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說走到江左境內, 陶珠兒還能感覺到關注點的同步的話,到了南湖道,身處異鄉的感覺就很重了——在江左, 每每遇到羊城港方向來的旅客,大家必然都是要探問定都大典的事情, 還有留聲機、展覽會等等,言語之中, 那股子羨慕向往的勁兒就彆提了。
同樣,在江左的幾個港口重鎮,蒸汽機、發電機、電燈這些東西,還算是比較常見的,至少,從碼頭往城內的那條街,往往也是生意最繁華的地方, 很多店家在晚間都會用電燈作為招徠,包括街角的戲台,也都挑了燈盞, 一到晚上,戲台前就聚滿了街坊,來看戲的、聽人說書讀報的, 或者乾脆就是來蹭亮自己學習的,還有執夜勤的更士,靠著站在台下打嗬欠:人多且必然聚集的地方, 都是要有人執勤的, 彆的不說,防止打架、偷竊,什麼也比不上更士親自站在那裡有效。
畢竟是從十幾年前起, 就經過豐饒縣的翻山路,和福建道建立起聯係的地方……江左這一道,不聲不響的,旁人很難留心,卻什麼好事兒也沒有落下:人口是豐盛的,因為多年來實行的‘鹽糖換子’政策,留下了許多孩子的性命,識字率也好看,江左這裡的三姑六婆,也是最早一批信仰六姐的人,她們上下流竄,和本地的白蓮教幫會聯係在一起,不知不覺間門,早就完成了白蓮教的買化。甚至還經常登上《吏目參考》,作為民間信仰和買地工作主動融合的正麵例子哩。
比起鬨事的北方教派,還有廣府道那邊,被真老母教鼓動起來鬨出的大案子,江左這裡的‘純老母教’,就顯得很有優越感了,他們的‘純’字,是後來自己加上去的,以示和其餘流派有明顯區彆,純粹信仰六姐這個聖女,非六姐許可之事不做,非六姐許可之言也不傳播,在江左境內主要的活動,就是到處教人掃盲,用鹽糖換來嬰兒性命,同時組織人手去買地那裡做工賺錢。
這三樣事情,對於世道民生,無疑都有相當的好處,等到之江道被買地半吞並之後,江左這裡,和買地接壤的地方也就更多了,經濟往來也更加密切,早就有點兒‘不買而買’的味道了,買活軍的辦事處,到後期發揮的就是大半個衙門的功能。
來自買地的商人,大喇喇地經過首府,跑到景德鎮方向去開礦開廠做買賣,當地的大戶一聲都不吭——也沒法吭,和買活軍毗鄰而居,聲息於聞,誰知道什麼時候,買活軍一時興起,就會吞並江左?這種提心吊膽的日子,不是人過的,大戶不是分家,就是遷徙,反正地頭蛇早都散了,買地的商人在景德鎮絲毫沒有對手,越發叫他們得意起來,甚而還開設了所謂的研究中心,想著把景德鎮這裡各窯燒瓷的手法,歸攏過來一起鑽研,再把產量拔高一二,他們的說法還很好聽:“不然,玻璃器的價格一跌,恐怕瓷器的銷量也要受到影響的!”
這話其實也不無道理,不過,景德鎮諸窯一聲不吭十分配合,主要的原因還在於背後的靠山基本都跑了,餘下的匠人、掌櫃等,不敢,也犯不著守著秘方,還不如拿出來換點分,自己還能搖身一變,以技術專家的身份繼續燒窯。
這樣,江左這些年來,又有瓷器,又有高產稻種,且還占據水利之變,仗著買活軍注重興修水利、開發水運,也是異常繁盛,等到買活軍吞並江南,沒有任何滯澀,江左就完全融入體係之內了,至於餘下那些地方官,再愚鈍的,這十幾年下來也早就相好了前路,紛紛各奔前程,再沒有人想著負隅頑抗,和買活軍鬥爭到底的。
江左的老百姓,看得出來日子都過得很好,渾身上下都是買貨,言談間門,也多為躊躇滿誌,很多人都在談小水電站,或者是認為,江左道應該儘量爭取,在九江附近設一個船廠,這裡是水係彙聚之所,造船最合適不過,尤其是機械動力船,倘若一造出來,必定會對大江航運有重要影響雲雲——這可不是吏目之間門的交談,而是船隻停泊靠岸時,隨意走動間門,在茶館、食肆以及戲台下,都能聽到的民間門之言!
可是,船一入南湖道地界,這不同之處就逐漸浮現出來了,南湖道這裡,渴望知道定都大典相關細節的,也有,但多是吏目、更士、富商、學子這些較上層的人物,販夫走卒,對於定都大典,所知便不是很仔細了,興趣也並不大,彆看不過是幾日的航程,給陶珠兒的感覺,發展程度似乎能有個幾十年的差距——當然這也是實情,起碼彼此間門就差了靠近買地的那十餘年發展。
十餘年前的江左道,可能和現在的南湖道比還要更差一些,畢竟江左、福建、之江這三個地方,都有一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地少人多,百姓窮苦,不得不另謀種地之外的生路,而南湖道素來是天下糧倉,農民的日子還是相當好過的,治安也要比這三地安定一些,不必擔心海寇入襲,也沒有關隴一帶,民不聊生,各處義旗林立,將來不保的恐慌感。
或許是因此,南湖道的百姓,給陶珠兒一種淳樸的感覺,明顯不像是福建道——尤其是之江道那一帶的百姓那樣,心眼子多,且以靈巧為榮,仿佛一句話都要在心裡轉個十二三個彎,這才算是聰明,南湖道這裡,哪怕是來做生意的小販,也遠沒有紹興小販那樣熱忱,似乎是狠了心非得要做你這一單生意不可,他們的叫賣裡有一點懶懶的味道,反正我叫是叫了的,你要買,略微講講價也可以,要是還得寸進尺,那就難免把臉一沉,挑擔就走,倔性子上來了, “我還不想做你這門生意!”
這股子倔性子,時而發作,時而又消失了去,讓他們有些難以預料了:對於那些跨江而來的客戶,南湖道的農民也是有點無可奈何的,“也都是苦哈哈的兄弟,江北的日子,不好過呀,他們活不下去了,千方百計渡江來找一條活路,還能怎麼辦呢?雖說是帶來這麼多的麻煩,但有時候看到江裡那個小船,好像過不來了,要被漩渦卷進去了,那還不是要敲鑼打鼓,趕緊回村去張羅一下,把他們救過來?”
在陶珠兒出身的客戶人家,這種情況是決計不會出現的,明知道對麵過來是想來種地,擠占有限的耕地,圍屋必然會爆發極大的凝聚力,準備和對麵拚個你死我活。南湖道這種溫情脈脈的情景,在她看來隻能說明三點:
一、南湖道耕地不少;二、南湖道現在稻米產量高,而且農民逐漸有做工的機會,活有點乾不過來了,農民覺得分出去一些也無妨;三、當地的地方官,工作做得很紮實,真正領會了上層一再強調的政策重點,把分家、遷徙工作當做一等大事來處理。
這三點若缺其一,南湖道沿江的局麵,就遠不會如此和緩了,村民把守江麵,不許對麵船隻靠岸,甚至隨時發生械鬥,把對岸的百姓當盜匪捕殺,不許他們上岸搶食,這才合理些。陶珠兒心中暗道,“布置這些政策的人,是有大智慧的,一路行來,真覺得我們更士處理的那些問題,隻是細枝末節,或者說是生活中必然泛起的殘渣。而真正的大矛盾,必然是通過大政策來預先消弭的,如果沒有預料的話,等問題變成普遍性的案件,那,其實我們更士也無能為力了,隻能任其成為一種社會現象。”
雖然嘴上不說,但她平時在工作中是有點兒自卑的,畢竟身邊的更士中真有能人,在破案、掃蕩上各有專才,陶珠兒隻是擅長處理文書而已,並不覺得這是什麼了不起的本事。雖說從小離開老家之後,也成功在紹興安家,又有了一般人看來已經很光明的前程,但依然時常自覺天真幼稚,不如同事見識透徹,對於他們的工作,並沒有上手的信心。
但如今,走出了自小長大的繁華買地,來到新進之地,所見的廣了,除了衣食住行、吃喝玩樂這些淺薄的對比之外,民風的種種不同,倒令她自覺眼界開闊不少,見事也明白了許多,比起在紹興翻看報紙,眼見為實,似乎真正具備了較大的視野,對於很多事背後的緣由,不像是以前那樣模模糊糊了,逐漸有了一些自己的觀點。
“南湖道的問題,這還隻是開始呢,遠遠沒有那麼容易解決的……現在的南湖道,土地中有很多都是北湖道的州縣,彼此之間門有千絲萬縷的聯係,想要杜絕江北的流民,哪有那麼簡單?更何況這也不是單一現象,隻是在南湖道最為明顯罷了,江左一樣有跨江流民的問題,隻是交通發達,而且民風不同,江左流民更願意往外分流——本地又沒有什麼耕地可以去爭的,因此一忽兒就完全被消化掉了,絕不會停滯下來,成為一個社會問題。”
同船的外派吏目,也是這樣說的。陶珠兒乘坐的是條件比較好的官船,所謂的條件比較好,是指每個人都能有一個獨立的隔板鋪位,船內的空間門也比較寬敞:說起來,這也要歸功於長達十年的‘大江治水工程’,從川蜀那邊往下,感覺還不會很明顯,但江左作為買地通往大江的第一個省份,已經開始享受好處了。
很多險灘被疏浚、炸毀,水麵寬闊平直之後,現在的新船就可以造得比較大了,官船的乘客也少,一船五六個而已,這樣,陶珠兒等人不必睡在科考間門一樣的小格子裡,白天把木板拆下幾塊,餘下的當座位,晚上裝上木板,斜簽著睡在鋪位上——豎著橫著都是伸不直腳的,非得斜簽著不可。現在他們是有一鋪可以伸直腳的床了,甲板邊還有鑲嵌玻璃窗的篷子,設了桌椅,白日乘客可以坐在那裡吃茶談天,這條件,對海船來說依然艱苦,但在長途江船裡算是非常好了。
由於買地這裡,吏目、更士的調動遷徙很頻繁,就出現了這種班船,專門給調動或者開會、出差的吏目乘坐,沿岸碼頭停靠,吏目們上船下船,通過上一班送的紙條來協調,比如說,陶珠兒定了四月十三日動身,乘十七日的班船去敘州,那麼她三月十三日就要寫信給鬆江碼頭,定了四月十七日的班船,班船要寫明了她上下的碼頭,這樣三月的班船就會帶著她的信息往前去行駛,每到一站都留下印子,這樣碼頭這裡就會知道,到這裡的班船都有多少位置有人,多少位置空著,可以安排什麼人乘到什麼區間門,如此一站站往前帶信去安排。
否則,吏目們隻能乘坐小型客船,不斷轉船,那肯定是要吃苦些的,由於他們的行程往往比較特彆,不是商旅常規的行路,不可能每一次都恰好有車船直達目的地,中轉往往是必不可少,這種安排,也就是能儘量減少周轉次數,讓吏目們在路上也稍微舒服一點,不過,這對於急差就不太管用了,出急差的,在碼頭這裡如果沒有恰好的空位,那就隻能跟著民船走,多費功夫不說,人也勞累不堪——如今行遠路畢竟還是很吃苦的事情。
陶珠兒算是路程最遠的了,從鬆江到敘州,恰好就是起點到終點,一路上送走了不少近處開會出差的,從之江道調任去江左道的同僚,前幾天在九江上船的,則是南湖道來公乾的吏目——這個人恰就是敘州人士,之前在夷陵主持修建船閘,給他修得很好,現在就提拔到了南湖道水利辦公室,專門統籌調研南湖道境內的船閘選址、修建和水電站修建工作。
他到九江,是來開會的,水利辦公室有兩個婆婆,一個是江段所屬的省道,另一個就是大江水利總辦,修建時的後勤配合需要省道衙門,但整體工程布局統籌是總辦的事情。總辦在九江開會,因此從敘州開始,大江上遊的水利吏目,前陣子一窩蜂的下來,這陣子又陸陸續續地回去,對於大江兩岸的民情,也都非常的熟悉,跨江移民,沒有比他們更清楚的,很多移民、村民都在他們的工地上做事哩。
這個叫黃超的副主任,大概還有一些舊學的背景,談吐中可以知道學問很淵博,“本來呢,各朝各代劃分省道界線,是沒有完全依靠地理天險的,一定是犬牙交錯,結合於山川形便,為的就是防止省道內部形成割據勢力。你若還記得我們學的地圖,就可知道,兩湖這裡,南湖道也有江北的地,北湖道也有江南的地,便是如此。”
“雖然這是有些強行,但省界劃下之後,百姓們彼此通婚來往,難免也多走動,這樣就多了不少跨江的聯係。而今我們買活軍卻偏偏全取了江南之地,縱觀大江上下遊,隻有金陵一帶,為了給敏軍留下顏麵,這才有幾座州縣沒有入主,但大江的通航實際上已經完全掌握,對那幾座城市,除了金陵之外,基本也都儘在手中了。因而,現在江左道和南湖道的實控土地,其實比以前都是有所擴大的,疆域中也多了一些新州縣——實際上還管理著江北屬於南湖道的老地界,這也是跨江的,就更說不清了!”
“這些州縣,和老親戚之間門的聯係,千絲萬縷,江南的日子又是可眼見的好過,不說彆的,就是一個稅賦,一個高產種子,就足夠讓人眼饞的了。江北的百姓,但凡是機動一些的,哪有不跨江過來的道理?眼下來的,還是膽大探路的,若是再過幾年,發現這裡的局勢徹底安穩下來了,那些探路的回去攜家帶口,全都來投奔的,人口規模還要上漲!”
“到那時候,我看敏朝也不必把災民遷徙到買地去了,就把關隴中原的災民往北湖道遷徙即可,北湖道十室九空,全都跑南湖道來,南湖道的百姓,則不是去廣府道找機會,就是進工廠做工,大家一起東奔西跑,創下舉世難見的遷徙盛況,想想都覺得極大壯觀!按老式的想法,這是人人都不能安居,乃是滅世的征兆,可咱們買地卻是越遷徙日子越好過一般,仔細想想,不知為什麼還有點好笑呢!”
雖然對於遷徙的形容,好像有點兒諷刺似的,但想到這偌大的國土上,全是背著包袱東奔西跑的百姓,哪怕自己也是其中一員,陶珠兒也不禁有些想笑,她端詳黃超一眼,認為這人是頗有些不合時宜的幽默感,抿嘴道,“這也不奇怪,從前麼,日子到哪裡都是一樣苦,自然是儘量賴在老家,但凡還能活,絕不會輕易遷徙。可現在就不同了,現在,有些地方活是活得下去了,可人人都想過好日子,往更好的地方走。還有些地方,那依舊是活不下去,便往能活的地方走,彆看都是移動,本質卻不同哩。”
黃超聽了她的話,也把她定睛看了幾眼,點頭笑道,“陶姑娘說話是有見地的,這話說出了本質,人人都想過好日子。要讓南湖道的流民不再成為問題,倒也簡單,等船閘都修好了,把小三線往南湖道的州縣略微一鋪開,叫百姓們看到了做工的好處,那麼南湖道的人口,也就自然流動起來,自然就有多餘的土地收容江北移民了。”
陶珠兒所在的區域,對小三線是很陌生的,因為他們壓根就用不上,陶珠兒也是平時愛看報紙,才略知這個政策的一點細節,沒想到,來到南湖道之後,發覺小三線對民生、民風的重要性居然這樣高,乃至於船閘建設,都有帶動移風易俗的作用。
其餘兩名乘客,也是一邊喝熱茶一邊讚道,“黃主任說得對!小三線雖然花錢,但好處當真是可以眼見的,就是衙門也缺錢,一時鋪不開,就不知道南湖道哪裡能抓些錢出來了——這個個省道都有自己的產業,江左的瓷器,往下更不必說了,川蜀的礦、絲、牛,倒顯得南湖道這裡有點蒼白了,除了米,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緊俏貨色,如今偏偏米又不值錢了!”
這都是南湖道的吏目,才會這麼上心。陶珠兒聽了則是想到自己要去的彩雲道,忖道:“其實南湖道還好說,靠著大江,差不到哪兒去的,米不值錢了,隻要地還在,自有作物可以種植也能賣得掉,這裡交通便利呀!彩雲道距離外界交通極其不便,好像也沒聽說有什麼名貴特產,真不知道那裡會是如何蠻荒模樣,又該怎麼發展了,小三線能建到彩雲道去麼?”
對於南湖道的發展,黃超也沒有指點江山,這畢竟是衙門的事,他和陶珠兒觀點是一致的,“如今川蜀儘入買地,交通都是通過大江,南湖道沿江一帶難道還能窮了麼?上遊繁華,下遊繁華,發展起來不過是時間門問題!”
聽他言談之間門,對於川蜀的發展程度似乎推崇備至,至少認為絕對勝過南湖道,比江左道可能都不差什麼,大家也是好奇心起,都問道,“川蜀居然富庶至此麼?還以為曆年來人口流出,尤其是三峽疏浚之後,航運便利,離川務工者甚多,比起以前敘州獨自得勢時,會略微蕭條一二呢?”
黃超是敘州人,對此自然非常清楚,也是搖頭道,“漢人是少些了,本來也以為勞動人口會少,但意想不到的是,夷人多起來了——很多原來在彩雲道、黔州道的夷族,通過同族傳話,都跑到川蜀來種田!這個,你們沒有想到吧?!如今農工兩業,和以前相比還更繁盛些!”
這的確是未曾想到的發展,大家聽了,都吃一驚,陶珠兒也沒想到,自己的工作居然和川蜀也有聯係,聞言不由驚道,“夷人跑到川蜀來,那彩雲道的人口是不是變少了?和漢人的關係,處得怎麼樣?”
“嘿,這你就更想不到了——彩雲道的人口也沒有變少,相反還比以前更多了些,你猜這是為何?”
黃超拿了拿架子,把大家的胃口都給吊起來了,這才笑著給陶珠兒帶來了一點對工作難度的不祥預感,“我們漢人往南洋跑,可南洋驃國、安南、緬國那些人,想著法子也在往北跑啊,買地的日子好過,難道他們真就一點沒感覺嗎?”
“現在的彩雲道,也是有點亂了套了,呼朋喚友,從南洋跑來的夷族多得要命,如果不是有知識教的幫助,我看,衙門吏目、更士,真未必能管得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