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尺道, 顧名思義,寬僅五尺,在有些山間狹隘地方, 甚至還不足五尺,大概隻有尺多些, 恰好就是一匹馬可踏過的寬度。用如今買地的度量衡來說的話,五尺大概在兩米左右, 也可說明秦尺要比敏尺寬裕一些。這也是陶珠兒所走過最窄的官道:她幼年隨著家裡人遷徙的時候,被挑在籮筐裡,從竹編的籮筐縫隙之中,也搖搖晃晃地眺望過廣府道山間的路麵。
當時他們行走的官道,怎麼說寬也有個四五米,可以容納兩隊人相向而行——畢竟是官道麼,那種隻容一人通行的鄉間小路, 一般都在村子通往官道的支路,官道本身不論多麼年久失修,至少規模是在這裡的。
年紀稍長, 也不免東奔西走,但那時候,買地內部的官道基本都鋪設了水泥, 這道路一平坦,各種車輛也就都來了,獨輪車、二輪驢車、三輪人力車、四輪馬車, 以及木輪、橡膠輪的自行車, 林林總總,總能把旅人的路程填滿,就算再怎麼周折, 也比憑一雙腳乾走要快且省力。
在買地,城際之間門的移動,早就默認要乘坐交通工具了,五尺道這裡卻是不然,這裡的條件,大概就和買地十餘年前差不多,陶珠兒隻有在一些描繪早期外差的回憶錄裡看到過,說當時第一批走出雲縣、臨城縣,到豐饒縣出外差的女吏目,在路上就是遇到相當的困難,也是要翻越省道邊境的一座大山,生活條件又有多麼多麼艱苦雲雲。
現如今,買地的女吏目,不管人數如何,那要說走得遠,立誌城、非洲港口也都是有女吏目過去的,去豐饒縣而已,這不就和抬腳到鄰居家串門一樣的嗎?現在看來,如此慎重其事真是沒有必要。這大概也是社會風氣在過往不知不覺的一種改變了。
就說這男女之彆吧,這些年來實在是廢弛得厲害,十幾年前,女吏目和一幫男私鹽販子出差的時候,還要彼此照應著,大概是為了各自的作風來做個見證。到陶珠兒這裡,從鬆江登船到敘州,這麼久的航程,間門斷也有女乘客,但隻有陶珠兒一個女官吏的時候也有,大家也都非常自然,不覺得有什麼不妥之處。
當然,船是好船,各自有單間門,陶珠兒還是女更士,同船的也都是買地的吏目,品行至少是有保證的,但這也可以說明,如今女子在出門這件事上,所得到的安全感普遍是大大提高了,若乾年前,連陸大紅那樣的英豪,都要為豐饒縣的外差而忐忑,可今日,陶珠兒這樣的平庸小吏,也可以一個人跑到彩雲道去,大家都不認為這是什麼壯舉了。
外出的行為普遍起來了,可五尺道的條件不會突然變好,陶珠兒出發之前,就被敘州更士署的人警醒過,告訴她這會是艱苦的旅程,當時她以《陸將軍工作筆記》為標準,請對方衡量一二,對方卻不屑地一笑,告訴她,東南沿海的路,不論怎麼難走,也不會比五尺道更危險的。
這話是有道理的,因為福建道的山路,再難走也好,在設計中總是一個驛站接著一個驛站的,也就是說,如果一切順利,曉行夜宿,行人每天晚上都能在驛站周圍住宿,這也是曆朝曆代對驛站的標準。但這樣的標準,在五尺道這裡是失效了的——當然不可能完全沒有驛站,但是在橫穿許多山脈的時候,四周都是不毛之地,一口氣走上四五天也沒有其餘人煙,這是常有的事情。
而且五尺道直穿山麓,很多道路地勢險要,路麵狹窄,又有不少猛獸野人,在林間門窺伺,在這樣的道路上走馬幫,是件相當危險的事情,載著貨物的駝馬,失足摔落山下,連馬帶貨完全損失,讓馬幫一趟白跑,隻能賺個吃飯的錢——這樣的事情也時有發生。
“翻山的時候,地勢越來越高,用現在買活軍的話說,那就是漸漸進入高原了,有些身體不好的人,還會生高原病,土話就叫做水土不服,很多生人旅客,因此生出重病,無法走動,就這麼迷失在茫茫山野的也有。”
“五尺道在山間門的路段,年久失修,有時候淹沒於叢林之中,岔路迷途,根本就不知道哪條路是正道,哪條路通往荒廢的村寨。尤其是這幾年,很多沿路的村寨去川蜀謀生了,或者卷入了天花帶來的夷亂,整個村寨人去樓空,行路人趕了半天的路,發現自己到了一座鬼寨邊上,一回頭,山崗邊就是一株人頭樹……”
陶珠兒雖然是文書崗,但她是做更士的,膽量不大都考不進來,一般的鬼故事很難嚇到她,但是,隨著描述,想象著這麼一副鬼氣森森的畫麵,她的汗毛也是全立起來了。
她抖了抖肩膀悚然不語,倒把一邊嚇唬她的馬幫小夥子給逗樂了,他還想再說什麼,前頭卻隱約傳來了馬鍋頭的口哨聲,於是他趕快扶了扶自己的包頭巾,撒開手裡的韁繩,讓馬兒跟著前頭的馬匹緩行,走到前頭去聽馬鍋頭的指示——一個成熟的,敢走長線的馬幫,所有的馬兒都是穩重的成年馬,還要有一個有威望的馬鍋頭帶領,這一路上,馬鍋頭的話就是馬幫所有人的意見,是決計不容許聽而不聞、陽奉陰違乃至公然挑釁的。
每天何時起身,在哪裡落腳,甚至是在哪裡紮營,哪裡點火,誰和誰一個帳篷,帳篷紮在哪裡,一切的細節,全都聽憑馬鍋頭的安排。這其中有很多講究和迷信有關——這些馬幫,太容易出意外了,和遠洋水手一樣都非常迷信,有很多類似於水手‘吃魚不翻身’的講究,他們也很忌諱‘摔’、‘跌’、‘病’這些字樣,都用暗語代替,或者乾脆避而不談。另外,相看風水、尋找吉位,這也是馬鍋頭的看家本領。
連有豐富行路經驗的夥計們都不能置喙,旅人就更是隻有聽命行事的份兒了,馬幫願意攜帶衙門吏目,也是因為吏目們素質都較高,不但給予報酬,而且曆次來往也能做到聽令行事,從不作威作福、指指點點。倘若是敏朝的官兒,他們應酬一兩次還好,如果要和如今這樣高頻率地攜人上路,那就難免也要叫苦連天了。
“也是因為,如今馬幫多是加信了六姐的緣故。”
同路的吏目裡,有不少都是女吏目,也是各地前來,彙聚在敘州的,也有昆明這邊派往敘州出差,商談商貿交通的交通局副主任,這個方主任,談的就是修葺五尺道的事情,對於馬幫的底細知道得是很清楚的,她和陶珠兒比較談得來,便把兩人的四匹馬栓成前後一溜,在寬裕些的道路上,兩人並肩而行,邊走邊談。
說到這裡,她把聲音壓低了,“這些馬幫的年輕夥計,很多人接種了疫苗之後,私底下都信仰六姐和知識教——他們最長的路,是要去普洱把茶販到敘州,普洱那裡,完全是夷族的地盤了,知識教在那裡非常奉行,他們都是在普洱種的疫苗,因此不懼前些時候敘州的天花疫情,自那之後,自然就入教了。”
“不要小看了知識教,他們入教之後,對我們衙門的態度,不知道親熱了多少——因為六姐是女子的關係,現在大多數馬幫,也不提帶女客不吉利的迷信了。往年間門很多老鍋頭,是不願意攜帶女客的,尤其是不願帶癸水上身的女子上路,現在都不說這些了。當然,所有的迷信大概都有實際的利益作為根底,以前他們不願帶女客,也是因為女客往往體弱,不能配合行路速度的關係吧!”
這話是有道理的,因為路的確不好走,五尺道在建立之初,是‘燒山裂石’,以此開路,這樣火烤水澆,利用熱脹冷縮的道理,炸下來的石頭,敲碎成鵝卵石,就地用來鋪路,很多地方還殘留了鵝卵石路麵的殘跡,地勢也還算平坦的話,人還能騎在馬背上走一段,可倘若是上山路,那就全是靠一雙腳走上去了。
馬幫在路上,看馬比看人更重得多,絕不會濫用馬力,其實一天下來能騎馬的時間門極少,大家都是靠走,那麼如果體力跟不上,要麼就是被拋下,要麼就要拖累整個馬幫的速度了。他們自己在路上,也都是吃苦耐勞,個個都能久走,有些人雙手雙足都是厚繭,走起山路如履平地,這都是多次曆練得來的本領。
從前的女子,本來就是體弱,如果還纏足,更加不能久走。但買地的女吏目就不一樣了,陶珠兒她們入職後時不時就來個體能考核、長途拉練什麼的,如果體能評估不過關,也沒有外派的機會,因為外派有時候就是要吃苦,就是要考驗身體素質。所以,雖然行程的確辛苦,但她們也都能應付,不至於成為隊伍的累贅。還有些文弱些的男吏目,彆看架著眼鏡,好像手無縛雞之力,到爬山的時候,袖子一挽,拐杖一柱,走得也是飛快,好像還能把馬幫的漢子給甩到後頭去呢。
也是因此,馬幫對買地的吏目也都高看一眼,甚至很是敬重,這幫有時候頗有匪氣的江湖漢子,認為吏目們文武雙全,不但身手好,而且極有學問見識,這是他們無論如何也比不上的,對於買地的吏目,他們很是親近,心服口服之餘也很好奇,想知道他們是怎麼考入衙門,怎麼成為吏目,大有讓家裡人也去效仿一番的意思。
這一天,曉行夜宿,路上能說話的機會不多,因為離開敘州後不久,道路進山,就開始變得狹窄了,石子路也逐漸變成了橫亙著樹根、碎石,不那樣好走的黃土路,識途老馬,都是有經驗的,每一步都踩得準準的,順著前頭的蹄印走,人們隻能走在馬側魚貫而行,沒有了並排的空間門,有時候還要微微斜簽著身子,給馬兒留下餘地,不能讓它們走得太靠外了——外側就是懸崖,一個失足,那就是直接摔下去!
在這樣的山路上,本來連綴的韁繩全都解開,完全是憑著馬隊的默契在排隊前進,人們也不敢高聲談笑,生怕驚了馬,在這樣的地方,馬匹若推搡、鬨騰起來,場麵就太危險了。馬夫們仔細地觀察著馬兒的狀態,整個隊伍都在一種提心吊膽的氣氛中,和身邊的大牲口同行在窄道之上,好像完全被五尺道的險要給奪去了氣勢和精神。
這樣一天走下來,哪怕太太平平,沒有看到什麼猛獸的蹤跡,也夠累人的了。馬鍋頭是最操心的,一上路他就擇定了打尖的處所,一路上不斷地吧嗒著煙袋鍋子,白白的煙霧在隊伍前方繚繞著,似乎也是在引路,他時不時就回過頭眺望著綿延的馬隊,用眼神點數著行旅,看看有沒有人馬掉隊,有沒有馬兒顯露了異樣的疲態,又要往前看看,是不是要招呼後頭的夥計上前砍樹除草,把道路修葺一二。
更要側耳聆聽,時不時唱幾句山歌,這是為了把自己的動靜告知對麵可能的同行,也聽聽對過是不是有人相向而來,有沒有馬鈴聲,若是有的話,那就要提前許久籌劃著在寬敞處交彙,彆兩邊堵在窄道上,那就大家都為難了……
等到大家打尖休息下來,還不算是完,馬幫的規矩,在馬兒吃飽飲水之前,人是不做飯的,大家還要忙碌一大套,才能在天色向晚的時候,把帳篷支起來,灶壘好了,飯煮下去,在嫋嫋的炊煙中,盤著腿,靠著行囊抽兩袋煙來解乏。
老馬幫幾乎沒有不抽煙的,這東西雖然剛傳入華夏沒有多久,但流行得非常快,就是因為乾了一天的辛苦活之後,抽上兩袋煙,渾身的酸痛似乎都消散了不少,而且又不像是喝酒那樣誤事。這幾年,彩雲道和川蜀的煙草產量上升得都很快,彩雲道南尤其如此,那些番族部落,幾乎都有出產,一個是普洱出產的普茶,一個是夷煙,現在都是馬幫貿易的主要貨品。
“這兩樣都是知識教的祭司幫著種的……彩雲道不愁大米產量,吃食上自古也不曾聽說過怎麼餓死人了,老天爺餓不死彩雲道的夷人,下一場雨,空地裡都長出菌子吃。花能吃蟲能吃……大米種了也能吃,這東西壓秤,靠馬幫運出來也根本賣不上價格。”
“米,夠吃就行了,多種了也沒用,夷人都愛種茶、種煙,靠著這兩樣東西,夷人一整個寨子一整個寨子的信教,五尺道也比從前要好走多了——自從衛所廢弛以來,我們走道的馬幫,就要擔心被土人搶劫,但現在沒有了,沿途的寨子對我們漢人很親熱,他們都知道我們也是尊奉六姐的朋友,和沐王府的漢人不一樣。”
吃過一鍋出的牛油菌子臘肉丁燜飯——這幾年馬幫的賺頭大了,也舍得吃肉了,他們在吃上是不小氣的,因為乾的活極辛苦,不吃好些沒有力氣。還有一個,帶買活軍的吏目,敘州會給餐補,一部分是錢,一部分就是物資,這裡也是有考慮的,一路上大家一起吃住,一起走險路,沒個吏目吃肉,馬幫夥計吃素的道理。
把熱乎乎的燜飯,澆了火裡燎過搓碎的糊辣椒鹽巴,香噴噴地嚼著,馬鍋頭的話也比白日裡要多些了,他指點著前方遠處的山麓,“那裡就藏了一個夷人的寨子,以前有一次,他們大概是沒飯吃了,遠遠地跟了我們馬幫兩天,我們把腰間門的刀劍亮出來了,他們到底是沒有動手。
這幾次過來,他們老遠就搖著鈴鐺報信,過來給我們送甜水,送點自己曬的菌子乾,和我們換鹽巴,他們嘴裡也逐漸會說漢話了,有一次還問我們有沒有買活軍的圖畫故事書……”
他滿是風霜的臉上也綻開了笑容,“這都是買活軍帶來的好事兒,打那以後,這一段路我可以安心睡著了……”
陶珠兒這些吏目,平時是不喝酒的,但有很多人逐漸染上抽煙的習慣,明知對健康不好,但實在是工作也相當辛苦的緣故,便是陶珠兒,勞累了一天下來,看到同僚半躺著吞雲吐霧,也不禁有些羨慕,馬鍋頭的話,讓她暫且忘卻了身上的疲乏,遺忘了煙草的誘惑,聚精會神地聽著他的描繪,嘴角也露.出了笑容:買活軍帶來的這些好事兒,是不容易的,但它的改變也紮紮實實,就體現在了百姓一步步的行旅之中。
大概是逐漸適應了野外露宿的緣故,這天晚上,她比前幾天睡得都好,也不再提心吊膽會不會有什麼毒蟲,在夜裡爬上鋪蓋把人咬傷——這是的確有發生過的事情,大山裡瘴氣、毒蟲都是家常便飯,所以馬鍋頭定宿處時都有講究,要拿艾草到處熏過,在休息的地方抽煙,也有借此驅蟲的意思。陶珠兒在接受培訓的時候聽到這樣的例子,心中非常介意,再加上睡帳篷畢竟委屈,前幾個晚上睡得都不踏實,不時就驚醒一會兒,拿手到處身上摸摸,才在極度疲乏中又睡過去。
這天晚上,她逐漸適應了這種辛苦的跋涉,也睡得比以前都熟,起身時,外頭已經有人在洗漱做飯,拆帳篷了,居然還來了少見的生客——就是前頭那個夷寨,來人探望馬幫了,他們還帶來了一個很好的消息:在夷寨逗留的一個知識教的小祭司,正好要上路回安南,想和馬幫同路一段時間門,這段旅程,多了知識教的庇佑,那可就好走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