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45.彩雲道的漢人和開化熟番(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463 字 11個月前

難道彩雲道不是自古以來, 都為華夏統轄,久服王化之所嗎?雖然調令下達之後,陶珠兒也對彩雲道的事務, 燃起了不小的興趣,並且也前往武林做了短期的培訓, 不過,這種培訓, 針對的是所有被調派去西南方向的吏目,以如今各地的政策實施情況為主,對於地區曆史、民情,不會有川蜀人更清楚。

“彩雲道那個地方,原來又有南詔,又有大理的,那都是他們自個兒的土著, 雖然也穿著漢家服飾,學說漢話,猶如高麗一般, 和宗主友好,但要說那裡是漢人的所在,就有些不實了。”

當然, 要說自古以來的話,彩雲道歸於華夏王朝統治的時間還是占多數的,從滇國為秦所滅開始, 一直到南詔立國, 彩雲道從未正式脫離過華夏的疆土,隻是這裡的漢人的確一直也不多,多是當地的土著, 服從中央王朝的羈縻管理,出了昆明城之後,各地的部落便是土司製度,一直到敏朝都沒有完全‘改土歸流’,從土司製轉化為流官製度,要知道,改土歸流可是意義相當重大的一步,一個地區一旦改土歸流,便說明它徹底進入了中央衙門的管轄之下。

“前些日子,你們買活大學的曆史學家——在敏翰林院也有名氣的一個先生,好像叫做石齋先生的,也是從這條線路來訪彩雲道,在彩雲道、黔州道呆了近兩年的時間,回敘州返羊城港,我當時和他一艘船東去的,他就對我說,曆史上,漢人向彩雲道大舉遷徙,一共就有兩次,第一次就是莊蹻入彩雲道,立滇國,不過,那時期搬遷進來的漢人,如今恐怕早就把自己歸於夷族了!”

除了這一次隨楚將入滇的漢人之外,曆代也有很多漢人,順著五尺道進入彩雲,休養生息,逐漸和當地部族通婚,形成‘南中大姓’,但是這些漢人,也逐漸以夷族自居了,不論是中原的漢人,還是他們自己,都把自己視為‘南蠻’,實際上要考據下來的話,最出名的南中人士,即諸葛亮七擒七縱的孟獲,他就一定有漢人血統。

在彩雲道,孟、爨、董、雍等,都是南中大姓,而數百年前頗知名,現在也因為話本而重新聲名大噪的大理段氏,其宗譜所記載的祖上根源,還要來自於共叔段——他們的祖籍在武威,毫無疑問也是漢人,但大理段氏已經完全以白蠻自居了。這樣‘蠻夷化’的漢人,在彩雲道並非是一種罕見的現象。

“華、夏、漢,到底是一種文化,還是一種血統,這是值得思考的問題。石齋先生當時就是和我這麼說的,這些人的血統是可以考證的,但文化和自身所謂的……‘認同感’,對,用他們學問家的新話來說,那叫認同感,卻已經完全夷化了,那麼,在管理中便要尊重他們的認同感,把他們當做夷族來管理。”

對於民間百姓來說,這句話簡直就是廢話,但陶珠兒卻是心中一動,“民族認定、政策待遇都按異族來?”這可不是全然的優待,固然這也意味著一些特定的工作機會,但與此同時,在更多時候,也不會被衙門的吏目當成‘自己人’,就如同買地的新進之地和根本老地的區彆一樣,新進之地也有很多好處,但基本上所有人都削尖了腦袋,想被當成老地嫡係看待。

“他們既然認為自己是夷族,那就已經是夷族了。”

說到這裡,茶桌邊坐的另一個乘客,也是意味深長地點了點頭,“這樣漢人夷化的現象,在我們川蜀也不少見的,當然了,漢化的夷人也多,敘州千百年前也是夷人的住所,隻是那些夷人現在全都漢化了,我們也就把他們當成漢人看待——就好像老李,你是白杆兵出身,那你也是土人吧!你看看你,現在說話的口氣,哪裡還和漢人有什麼區彆呢?”

“你不說我還真忘了!”老李也不算老,交三十的年紀,隻比陶珠兒等人大了五六歲,這一說他也笑了起來,“我們這一支畢茲卡人,世代接受漢人土司的領導,都學會了說漢話,打小入伍,跟隨秦將軍駐守白帝城,自家的土話都不太會說啦!要不是身份文書上標注,有時真忘了自己不是漢人了。”

秦貞素乃至其夫,雖然是土司出身,但卻是漢人土司家族,率領土丁士兵,這在西南也是相當少見的。陶珠兒也是被老李這麼一說,才知道在川蜀遍地開花,待遇和漢人一般無二的白杆兵,原來還是夷族,一時間也體會到了石齋先生所說的‘華夏到底是文化還是血統’,這個問題耐人尋味的地方。

老李又道,“以石齋先生所見,用文化認同感來劃分民族的話,那麼,如今在彩雲道,文化上還保留了自我認可的漢人,往上算,時間沒有超過二百二十年的,族譜的祖籍,也全是應天府、洪洞縣兩處。”

“石齋先生走訪了昆明城附近的十餘州縣,隻要是還留有族譜的,祖籍不是應天府柳樹灣,就是洪洞縣大槐樹,這些漢人,就是現在彩雲道漢人的根基了!曆年繁衍生息下來,大約是將將百萬人口,你從五尺道入滇的話,要走到曲靖一帶,才會看到他們,多數都在昆明城周圍數百裡內,再往外縱深而去,基本也就沒有什麼漢人了。”

彩雲道在地圖上看,疆域並不小,陶珠兒連忙取出行囊中的地圖,按照老李的說法,依靠比例尺用鉛筆虛虛地畫了一個圈,一時間有點說不出話了:昆明周圍幾百裡,最遠的是到楚雄,就這麼一個小圈兒,往外還有偌大的地盤,全是夷人百族……

怪道老李對她說,漢人在彩雲道才算是剛剛站穩腳跟,從居住區域來說,確然如此,什麼保山、大理、普洱、文山等地,全是蠻夷羈縻之地,在這樣的地方,想要設立更士署、行政衙門,貫徹精細統治,可想而知有多麼困難了!簡直就像是徒手建起一座高塔一樣,令人有無從下手的感覺。

陶珠兒的工作地點是早知道的,在楚雄西部,老李在地圖上指點著道,“這裡已經是漢人較少的地方了,石齋先生也沒有過去,因為語言已經不太通暢,那裡的農戶夷人會說漢話的還不太多,倒還沒有彩雲道南部那樣開化——來這裡要越過昆明,知識教的人是不太敢去傳教的!據石齋先生的說法,在這裡的衛所,早已廢弛,沐國公府的影響力也多為負麵,基本就不是漢人能夠安居樂業的地方了。”

“沐國公的事情,我們課程上是說過的。”陶珠兒也忙道,“知識教什麼的,就講得有些含糊,李主任,聽你的意思,在彩雲道不能全依靠漢人,是不是……還要依靠那些被知識教開化的熟番呢?”

老李的眉目頓時舒展了,對另外幾人笑道,“這不就是六姐身邊,久沐仙恩的聰慧娘子了麼?敢出外差的女吏,果然沒有庸才,我這一點言外之意,她是立刻就聽明白了!”

對於買地本土的百姓來說,知識教隻是一個遙遠且模糊的概念,沒有去南洋地區出過外差,是很難理解這種宗教在土著間有多麼流行的,大概是因為其的存在,和六姐不推崇宗教的聖訓,有明確矛盾的緣故,官方對此也幾乎沒有任何宣傳,培訓課程更是不會明言了。

老李等川蜀吏目,隻對陶珠兒道,“等你到了昆明,估計更士署的人也會仔細和你介紹的,我們畢竟還隔了山巒重重,知道得不是那樣仔細。隻是聽了往來於五尺道、三峽水路的彩雲旅人說起,彩雲道的局勢很複雜,各地的土司,心懷鬼胎,沐王府積威甚重,但數百年下來,內部也是一團亂,雖然聽從了皇帝的命令,對買活軍放棄抵抗,任由我們買地不費一兵一卒接管了沐王府,也沒有遭到任何清算,但要說完全歸心,那也是沒有的事情。”

他們說的含蓄,但陶珠兒完全可以想象出沐王府在彩雲道能有多麼作威作福、一手遮天,這一支國公,雖然沒有封王,但實際上完全是割據彩雲道數百年的藩王,地位比很多宗室藩王還要更加穩固。

按道理說,這樣的王府,隨隨便便都能找到無數理由將其連根拔起,再辦個株連大案,但考慮到沐王府和如今彩雲道漢民之間千絲萬縷的關係,就能明白買活軍為何會對沐王府網開一麵,敏朝的皇帝,也為什麼沒有如傳說那樣,暗地裡派遣人手,把藩王府的財富全都搜刮殆儘,對於不肯投降的人,更是直接辣手處死,肯投降的也督促買地送他們前去苦役。

就算敏朝皇帝對沐王府的財富有想法,買活軍也不會配合的。本來彩雲道就幾乎都是夷人,漢民完全仰仗沐王府的保護立足,忽然間把他們的保護傘毀去,那還談何依靠彩雲道漢人?不反目成仇都算好的了,局麵勢必將更加複雜,彩雲道的官吏,舉目無親、腹背受敵,‘娘家’還遠在十數日的腳程之外,這讓人怎麼開展工作?

雖然這樣做,似乎不能算是伸張正義,不過鑒於陶珠兒本人要親自在夷人居多的新治所工作,她對於買活軍衙門在彩雲道的政策,就絕不會追求‘爽快’,而是力求‘穩妥’,並且發自肺腑地認為,彩雲道的漢人還是少了,如果能再一次大量引入移民,她的工作也會好做些。

可惜,事實和她的願望背道而馳,根據老李的介紹,川蜀這裡的日子好過了之後,也有很多彩雲道的漢人,通過五尺道來到川蜀定居——彩雲道的漢人不但沒有越來越多,反而越來越少,從緬國等地過來的夷人也多了起來,漢夷比例反而越來越懸殊,留下來的漢人,比起買活衙門,對沐王府的尊崇還更根深蒂固,其忠誠度似乎也不那麼讓人放心,不是可以全方位依靠的對象。

“甚而可以說,比起這些沐王府庇護之下的漢人,被知識教開化的熟番,還更值得信賴一些,這些人對知識教和六姐忠心耿耿,效忠、出力、傳教的心思都是很強,而且開化速度非常的快!”

在川蜀這樣漢夷雜處的地方,知識教的知名度顯然很高,官吏對其的了解也勝過江南不少。不論是老李還是另幾個吏目,都是如數家珍。“知識教的大本營,還在呂宋呢,距離我們這裡很遠,他們是從占城港開始上岸的,其原意也是在原來的占城傳教,以此開化我們領地內的番人。但不知什麼時候,安南境內,越人把這一套給學過去了!”

“這一下可不得了,打從安南境內,四處開花,西南百夷,你帶著我我帶著你,又從那些部落親戚裡,直接傳到了彩雲道、黔州道還有桂州道來了。這些番族的部落之間,很多都是親戚,就算自認不是一族,但也是語言相通,傳教的速度快得不得了!甚至連我們川蜀邊境現在都有了,也是順著五尺道傳過來的。”

“隻是如今,這些都算是邪祀——知識教不敢派祭司過來,如此搞得我們本地的衙門也有點兒束手束腳,不知道該如何管理,我們這次去定都大典的同僚,還受托而去,弄了幾本祭司的手冊來看,這正經祭司沒有,說不得衙門也隻能兼管,好歹要他們規範信仰,彆整出些血腥規矩,把好好的教派都給弄變味了。”

原來知識教進入華夏已經確定精細統治的領土,是頗為觸犯忌諱的,也因此,哪怕在彩雲道已有官方祭司活動,但由於楚雄靠近昆明城,又在彩雲道北部,和川蜀接近,很顯然知識教也不敢輕舉妄動。陶珠兒也是個‘萬事預則立’的人,立刻便想討一本祭司手冊來看,可惜老李沒有,“我給你寫一封手書,到敘州衙門,你找農業局技術科的張吏目,他也是我們白杆兵的兄弟,平日裡頗有辦法,敘州那裡是五尺道的關口,好貨也多,隻要敘州有,他就能給你搞份抄本來。”

同舟之誼,這一路也令她多了不少助力,陶珠兒心下也十分感念,甚而覺得旅途都沒有那樣難熬了。此時她們仍在三峽行船,並見識到了一些小船閘,這些船閘多立於水淺之處,把原本處處礁石的險灘,變成隻需要耐心等待便可通過的航段。

雖然兩岸的崖壁依然險峻非凡,也有很多力夫仍在船閘周圍乾活,但和從前那命懸一線、竭儘全力地掙命的場麵相比,給旅客的震撼的確低了許多,陶珠兒放眼望去,隻見那些力夫許多都是麵色紅潤,渾身團團的俱是活肉,也是暗讚道,“都說川蜀富裕,果然如此,便連力工都能吃出這一身的肉來!”——她自然是不知道,在七八年前,這裡簇擁的纖夫力工,都是如何的麵黃肌瘦、身形佝僂,咬牙鼓勁,拖拉船隻的畫麵,又有多麼觸目驚心。

船過三峽,抵達白帝城,川蜀的富庶便更加昭然了,這裡距離買地已是很遠,但電燈、蒸汽機等物,卻十分常見,城門樓也多改為水泥建,百姓給人的感覺,整個比南湖道要寬裕了一大截。

甚至民風也要比南湖道更為開化,在南湖道所見,下頭要搭配窄腳褲的圓裙,這裡又有人單著穿了,而且所染的花色,比羊城港都更大膽,羊城港流行的尚且是純色裙,這裡流行大朵大朵的團花,圖案非常富麗,雖然精細程度參差不齊,但這花色流行卻是不分男女,隨處可見一些健壯男子,甚而穿著膝蓋以上的短花圓裙,撒開腿在街上大搖大擺地走著——大概也是因為川蜀氣候悶熱的關係,使得圓裙又具有了相當的功能性。

對陶珠兒這樣見過世麵的吏目來說,這點場麵已經不足以令她瞠目了,入川之後,令她無法適應的是此地的飲食和氣候不能配襯,明明是濕熱的天氣,卻不飲涼茶,而是流行吃辣,陶珠兒的身體不能承受,長了好些痤瘡,不過,這些疥癬之疾也就不必多提了。

周折近一個月之後,她終於抵達敘州,且也見識到了敘州幫在整個川蜀的威望——從夷陵往上,水運碼頭幾乎都是敘州促進會的老人,而敘州的城建明顯要比萬州、白帝城都更上一層樓,相當威風。陶珠兒忖道,“敘州幫雖然倒了,但還真是,好處卻都留了下來。還好六姐神威赫赫,無人敢於冒犯,不斷有仙器頒下恩賜,不然,敘州本地必然有懷念敘州幫而誹謗六姐的言論。”

來到這裡,她更意識到儘快給川蜀通有線電報的必要了,尤其是敘州這樣僻處川蜀深處之地,局麵又如此複雜,不通電報,當地主官隻能自行其是,久而久之太容易養出第二個敘州幫來,同樣,錦官城、萬州等大埠都有一樣的風險。

而川蜀的耕地條件又實在太好,那片川中的平原沃土,糧食產量驚人,不得不引起重視——反倒是她要前去的彩雲道,雖然更為封閉,局麵更為複雜,但陶珠兒從培訓中也學到,當地多為高原,農業發展不易,說實話,陶珠兒也想不出其在經濟上對買地能有什麼補益。

大概曆代中原王朝對彩雲道的看重,多來自於其高聳地形,對南洋諸國居高臨下的審視罷了——敏朝是唯獨的例外,因為在敏朝,彩雲道發現了銀礦,於是敏軍便立刻前往鎮守,如今銀礦產量下降,而且買地的經濟對白銀並不重視,彩雲道似乎又一下可有可無了起來。

然而,不論多無足輕重,也一樣要派人教化鎮守,這就是吏目工作的意義。陶珠兒在敘州修整了十餘日,敘州更士署出麵把要去彩雲道赴任的吏目,組成了一支隊伍,大約有十餘人,並為他們說和了一個馬幫,與他們同路而行。

陶珠兒等人為此還特彆上了半日培訓班,學習馬幫內部嚴明的規矩,如此一人配備兩馬,一馬騎乘、一馬駝著行李,這一日在馬鍋頭的帶領下,踏上了迄今已有數千年曆史,本身就是曆史厚重一筆的秦五尺道。

上路時,陶珠兒在馬背上眺望前方的狹小土路,一時間也有些恍然:這條路數千年來,不知有多少人從中穿行而過,又有多少名人由此出入彩雲道,甚至哪怕是如今在沿海名聲赫赫,被很多人私下奉為航海侍奉神的三寶太監,當年或許也是由此離開彩雲道,踏向他傳奇的一生,陶珠兒第一次感受到了古跡那幽幽的韻味,啟人深思的魅力,心道,“這樣難走的路,千百年來也有這麼多人走完了!人力,真是偉大至極!”

“今日,我也踏上了這條路,我的終點,又在何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