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更士同僚們, 彼此來自四麵八方,沒有什麼競爭關係,除了如牛均田這樣,走了運被羊城港本地更士署留用的, 要稍微低調一些之外, 其餘同事之間,的確是熱心互助, 沒有絲毫算計在內。陶珠兒聽了眾人的分析, 也覺得言之成理, 散夥飯之後, 和牛均田兩人一起散步回宿舍時, 也征詢他的意見。牛均田道, “桃子,你為人熱心, 文書工作上也有長材, 這兩麵都是你的天賦, 要說從更士署轉到居委會去, 做個吏目, 這也是恰當的。”
“若是留在更士署,哪怕還做文書,去彩雲道走一遭, 也很有必要, 文書室主任,這是個吃香的位置,你若想著來羊城港這樣的地方,那就更是需要過硬的履曆了,怎麼看, 這彩雲道幾乎都是非去不可,你且放心地去,有我在此為你留意著,過個兩三年,等你積攢夠了,隻要一有機會,我就為你使力——若是那時候,電報這東西已經通到彩雲道,那就更好了,全不怕錯過了消息。”
陶珠兒想和牛均田私下談天,其實就是想聽這句話,她的眉宇立刻舒展開了,感激地叫了一聲“均田”,卻不好再說下去,牛均田笑了笑,道,“桃子姐 ,你和我客氣什麼!”
他猶豫片刻,似乎有什麼想說的,但還是沒有出口,垂下頭走了幾步,把石子一腳踢開,“沒準再過幾年,我外調了,你反而調回羊城港,那時候,就得靠你為我通風報信啦!”
“那肯定。”有些事,有沒有一個人及時通消息,相差太多了,譬如說羊城港這裡,如果有合適的高級職位出缺,那基本就是在履曆夠格的人選裡進行篩選,圈出三五個意向人選,再去考察,怎麼表達意向?這裡麵門道就多了,也有老上司推薦帶話的,也有自己寫信寄簡曆,毛遂自薦的——你能知道什麼時候把簡曆寄來,那不得需要有人及時通風報信,甚至是為你遞上?
買地這裡,更士署新建不久,調動也很頻繁,要說純粹的關係戶,甚至是蘿卜崗,那基本是沒有的,很多時候,都是靠一線員工之間彼此的人脈互相帶挈,像陶珠兒、牛均田這樣,先在紹興做過同事,又來羊城港一起出差的,就算是比較深厚的交情了,彼此很可以互相信賴,又比其餘同事的關係更近一層。
雖說兩人之間,曾有一點兒說不清楚的淡淡情愫,但都是事業為重,退回來做好友,反而更能交心托付,牛均田讓陶珠兒把簡曆在他這裡留一份,等到了彩雲道,也要時常給她寫信,他可以時不時把陶珠兒的經曆加入,重新謄抄。兩人又計較道,“若是有了機會,我這裡幫你送了簡曆,也還要及時通知給你,電報機一時半會,還鋪不到彩雲道,川蜀能通都不錯了,這樣等你到了彩雲道,我們就要摸索出一條最快的通信路線,免得誤事。”
這話是有道理的,陶珠兒的酒意幾乎全退乾淨了,她有些緊張地說,“從前絲毫都不關心,現在隻盼著電報機快點鋪開,也彆隻是大江一線了,什麼時候能鋪到彩雲道,那就好了!”
“那是!說是年內川蜀那邊,就有希望短暫開通了哩!”
有線電報機,這個東西,就其功用來說,在買地是完全不算陌生的,畢竟,六姐帶來的傳音法螺,在管理中是發揮了極其重要的作用,尤其是買地發達的海事航行,對於無線電報更是極為依賴。
不過,此前的無線電報,頻道、對講機都是十分緊張,不可能為私人傳話,而現在正在建設的有線電報網絡,那就不同了,從數年前,川蜀方向開始埋設電線杆,建設沿江小水電站開始,民間就有傳說——有線電報網絡建好了之後,可以開放民用,雖然價格想必非常昂貴,但從今以後,至少民間這裡,有急事也能在一兩天之內,把信送到當事人手中了。
這種東西,對於商業的意義,那是怎麼美言都不過分的。當然,它的落地其實主要還是政治需求——自從說要建有線電報網,川蜀的局勢就肉眼可見地安定了下來,完全沒有從前那股子暗流湧動的勁兒了。本來,川蜀一直以來的桀驁不馴,最大的倚仗就是三峽天險,這天險不但給曆代的中原統治者設置了障礙,甚至連買活軍一開始也感到棘手——入川之後,無線通訊會變得不穩定,消息的交流就沒有那麼通暢了。
可一旦水利工程開始搞,蒸汽動力的拉纖機、船閘、有線電報網開始建設,三峽天險,似乎也變得縱馬可躍了,再加上川蜀的夷人部族,對於知識教極其信奉,聰明人懂得看局勢的,都能明白川蜀大勢所在。陶珠兒和牛均田談到這個即將開通的電報網,都認為它對川蜀的意義是極為非凡的:自從有華夏以來,買活軍應當是第一個能做到對川蜀如臂使指的中央政權了,六姐早晨在羊城港下達的鈞令,不到中午,便可以通過電報網直達川蜀衙門,這其實就昭告著,中央徹底把川蜀納入了自己的精細統治範疇,完全消化了這塊數千年來,動不動就被人惦記著要割據的盆地了!
“隻要護住航路和電報網,川蜀就永遠不可能鬨出大事……平穩消化,就是之後的節奏了。其實,順著大江梳理水脈,也就是在梳理大江上下的人心啊,大江航運暢通,大軍朝夕可至,誰還敢生出什麼二心呢?要說起來,自從六姐起家,每一次吞並大片土地,之後不免都有人要鬨事,哪怕就是近在咫尺的廣府道,都還鬨出了行刺案,還有……”
陶珠兒笑道,“還有我們客戶人家的大遷徙,你休要吞吞吐吐的,說白了,這是我們客戶人家上一代的深痛,在我們年輕客戶女子這裡,卻是大喜事來著,不然,我哪有出仕的份兒?這會兒怕不都是肚子裡揣一個,背上還背一個了?”
她雖然也不是處處出類拔萃,但能做更士,思想自然也還是算合格的,對六姐的忠心,至少在人前無需質疑。但這話陶珠兒好說,牛均田是不好說的,更不會接口,隻是笑道,“就是說,原本近土都有這麼多的事,可之前咱們吞並大江以南,一下把領土擴張了數倍,而且很多都是山高水遠、交通不便之地,但卻迄今沒有鬨出事來,反而消化平穩,這數年前就開始鋪墊的大江水利工程,還有大江電報網建設,當居首功。”
的確,比起頻出新聞的沿海地區,內陸這邊,戰事過後就很低調,其餘地方的百姓,都不太能聽到他們那裡鬨出的新聞,好像很自然就被消化了下來。沒有新聞,這就是區域平穩的象征,在買地的官吏這裡,還有一個很權威的晴雨表:就看這幾年買地不斷下調川蜀以及南湖道等地的危險評級,就知道局勢究竟如何了。
到現在,去這些地方工作,都算是支援邊區,不享受額外的危險津貼,這就可見一斑了。要知道,如果危險評級還維持原樣,考量到川蜀很快電報網就能落地,比起去彩雲道,陶珠兒肯定還會選擇去川蜀,這樣對她來說,好處無疑要更多些——但話又說回來了,衙門從來不做虧本生意,沒占到便宜,她也不至於幽怨,反而認為這也很合理:買賣要公平,這是六姐常說的話,無形間,陶珠兒等人好像也把這種傾向給烙印到了自己的腦子裡。
一個政權倡導的精神是什麼,其實是很重要的,雖然時至今日,買活軍已經是個讓人頭暈目眩的龐然大物,六姐必然不可能事事躬親,但基本的邏輯是一脈相承的。買活軍講究‘實事求是、一視同仁’,這兩點同樣也滲透到了他們對官吏體係的建設中——對於官吏的個人道德,他們不像是舊有的王朝那樣,以不切實際的高標準來強調,實則汙糟至極、醜態百出,而是強調官吏要遵守規矩。
對於守規矩的官吏,也予以適當的獎勵,並不因為他們是官身便覺得理所當然。買活軍是天下第一會做生意的衙門,很多時候,吏目、更士也能感受到,他們也是在和衙門做交易,用自己儘職儘責的服務,來換取豐厚的福利報酬,去越危險的地方,報酬當然也就越高了。
把君臣的關係,定位為一種長期而複雜的買賣,當然這不能說是買活軍的首創,舊日的讀書人也早有‘學成文武藝、售於帝王家’的說法,不過,輕視,或者說還沒跟上道德的鼓吹,而是顯著地突出買賣特征,這是買地這裡倡導的新風。
這樣的習俗有一個好處,那就是官吏們對於衙門是很信賴的,並不擔心自己的工作會被漠視,當然,人事傾軋哪裡都有,但在買活軍的衙門裡,付出和收獲大致都能相等,這樣就很大程度上減少了敏朝那種視邊窮州縣的出缺,為苦差,甚至為催命符,各自告病、辭官推諉,邊疆州縣長期不能滿員的現象。
在敏朝,這些地方的官吏,待遇又差、危險又大,而且遠離中樞,一當就是數十年,如果沒有什麼奇遇,基本就等於政治生命提前結束,這誰願意去?但在買地,差事越苦,報酬越高,這樣大家報名支援也就更加踴躍,倒也不全然是因為受到國家新立,處處蓬勃向上的精神感召,去邊疆奉獻的,如此,反而彙聚了一批有野心也有能力向上爬的實乾派。
如陶珠兒這般,隻想調任到羊城港這般的繁華地方,做個文書室主任的,那都算是誌向小了,很多更士署的同仁報名支援,那都是破釜沉舟,想要高調——升職外調,那就等於是把自己的‘根’給紮到邊區去了,如果不做出很好的成績,再次高升內調,那就要在邊區紮根一輩子,這就要看對自己的能力,或者關係,有沒有信心了,膽子小又貪戀繁華的人,不敢賭這一把,選了平職借調的話,職級上升的速度肯定就要慢上一截了。
陶珠兒的性子,比較中庸,雖然也上進,但不算是最掐尖要強的那批人,凡事還是喜歡講究一個把穩,回到紹興之後,思量再三,也和父母、姐妹親戚通信商議過了,還是選了平職借調,這樣她就有兩條路子:第一,去彩雲道做出成績,又有牛均田使力,平調或者高升調入羊城港,那自然是最好;第二,平安度過三四年,積攢了功勞,回紹興也可升職,到那時也還年輕。
當然,如果在彩雲道就地提拔,職位超過在原處的速度,那也可以接受,隻是那樣的話,就要在彩雲道安家了。陶珠兒從未去過該地,也不知道自己會被分配到彩雲道的哪個州縣,對於這條路的態度還是頗為冷淡的。隻希望未來幾年,吃住上不要太受苦,工作也能順利開展——每天都吃肉,這個是不敢想的,能夠一天吃一個雞蛋,陶珠兒覺得就算是喜出望外,根據她自己的估計,其實這個也難,說不得自己的危險津貼,就得花在買高價罐頭上,但隻要偶爾能吃上罐頭,這日子就算比小時候要好,她也還能接受。
她們這樣的工作,平時忙碌,吃穿住行需要自己花錢的地方也很少,偶爾去看個幻燈片,也花銷不了幾個子兒,陶珠兒工作幾年下來,已經攢了一筆不菲的積蓄,本來是打算在紹興買房用的,這會兒計劃有變,要暫時離開數年,陶珠兒就想著把這筆錢或者在羊城港買房出租,對未來也算是個幫補。
但這樣的話,她自個兒的錢不夠,最好還是要找人合夥,本來,牛均田是個很好的人選,但兩人這關係,若還合夥買房,那就有點耽誤牛均田在羊城港談親事了,要找彆人合夥,關係似乎還沒到這份上,光存在銀行吧,雖不收保管費,但利息很微薄。
若要投資生意呢——吏目也不得經商的,這是個很大的限製,因為現在,買地這裡有閒錢的人家很多,而買房也不算是最好的投資方式,很多人會選擇投錢去經商,甚至是合股買海船,乃至去大交易所買賣現貨的,若有眼光,收益其實都比買房收租要高得多。因為除了羊城港等寥寥地方之外,並不是說房租、房價就漲得很快,甚至很多地方會因為人口的流失,以及城市功能的轉移,房價立刻就下跌了。譬如說雲縣,原本高不可攀的房價,在定都大典之後已經降了兩成了,還有繼續下跌的趨勢,這無疑是因為都城在羊城港建設完成之後,帶來的巨量人口遷出。
不過,不管是什麼發財的路子,和陶珠兒都是無關,她是更士,為朝廷賣命,衣食住行都不用自己花錢,這代價就是她和近親都不得從商,她本人不說了,她的丈夫和未來的子女,都不能在紹興做買賣——如果她去羊城港,那就不能在羊城港做買賣,如果她做了州縣的首腦,那整個省道都不能從商,若是她最後做了省道級彆的高官……那都到這一步了,限製隻有更誇張的,基本就是一整個家族在全國範圍內都不能經商了,唯一的特例可能就是去立誌城那樣的新辟之地,很多規矩在那裡的確也不是很嚴格。
陶珠兒自認沒有做高官的大誌,當然也不敢觸犯買地的規矩,她是不敢碰投資的,最後隻好在紹興買了一間小院子,委托局裡要好的姐妹為她出租,按年把房租彙入賬戶。又跑到市場上,雇傭了一個房牙子:
現在官營的中介所,差不多把房牙原本的業務給擠占了,有些房牙想辦法考入中介所做事了,有些則仍舊單乾,隻是在市場上發掘新的商機,比如專為那些外調的人家租售房產,或者為已出租的房子提供維護業務,譬如陶珠兒買下的小院子,房租是大姐為她收著,但房客有什麼要求,比如瓦片脫落、房子漏雨,院子裡的井要淘洗、鑰匙丟了、窗戶破了等等,就由房牙子來統一為他們解決,陶珠兒一年付給他一筆管理費,若沒有什麼大事故,小維修都算在管理費裡。
這樣應時而生的新職業,在買地可謂是層出不窮,其中不少還很有賺頭,譬如托兒所,原本都是官營,還很少有人把孩子送去,都是習慣了自己照看,認為沒必要浪費這個錢,現在簡直是大行其道,街坊中三五家就有一所,把孩子送托兒所的觀念,簡直是深入人心,半年產假一結束,孩子往托兒所一送,自己兩夫妻恢複上班,在城市已成常態了。
甚至在村子裡都有人情願這麼出錢送托兒所的,這在從前根本就不可想象——孩子往吊籃裡一丟,該下地的下地,有哥姐的,讓大孩子照看一二,也就是了,何必浪費這個錢?可現在,托兒所深入人心之後,大家又自有一番道理了:孩子照看孩子,怎麼也沒有成人周全,這村裡的托兒所收費也低,不算是什麼負擔,秋後農閒去做幾天活也就回來了,怎麼說都是懷胎十月生的,難道還不希望孩子好了?再說了,哥哥姐姐平時也要讀書,現在又都分家了,也沒個祖輩照料,有時屋裡真沒一個人的,不送托兒所,怎麼能放心呢?
歸根結底,‘收費低、秋後農閒去做幾天活也就回來了’,這兩點緣由是最緊要的。越是做活機會多的村子,父母就越願意把孩子送去托兒所,這樣,把托兒所的設置,和村落的經濟聯係起來,作為一個標誌點來觀察,在吏目中也就成了一個通用的小竅門了。
陶珠兒從紹興離開,登船西去之後,就開始很熱衷於觀察這個‘托兒所現象’,她從之江道去彩雲道,是乘船自大江直接去敘州,從敘州換陸路大概走一個月的光景,到達昆明——這也是她和牛均田計劃中兩人最快的通信路線。另外還有幾條去彩雲道的路線,耗時更久,路也沒有這條這樣好走,不是買地沿海的普遍選擇,隻有一些當地的商人會這麼走——譬如說,很多夷族商人會直接從昆明去安南境內,從安南插到順城港口,轉海船去羊城港這條線路耗時相對是最短的,隻是沿途道路難行,氣候渥熱、蟲蛇眾多,且安南境內正在交戰,一般的漢人很少有敢於這麼走的。
這麼看,拿下安南的話,彩雲道的交通都能順暢不少……便是悠然自在如陶珠兒這樣的小更士,聽到介紹時,也不免興起這樣的念頭,不過,這也都是後話了,她乘上風帆船之後,一路和同船的吏目,議論著在大江使用機械動力船的可能,一麵觀察沿途的民生:大概在之江道境內,沿岸村落都可見到托兒所的痕跡,譬如孩子們成群結隊,大的抱著小的,往一處行走,這都是托兒所存在的顯然證據。又或者隻看村裡有學校的旗幟,而沿岸勞作的農民背上基本沒有繈褓,這基本也說明村裡有托兒所了。
到了江陰境內,托兒所也還有,但並非家家戶戶都送去了,在田間經常能看到牙牙學語的幼兒,在樹蔭下到處亂爬,或者被綁在背簍之中,看著父母勞作,不過數量並不太多,船入南湖道之後,陶珠兒就留意到,大江南北,差距變得顯著起來了:江南這邊,雖然數量不多,但明顯村落托兒所已經開始出現,可江北卻還是純然的大帶小、父母帶兒下田的局麵,同時她也留意到,江北的土地,拋荒數量明顯較江南多太多了。
一問之下,答案果然在意料之中。“是,這就是我們南湖道現在麵臨最主要的治理問題——越江而來的江北流民,數量實在是太多了!而且,他們不太願意往彆處遷徙,隻想在老家附近安身!找塊田來種,從此就不搬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