的那批人,還是華夏和尚道士轉行,又或者是從信徒中選拔出來的祭司,想要乾得好,對知識教陌生的教義也必須從頭開始學習理解,而且,知識教主要的傳教內容就是到處給人上課,他們自己學得不快不好,是不可能把信徒教好的,笨人乾不了這一行。

這樣長期篩選下來,知識教的祭司,給人的印象也就逐漸固定了:絕不是從前那些神職人員一樣,故弄玄虛、高深莫測,一個個都是精明實在,說話平易近人、淺顯易懂,小祭司解釋起這批夷人寨子,為何如此急切虔誠時,也是一樣,“從七年前起,彩雲道以南包括南洋,再往下到身毒地區,有很大一片區域在流行天花,每年都有規模大小不等的疫情。”

“這些夷人畏懼天花,到處求助於祖先神,但當然沒什麼效果,我們知識教借機搞來了一批疫苗,並且教導他們該如何防疫,這批寨子,因為靠近五尺道,所以是第一批接種,自那以後他們就完全皈依於知識教了,如果再往縱深走,深山裡的夷寨,對我們祭司的態度肯定就要冷淡得多。”

原來彩雲道還有天花疫情——甚而南洋大陸還有如此的大疫,陶珠兒等人事前是一點兒也不知道的,小祭司也不詫異,“這畢竟是山高水遠的地方,消息傳遞也很不便,疾病比消息走得更快得多了。如果不是我們知識教的總結,就連本地居民自己也不知道,原來疫情的根源是在身毒,又波及了這麼廣的地方。”

他立刻就掏出了一塊小黑板,並且從隨身的行囊裡拿出了一根特製的粉塊筆:“我給你們重新畫一下南洋地理圖,以及各族寨子的分布圖好了。”

抓住機會就要上課,這就是知識教祭司的典型特征,哪怕沒有教徽,熟悉了之後,想在人群中找到祭司,也很容易。他們是真的一有機會就賣力地散播各種知識,陶珠兒等人,對於這畫麵也從歎為觀止而逐漸習以為常了——他們同路已經走了大概小半個月了,小祭司身邊的扈從也更換了好幾批人,總之,隻要條件一允許,小祭司就在教導他的扈從。

大多數時候是教他們學說漢話,並且鼓勵他們和馬幫漢子們互相交談,彼此教導語言,陶珠兒等人,如果在他身邊,也會被隨機抓去,一起學習單詞,用的是掃盲班類似的手法,就是指著一個事物,說出對應的數種語言。

對學習成績不錯的陶珠兒等人來說,從前他們是旁觀者,看著成年的文盲,吃力地在掃盲班教師的啟發下,笨拙地學習著發音,當時心中也沒少為此發笑,現在輪到自己,有些人總放不下麵子,但也有些人,比彆人多了點遠見,認識到了彩雲道的環境,也意識到,如果要乾好自己的工作,顯然必須至少學會一種通用的夷話,因此一有機會就儘力地嘗試學起來,並不害怕丟臉——

其實也沒什麼好丟臉的,那些同路的馬幫漢子,大多也都饒有興致地學著,他們從前雖然在五尺道上走動,但和夷寨之間,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一般不打交道,最多隻會說幾句互相問好的話,現在有機會學夷話,和友好的夷人一起練習,甚至交個麵上的朋友,這對他們往後的行程也加多了方便——你說,就這樣四處栽花,到處給人帶來好處的教派,它怎麼能不受到歡迎,祭司憑什麼吃不開呢?

除了‘手指法’之外,小祭司也很懂得創造各種機會來進行教育,他靠在石頭邊上,低著頭唰唰幾筆,便把南洋的地理圖畫了出來,還在每座山上都標出了兩種語言的地名,知識教的祭司普遍都很多才多藝,光是這幾筆畫工,就讓人刮目相看了。

人們感興趣地傳閱著黑板,不斷地發出低低的讚歎聲,夷人們膜拜地望著他指間的粉塊筆,似乎恨不得俯下身來親吻這東西:這種筆,結構和毛筆類似,有筆杆,隻是筆頭的部份,是填充著磨過的粉塊,這是鄉間掃盲班和知識教祭司特有的一種文具,為的就是可以在黑板上方便省力地書寫,不用手指捏著粉筆,寫多了關節疼。由於彩雲道這裡,掃盲班還沒開起來,粉塊筆就成了祭司的象征,看夷人們的表現,和知識教的教徽一樣,擁有特殊的地位,也得到了夷人們的崇拜。

“你看,這是瀾滄江,也叫做九龍江,它的發源地在我們華夏,入海口在南洋,這是南洋的母親河,南洋的部落,幾乎都依靠它來建城,在這條河的每個回環,你都能找到一個城寨,我們這些沿五尺道居住的夷寨,和下遊的這些城寨,其中有不少,語言可以相通,說起來都是遠親……”

原本複雜的南洋多國,在地理、種族上和彩雲道的關係,至少圍繞五尺道這一塊,在小祭司的指點中,也變得清楚起來了,他隨口吐露的消息,對陶珠兒等人來說都很新奇,而且似乎意義也很重大,比如說對於彩雲道的這些夷寨,其部族到底該定為什麼名字,擁有什麼譜係和親緣,是用什麼路線遷徙來該地居住的,這些問題,都是知識教的祭司正在研究的課題。

“之前買活大學的吳石齋教授,之前在做的是彩雲道的漢人發展史,我們所做的則是彩雲道、南洋多民族發展史的研究,這個是我們所有祭司共同推進的調查項目,為華夏百族定名、記史。”

小祭司很高興地說,“這可不是什麼容易事體,要知道,許多寨子是沒有成文史書的,便連神話傳說都有些模糊了,對於自己的來曆並不分明,尤其是後分出的小寨子,對於自己的種族也不甚明白。我們要從他們的隻言片語中去推測他們的來曆和遷徙路線,需要很大的功夫呢!”

把遠在羊城港大學的某個教授,和眼下這個渾身汗津津,看著和農夫幾乎沒有差彆的小祭司聯係在一起,似乎是件很困難的事情。陶珠兒也沒想到,知識教的祭司,業務範圍居然如此廣泛,和她之前設想的單純掃盲、供給珍稀工業品等事體相比,知識教的祭司不但教導漢語,傳播科普衛教知識,融合漢人、夷族的習俗,帶來疫苗、貨物,幫助種植煙草、稻穀——甚而還進行人文科學的研究工作!說實話,這最後一項,哪怕是在買地漢人區的鄉下,也相當少見呢!

單單是一個祭司,真不知道如何能完成這麼多工作的,當真個個都是素質出眾的多麵手麼?!

除了對知識教祭司能力上的感慨之外,陶珠兒心中,還有一點怪怪的感覺,直到晚上透過帳篷,望著山間迷霧中,隱約可見的點點繁星,她才慢慢地回過味來:

什麼活都被知識教的祭司給乾完了,彩雲道乃至南洋的主人……固然依然是六姐,但大管家,卻還是買活軍衙門嗎?南洋,是買活軍衙門的南洋,還是知識教的南洋?

“權力……”

陶珠兒咂摸著這個詞兒,說來也奇怪,在沒有任何具體部門管轄的五尺道上,她反而更深刻地認識到了這個詞語的本質,“權力來自於何處?權力就來自於管理,誰真正對一個地區實現了管理,誰就擁有了這個地區的權力。”

“這種權力,是不可轉移的東西,誰管理,誰付出,誰就擁有百姓賦予的最忠誠的權力。哪怕知識教並不敢竊據,但事實上……就從我所見到的情況來看……知識教擁有了對這些夷寨最天然的權力。他們……才是彩雲道鄉村的主人。彩雲道的衙門,反而退居二線,成了配角。”

對於即將開展的工作,陶珠兒已經有了困難的預感,但她的確沒想到,局麵會比在紹興、羊城港要複雜這麼多,除了具體的每日的困難之外,似乎在更大的問題上她也必須麵臨一個艱難的選擇:作為更士署的一員,在一個衙門力量極為單薄的區域,她該如何選擇?是該親近這股天然的權力,間接地幫助其壯大,還是采取對抗的姿態,抗衡知識教在彩雲道的發展?

甚至,她還有了一點大逆不道的念頭,陶珠兒此刻非常好奇,六姐對於知識教的發展速度,是否有所預估,對於其在彩雲道所擁有的權力,又是否有足夠的認識?

“眼下的局麵,是六姐樂見的嗎?”

她不禁皺起眉來,有些苦惱地誠懇麵對心中的答案:陶珠兒認為,六姐似乎對這一切並不知情,這裡畢竟是山高水遠、消息難通的彩雲道,接壤的是六姐態度模糊,在政治上,似乎也並不算多重視的南洋。光是華夏的問題,就足夠繁多了,夠讓六姐操心的,南洋這裡,經濟上欣欣向榮,對六姐來說似乎也就已經足夠了。

六姐……會不會失去對知識教的駕馭啊?

這個似乎有點兒涉嫌侮辱六姐的猜測,在陶珠兒心底不可遏製地冒出頭來:“彩雲道的局勢中,潛藏了太多危險的要素了,但更危險的是——似乎沒人能有更好的辦法,隻能任其發展下去。”

“這些局勢,最後會釀成更大的混亂,對六姐立下的一些規則發起衝擊嗎?”她亂七八糟地想著,“一個最根本的矛盾,就是六姐禁止迷信和個人崇拜,這讓知識教在買地本土永遠抬不起頭,但一個組織的發展總有其內在的根本需求,當知識教掌握的權力一再擴大,它對自身正當性的迫切要求也會隨之增加……這個矛盾如果在彩雲道最後爆發出來的話……”

她顫抖了一下,不敢再往下想了,陶珠兒知道自己不算是多出眾的人才,此時此刻她壓根就看不清前路,她隻慶幸於自己是個小小的更士,不需要把這些事情擔在肩上,“我就做好我的工作,彆個怎麼樣我就怎麼樣……大局的事情,有大官操心,知識教不知識教的,我想那麼多乾嘛呢!能讓我的工作輕鬆些,我就和他們合作,反之亦然,睡覺,睡覺!”

在漫無人跡的荒野之中,這隊馬幫客們先後陷入了熟睡,他們燃起的篝火,隱隱約約和山間偶爾一見的火塘光芒呼應著,成為這片荒野之中,人類文明存在的有限的證據,在這片綠色的海洋之中,人類的勢力,的確實在算是相當弱小的,自然的偉力依舊是區域的主宰。

這些酣睡的麵孔上,存在著一種相似的疲倦:在這樣的地方站住腳跟,無疑是一件很辛苦的事,就如同在五尺道上跋涉,永遠都不算是什麼輕鬆的事情一樣。他們需要麵對更多的風險,更不確定的收獲,這樣無常的生活,會在他們的精神上留下特有的,深刻的痕跡。

不過,星光依舊公平地親吻著他們的眼瞼,一如它們親吻著世間每個角落,每個生靈的麵孔一樣的輕柔,在它們的輝映之下,斜擱在行囊邊、火塘一側的小黑板似乎也閃起了微光,它上頭記載著的,屬於人類文明最純粹的結晶的文字,在星光下更顯得如此脆弱而珍貴。

知識教的小祭司翻了個身,他的手不經意地搭到了黑板邊上,幾乎是本能地握緊了粉塊筆。他飽經風霜的年輕麵孔上,浮現了一縷甜甜的笑容——握住了熟悉的東西,好像握住了他的理想,以及他並未明確意識到的,龐大的、甜美的權力。

他睡得更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