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樣, 兄弟?這陣子忙得厲害吧,還回北邊去麼?楚姑娘沒留你?”?“是忙——但我這草料牛兄弟你也知道,當不得什麼大用, 也就是幫著打雜罷了!不過,牛兄你果然料事如神——以後啊,我怕不是也要在這羊城港常住了,牛兄弟你這要是留下來長期執勤, 咱們以後常來常往, 在一起喝酒——喝奶茶的機會有得是!”
“哈哈哈!怎麼, 這事兒就傳到你耳朵裡了?看來, 咱們魯二哥雖然忙碌, 可這小耳朵還是豎得高高的呢!”
“是陶姑娘來找東家道彆時說的。”
魯二哥撓了撓後腦勺, 憨憨地笑道——他的話雖然大概是實情, 即以他的才能, 肯定無法勝任服裝廠的管理職位,但在羊城港這幾個月的忙碌,對他的改變還是蠻大的, 魯二哥身上那股子生愣味兒,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全消失不見了, 原本因為生活艱苦、未來迷茫,自然而然帶上的那股子不管不顧的潑皮勁兒也消散了不少。
江湖義氣倒是仍在,但比前幾個月要會說話得多了,“聽說陶姑娘回紹興後也要升任了,還沒來得及恭喜您二位呢!咱們同船南下這麼一幫人, 個個都得了前程,真是受了六姐的保佑,出門時候和那樣好的大船同路, 就是個好兆頭!”
雖然不宣揚迷信,但牛均田聽了這話也覺得入耳,咧嘴笑道,“那是,咱們都算是借了獻禮號的運勢——我們的這點進步,和獻禮號船組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聽說獻禮號的設計師,如今都是簡在帝心的人物,受了一等的表彰呢!”
這事兒在民間激起了相當大的反響,很多報紙也連篇累牘地報道設計師錢芳英的傳奇,又掀起了一波送孩子讀理工科的熱潮,魯二哥笑道,“可是如此!不過,明輪船隻能在近海運轉,我聽店裡的客人說,遠洋的機械輪船,還有輪子在海下的暗輪船,現在成了所有廠子的目標,都是巴望著學錢工,再來個一步登天,一輩子吃用不儘!不過,這都是豪商巨富的事情了,我們嘛,聽聽看看而已,能把小日子過好,就該知足嘍。”
“倒也不必如此妄自菲薄,你隻在楚家好生做事,再把張工交代的活兒乾好,能把兩邊周旋調停和睦,這兩個姑娘,我看為人都十分厚道,將來,難道就還虧待了你?”
魯二留在羊城港,是作為張九娘的股份代表,來監督楚細柳管理她們合資開設的服裝廠,當然,也發揮一些力所能及的作用,在監督之外,受到楚細柳的管理,幫著她一起乾活。這件事,牛均田知道得是很清楚的——雖說現在圓裙極大流行,已經從羊城港往外泛濫,席卷了整個江南,可想而知,假以時日,買地各處都會湧現出適合當地的氣候和民俗的圓裙變體,根本不會有人去細究其來源,但更士署這裡,卻等於是見證這個風潮成形的。
對於張九娘的設計能力,還有楚細柳的選款、運作能力,牛均田個人評價很高,若不是吏目不得投資商鋪,牛均田個人積蓄也不算多,他都願意入股這個‘和風細柳’服裝廠,不過,目前這個服裝廠的開局,和圓裙的流行程度比,又有點不夠看了。
一個款式的流行,首創者未必能吃到最多的好處,張九娘就深受其苦,這一次也是一樣,真正在這個款式的流行中,賺得盆滿缽滿的,是那些靈活的官營服裝廠,人家規模大、設備好,工人熟練度也高,一開機就是成千上萬件做出來,價格也便宜,就算不如裁縫量身定做得合體,但價格擺在這裡,依舊是最大眾的選擇。
和風細柳服裝廠,真正比彆家多吃的,就是大家還沒反應過來的那段時間的利潤,不過,這一次也讓很多裁縫都認識到了楚細柳的能力,豐厚的收入,也讓他們更情願在楚細柳的帶領下工作,這自己開個裁縫鋪,看似是不受拘束,賺的都是自己的,但買地的服裝市場,官營服裝廠占去了很大的比例,剩下的高端市場顧客人數有限,這種盈虧自負的裁縫鋪,不過是小本買賣,想要賺到和上工差不多的錢,除非個彆特會經營者,否則每日在裁縫鋪裡泡著,花的時間比上工還多,又要負擔房租等等,壓力並不小。
很多人也願意跟著厚道的東家,一起組個廠子做,這樣至少旱澇保收,而且也不需要籌錢去買縫紉機——這東西不便宜,很多時候都是一間裁縫鋪最貴重的財產。而且越新功能越全,為了效果好,賺到的錢還得投入機器的更新換代,又還有鎖邊機、打孔讀卡機等等,很多都不是裁縫鋪能負擔的大型支出呢。
這些從紹興出來闖蕩的裁縫中,一心單乾的倒是不多,如今有個出身同鄉的女東家出麵號召,又是一開始就帶著大家吃了一口肥肉,很多人都願意受雇,這樣就解決了異地開廠最困難的人事問題,楚細柳在圓裙這裡,賺來的分紅,就拿來當做她出的本錢。張九娘做事也是大氣,看過楚細柳送過去的賬本,不但沒有把自己的分紅取走,還又添了五百兩銀子的本錢,並借給楚細柳一千兩,以後等她收到分紅之後,再添上利息歸還。
這樣湊在一起,大概四千兩的本錢,楚細柳出資分紅+借款所得的兩千二百兩,張九娘出資一千八百兩,依出資比例占股,楚細柳較多一些,同時還領一份廠長的工資,雖然隻是象征意義,還不如魯二的工錢多:這魯二之後,就要定期在羊城港和京城往返了,一麵是給張九娘彙報賬目,另一麵就是要取送樣式圖。不過目前是暫不必動身,張九娘留了一批款式圖下來,而且她這裡如果要跟隨禦駕回京,那至少還要三四個月的光景,等她到京城再畫新圖,怕不是要小一年的功夫?
“我也不知道皇爺何時動身,不是說身體不適,需要靜養嗎?還有說現在北方嚴寒,想要等北方開春動身的,橫豎現在傳遞文書速度也還行,借用海運,怎麼都比上運河之後快。大家是都希望能晚點兒走,這會兒上路,皇爺在禦舟裡都透風,更何況我們這些護軍了,風餐露宿,真能凍死病死人的。”
魯二哥和牛均田一邊聊,一邊也是往更士署裡走,順便還好奇地打探著各國使團的動向,“要說你們買地,的確是好地方,多的是來了不想走的,我那些老兄弟,前些時候我不是來了羊城港麼,就試探著給他們捎了口信去,也是報個平安吧,謔!您猜怎麼著?十停裡也就五六停給我回了消息的,餘下的,聽那些傳話的人說,不是下南洋去安家,就是去大江上遊闖蕩著了!還有些自個兒尋摸了小買賣在做的,依我看,回去的時候,護軍能有之前的一二成就不錯了,就那些估計也是回家去接家裡人南下的。”
雖然大典已經結束,但急於離境的使團的確不多,像敏朝皇帝這樣,莫名其妙體弱多病起來,逃避回國履行責任的使者,為數不少,甚至他也不是唯一一個大當家,占婆國王也不想走,他都在直接和買地談,能不能把占婆國移交給買地衙門管理,換取自己在羊城港永遠居住和置業的權利了——羊城港的氣候,對他們來說是特彆理想的,不算太冷,和故鄉比起來也壓根不算太熱,空氣的濕度也恰到好處,如果再往北走,很可能他們就覺得空氣過於乾燥,讓人不適了。
至於物質、精神享受,更無需多說了,仙畫之外,占婆國王對留聲機極度著迷,打了好幾次申請,想要錄下自己說話的聲音,儼然一副樂不思蜀的模樣,至於有些小部族的首領、王子,更無需多言,不像是成規模的大國,還有所謂的尊嚴,對小部落來說,最擔心的就是買地看不上自己的那點家當,要求他們回國去履行職責,這一離開買地,不知道什麼時候還能回來,光是想想就讓他們極為不舍呢。
大糖盛世年間,彆無所求,隻願一輩子都居住在長安的異族,也在所多有,此時的買地,雖然國土和糖時還沒得比,但繁華卻猶有過之,這些使團依依不舍,也是人之常情。牛均田道,“好地方人人想來,但並非人人都配留在這,有些人來了也光顧著給彆人添亂,或許壓根都不該來,我們在紹興沒有抓住的那個莉蓮——”
魯二哥這才知道,牛均田約他,除了報喜敘舊之外,還有一個就是順便讓他來認人的,莉蓮的債主,也是承運商,也被叫來了,不過,按照買地的規矩,認人必須交叉辨認,而且結果互相不通氣這才算數。“在這事兒上,其實這倒是無關緊要了,因給你辨認的都是犯人,沒幾個清白的,無非也就是八百兩銀子的債務,這不算什麼大事。其餘一些零星的從重情節,也就還行。”
對更士來說,不出人命都不算大事,這種交叉辨認,最主要是防止一些重罪上,錯縱了真凶,冤枉了嫌疑人。莉蓮這個身份,牽扯的第一是八百兩債務,第二是偽冒身份,假造身份文書的罪名,假造文書這個罪還未必能落實,因為目前來看,莉蓮是買通了收容營中一幫夷族,冒用了一個夷族婦女的身份,逃出紹興,之後如果她一直是黑戶,沒有給自己假造身份文書,那就隻有偽冒身份一個罪名,單就這個情節而言,無非是苦役半年而已。至於她來到羊城港之後,所作所為,那就又是另一個問題了。
“有償陪侍、團體內部彼此欺淩、勒索、搶劫,這都是現在已查明而有口供、證據鏈的,還有勾結打手,私下跟蹤搶劫、偷竊客人私宅,這就是連鴇母也不知道的事情了,如果沒出人命其實都還好,十年以內吧,組織者估計得有十來年,但之前學生街那起有名的人命案,要是砸實,那肯定要判一個死,好幾個無期了,整個團夥的性質都不一樣了。”
小偷小摸,就算最嚴重的處置,那也就是砍手砍腳,不會要砍頭的,到殺人這一步,那就不同了,這大家也都能理解,其實魯二原本是乾武師的,對生死也早看淡,不該有多敏感的,當武師的能做護院都是少數,若是去走鏢,那真是今天不知明天事,和生死比起來,坐牢苦役也不算什麼了,至少人還活著。
然而,這是他們走武的賤命一條,對一般百姓來講,休說十年八年的牢獄之災了,就是半年一年,對生活的影響也是極大,幾乎就斷了再上進的可能,隻能一輩子在底層沉淪了。魯二哥的腳步有些沉重了,他是真沒有想到,在後巷幽暗處撞到的那個少女,半年間處境不但沒有改善,反而把自己陷入了更大的危機裡——要說她是遭了人的引誘迫害,這也說不過去,他也明白,這姑娘大概是個壞胚子,有些東西就在根子裡藏著那!
可想到她跳牆時那股小老鼠一般的慌張勁兒,他心裡又有點說不出的不落忍,在這件事上,他不能說誰做錯了,誰辜負了莉蓮——誰都不該她的,船長不該,買地的衙門就更不該了,這就和牛均田說的一樣,買地雖然好,可不是人人都配來的,想要在這裡過好日子,要麼,你命好,要麼你就得有本事。
這兩樣都沒有,那你就得接受去窮鄉僻壤一輩子乾活還債的事實,大城市的好日子,那就不是你配過的,能活下來就該慶幸感恩了,在這至少能吃飽飯,在老家,早就餓死病死了,你要連這也不接受,那你就是破壞了規矩,合該被買地毫不留情地趕出去。
可是……這要真說是她活該,他又怎麼也沒法點這個頭,魯二平素也說不上心軟,不是什麼爛好人,他也不知道怎麼說,其實他連這姑娘的臉都記不太清了,根本不是被她的美色打動……他也不知道怎麼說,他總覺得這不全是莉蓮的錯,或許……
或許錯的是這個世道,也不是說她做的事就是對的,隻是……
在這一刻,魯二腦中常見的,安詳的混沌散開了,在這瞬間,他對自己有了清晰的了悟,他明白了,莉蓮讓他想到了過去某一刻的自己——從前的魯二也沒做錯過什麼,可也一樣過得苦,一樣沒有希望,如果他不是這樣大大咧咧,萬事不較真的性格,或許魯二也早就行差踏錯了,他——他想要的好像也不過分,他並不覺得自己就怎麼貪心了,就像現在,哪怕他還遠不算富翁,也還是沒有成家,可魯二現在就很滿足,因為他好像已經擁有了最寶貴的東西,從前絕沒有的東西,那就是對未來明確的希望。
但是……對莉蓮來說,這份希望好像已經永遠地失卻了,她已經再不能擁有了。魯二心中,對她有一種本能地洋溢著的同情,在這一刻,他忽略了被搶劫的嫖客,虧了本的船主,除了對那個被誤殺的大學生感到有些心虛之外,莉蓮所牽涉的其餘犯罪,在他來看根本都無傷大雅,他情不自禁地歎息著,認為她因為這些事情而永遠失卻了希望,實在是件很不應該也很不值得的事情。
“……這些外來移民,尤其是洋番移民的品行,實在是個問題。我已經打報告上去了,建議以後實施船主責任製——還是要讓船主對移民的質量事先擔保篩選,寧缺毋濫,如果帶來的移民不能安分守己,那就要扣他們的配額分!”
魯二大概現在總算是有了一點城府,他居然把牛均田都給瞞過去了,牛更士沒有發覺他的不對,還在說道著這些西洋逃人組成的道門,給治安帶來了多少負麵影響,“若是給他們成了氣候,那還了得?以後隻會越來越難抓,這回能抓到這麼多人,那還是因為老幫會那些華夏江湖漢看不過眼,要收拾這些洋蠻子,可也不能老指著江湖人,那也會助長他們的氣焰……哎,這批人,還是要遠遠地給他們送走!讓他們到邊藩去吧,看他們還能鬨出什麼幺蛾子來?”
“送去邊藩?不是說,除了殺人重罪的那些人之外,他們倒也不必服重刑麼?”
魯二回神了,牛均田解釋說,“就因為有償陪侍這個罪,很難往重了定,最多也就是抓了當場的那一個,其餘的客人,走了就是一拍兩散,不可能取證……至少現在沒有,要也得長期蹲點,還要申請手機,以陪侍罪來說根本沒法細致地辦,所以最多也就是輕役,你說得倒沒錯,輕役是不用送去邊疆的,不過,那肯定也得服刑,而且出來以後要在身上刺青,累犯加重,這樣她們也很難找到其他工作,這些人都是拈輕怕重的,也不願意乾體力活,沒準什麼時候又重蹈覆轍了……”
他因為善於破案,被調入羊城港,日後維護治安就是他的工作了,因此一提到這個可能,牛均田就煩躁,揮手道,“到時候,還不都是我們的活?所以現在給她們一個機會,如果願意去建新長住,至少十五年不返回關內,在那邊勞動成家的話,這個罪就不刺青,也不判他們服刑了。這是建新人提出來的,他們的確也缺人,更缺會說漢話的人,哪怕就這一個優點,在那邊都很難得。這不也兩全其美了麼?”
自然了,這也是針對純粹‘有償陪侍’這單項罪名的犯人了,和殺人、搶劫、偷竊沾邊的,哪怕隻是從犯,那也不可能就如此輕鬆地走人,還是要看情節輕重處理。還有就是莉蓮這樣的逃人情況,如果被辨認出來,那除非建新願意為她付了這筆錢,莉蓮也還是要去內陸礦山做活還債,而且因為她有過逃跑情節,看管得肯定更加嚴厲,比起來……去建新住,那都算是較好的出路了。
“對了,說起來,你還不知道老幫會為何出手吧?其實是因為有個西洋女賊,在煙火大會上屢屢偷竊得手,我們更士署借機也是細查老道門的人,那些‘佛爺’都很不服氣,說他們來買之後,一向是安分守己……兩邊彼此把話一對,這才激起他們的義憤,為我們通風報信,把這些洋賊一網打儘了——華夏的土地,出華夏的賊那也就算了,連洋人居然也能來撒野,真是笑話!”
因為對魯二的人品十分信任,他和此案也完全無關,牛均田也是想到哪裡說到哪裡,“那晚案發時我們恰好就在現場,我和桃姐還說這事呢,說連煙火都不看,專心偷竊的,那肯定是個天生的賊王,又是個女的,倒讓我們想到了一個厲害人物——”
莉蓮?!
是她麼?
魯二聽了,也不禁苦笑了起來——他就是有心為莉蓮說幾句話,卻也無從說起,因為非但陶珠兒和牛均田,就連他自己,聽牛均田這麼一說,也是反射性地想到了莉蓮,直覺或許那女賊就是她,那樣的大膽且專注,好像真沒有什麼壞事是她做不出來的。“雖然都是竊賊,也不算重罪,但若落實了是她的話,那……”
牛均田一時還沒有把殺人案和莉蓮聯係在一起,但因為莉蓮逃離紹興是得到了陌生夷人的幫助,用來交換的籌碼很容易推測,因此也有懷疑她也在做陪侍業,逃過了一次掃蕩。總的說來,雖然狡猾,但犯的都是輕罪,因此也是笑道,“那雖然還不算從重吧,但不管是去服刑還是去礦山,都是要嚴加看管了,實在不行,我看要給她上腳鐐,不能麻繩一係了事,免得又讓她中途逃走了。”
“確實……這個女孩,可是真的狡猾得很……”
魯二喃喃地說,注視著玻璃窗中擠擠挨挨的西洋女犯們,這些女犯大多都很年輕,即便因羈押憔悴邋遢,但麵容都還算姣好,隻是氣質不佳,在瑟縮中,又有一股說不出的戾氣,儘管不得不緊緊挨在一起,但彼此之間似乎也充滿了提防和戒備,就像是無數個刺蝟,除了自己之外,他們誰也不相信——牛均田剛才也提到,在陪侍業內普遍存在同事、鴇母之間的欺淩和搶奪。
在敏朝,這其實不是什麼陌生的氣質,魯二雖修行的是童子功,但出入街頭時,在那些最低等的窯女身上,所見到的,倘若不是驚人的麻木,就是這樣一種冷漠堅硬的戾氣,隻是有些人還能夠掩飾一二,就像是莉蓮,就像是——曾經的魯二。
這些人被迫地、踉蹌地擠在一起,抬頭接受著審訊室外各色人等的審視,一張張來自異族的,令人有些難以適應的輪廓分明的臉,讓魯二也有片刻的恍惚,就像是看到了一個個擁有不同發色的莉蓮同時對他抬起臉,他居然無法分辨出每一張臉的不同。
“我沒認出來……”
他輕聲說,收回了在左側第六個女孩身上的視線,再次搖了搖頭,好像是堅定了自己的什麼信念似的,他的語氣變得較為肯定一些了。“對,我沒認出來,她們……我不知道怎麼說,這些洋番在我看來都長得一個樣,單個出現好像還能認識,這麼多擠在一起,我分不出誰是誰了!”
對於洋番、夷人,隻要是非我族類者,可能是因為沒看熟的關係,分辨不出是普遍現象。很多洋番也覺得華人看起來長得都一樣。牛均田雖然遺憾,但也能夠理解,又喊了幾個人上來讓魯二單人辨認,魯二隻是搖頭,“這都幾個月了,說實話,那天也是白天晚上各看了幾眼——”
“行。”牛均田也不廢話,“那你等我一會,再做個筆錄咱們就能走了。”
至於那些女犯,她們還得在審訊室待著,等其餘船主過來一一辨認,有沒有自己的逃人。魯二點了點頭,一雙眼還聚在單麵鏡上,任由牛均田去寫筆錄,他有一種複雜的感覺,似乎是後悔,似乎又並不,他想:沒有鐵鐐銬,大概麻繩是困不住她的,就算去了建新,在半路上,或許她也還能逃跑吧。
這麼做,大概是錯的,魯二也知道,她或許又會走回老路去,他依舊凝望著審訊室,大多數女犯對視線早已麻木,任由不斷造訪的各種來客對她們指指點點,有些人還對著外頭做出凶相,令吏目們不得不大聲嗬斥,維護秩序。
也有一些女犯茫然地望著窗外,似乎對自己的命運仍然足夠在意,還懷有一絲恐懼,並未徹底麻木。魯二和其中一名女犯對視了一會,他一語不發,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他想說的似乎還有很多,這好像是他的第二次了——其實都是不該的,這麼做或許不是真正的為她好,你瞧,她第一次是逃走了,可這幾個月她真的過得好嗎?沒準兒還吃了比走正道更多的苦頭,變得比原來更壞,更墮落——
但是——但就隻是——
好好過吧。
他想,指望著自己的話能寫在眼睛裡,被她讀懂,這一次逃走以後,好好過吧。
能做到嗎?
他自己似乎都還有一點懷疑,但卻仍滿懷了這美好的祝願,這軟弱淺薄的善意,好像全施給了一個配不上的人。女犯群裡,一個年輕的姑娘垂下睫毛,專注地望著自己的腳趾,不再往前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