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9.颶風成形(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720 字 11個月前

“有案底?有案底好啊……”童恩海自知失口, 連忙更改了自己的說法,他麵上依舊帶著殷勤的笑容,往對麵略微傾斜著身子, 似乎是在表達自己的熱情,“該說是有案底也不妨事兒的,人在世上,哪能不行差踏錯, 些許小過, 要給他更正的機會。凡是那些痛改前非, 願意重新做人的, 尤其是有算學天賦的人才, 我們建新城都給予極高的禮遇——”

“倘若是女娘, 那就更好了, 愛蘭珠你也知道, 我們建州的姑奶奶,地位從來都高,在建新城內, 一定處處都受到優待!絕不會有任何欺生的事情,我們也願意接受辦事處的監督!”

“當然, 即便不是女娘,我們這裡也絕對歡迎,包括說礦山的工人,待遇也絕對不差的,建新周圍礦產豐饒, 雖然現在,城建暫時無法和羊城港這樣的上城相比,但吃喝、取暖, 絕對不成問題,假以時日,相信建新的發展,也不會遜色於彆的城市太多!”

“好好好……童大哥,你的意思,我明白了,一定為你聯係、轉達到位——你放心,咱們這本來都是實在親戚,我怎麼還能讓自家長輩吃虧了呢?”

在他對麵,習慣性地盤腿坐在貴妃榻上,滿麵含笑,和他對著喝茶的,果然是一個典型的建州女人——從發型上看不太出來了,因為羊城港這裡,男女都做短發,為了方便,剃光頭的女人也有很多,但容長臉、丹鳳眼,細眉細眼的韻味,對本族人來說,依然很容易辨彆,同樣的,這種盤腿坐的習慣,也有濃厚的建州貴族特征,建州人能壘炕取暖的,在從前都是有家底的表現,當然,愛蘭珠看年紀三十多歲了,卻還是細皮嫩肉,臉上沒有太多生活的風霜,這也足夠說明她的出身了。

這是個有能耐的建州貴婦,在南下之前,她是大妃身邊得用的女官,來到南邊之後,愛蘭珠的天賦逐漸就展現出來了,不但在培訓班成績優異,熟悉了買地的規矩,學會漢語,離開了培訓營之後,愛蘭珠也不像是大多數建州女眷,不是做些小買賣,就是再次成婚,還是以自己的家庭為中心過日子。她擺脫了這種老式女子的思維慣性,而是選擇進入學校,寧可交著一個月三百文的保護費,也要全職讀書,這樣,她在半年的學習後,便脫穎而出,考中了買地的吏目。

對於這些外來民族的佼佼者來說,他們的異族身份,在職業初期根本不是阻礙,反而是很好的助力,愛蘭珠就是個很好的例子,不過是幾年時間,她就依靠著自己的語言優勢,成為了外交部西北方向的專員——愛蘭珠會說建州土話和韃靼土話,甚至還開始自學蝦夷人的土話,這些全都是華夏北部可以直接派上用場的語言,再加上本人精明強乾,又會來事兒,等到童奴兒一乾人南下出使時,愛蘭珠甚至成為了接待小組副組長哩!

掛名組長的是漢人,這是必然的事情,但愛蘭珠也很自然地接過了大多數交流工作,譬如這會兒,童恩海和愛蘭珠在談的就是建新的人才引進問題——也不知道他從哪裡聽到了消息,知道大典結束後的這幾日,更士署也沒有閒著,在城中掃蕩治安,這就立刻嗅到機會,想和買地談談,能不能在人犯發配之外,新增一條前往建新的人才通道了。

按照建新的設想,這就和之前買地招聘人手下南洋一樣,由建新官府來保證一定時期內這些人的口糧,也會發給相對買地比較豐厚的安家物資,建新願意接受辦事處的監督,確保不是把人騙去當勞奴使用,隻是在招聘人群上,他們想做一定的限製——良民不敢要,反而想要有點案底,在買地不好融合,處處碰壁的。隻有這樣的百姓,才會紮根在建新那樣偏僻的地方,否則怎麼可能留住人?尤其是建新想要的,理化金融方麵的人才,有點本事的自然都會在繁華都市中過好日子,彆說建新了,南洋農場也留不住他們。

“和南洋比,建新有一點好——南洋也是買活軍的地盤,這些有案底的人才,安身立命可以,但想在政治上有所建樹,出身有瑕疵,先天就弱人一籌,很難走遠。但在建新,那就根本無關緊要了,就算到後來仍會被建州人打壓限製,但難度至少比在南洋要輕一點。”

愛蘭珠回去傳話的時候,同是西北組的同事鮑寶瓶,便如此評價著——這件事本身也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地方,如果能成,遲早都要宣傳給大家知道,所以密級不算太高。西北組內拿來議論幾句,也不算什麼,“不得不說,建州老汗,不愧是一代中興之主,見識的確有過人之處,而且,建州人是真的喜歡到處刺探消息,就算沒有卡倫額真,也總能比其餘番族先走一步,這都直接開始要人了,彆的番族還蒙在鼓裡呢。”

“老汗既然親自過來,決策速度肯定也更快一些。”愛蘭珠有些自豪地說,“建新的漢化程度,也是所有番族中最高的!”

這從童恩海的名字,以及他說起漢話那股子流利的程度,那股子買味,就可以看得出來。在這一塊上,韃靼人的確要落後太多了,林丹汗沒有親自過來,可能和他汗國遷都之後,要麵臨的緊張□□勢有關,但他派出的韃靼使臣,漢話說得隻能勉強算是流利,思維方式、談吐,仍是明顯的韃靼味兒,能力也是有限,這會兒幾乎所有外賓都在抓緊時間和買活軍談合作,韃靼使臣則隻惦記著從博覽會那裡買來的奢物。

整個定都大典,小半年的訪問,他們談成的基本就兩件事:第一、擴大邊市的貿易範圍,有許多商品是韃靼人到了羊城港之後,認定大汗也會感興趣的;第二、增開一個定向招生的獸醫班,韃靼人想把學生送到買地來學獸醫,學放牧知識,除此之外,他們沒有什麼想從買地這裡得到的——什麼工業建廠開礦,和韃靼人有什麼關係?他們認為這些事情和他們的關係實在是非常的遠。韃靼人嘛,好好養牛羊,用羊毛和白食來換自己想要的東西就行了。

怎麼說呢……雖然自己的日子怎麼過,這是韃靼人的自由,作為接待乾事,不論是處於工作紀律,還是自己的身份,也的確做不了什麼,但韃靼使臣的不思進取,也的確讓鮑寶瓶渾身刺撓就是了。她在愛蘭珠麵前有些抬不起頭來,用力地摔打著文件夾,仿佛摔打的是那幾個使臣的麵皮,渾身的肉都跟著一顫一顫的,“唉!這就是有英主的好處,謙遜的人,好像高麗和東瀛,就算一時落在後頭,這會兒也拚命地向著好地方靠攏,自大的人,就算一開始有好運,可光靠著好運氣,不知道努力,運氣也有用完的一天。”

“哦,你上午去東北組那邊嘮嗑了?”愛蘭珠一聽就知道,寶瓶這是又有新消息了,“怎麼,這是又有人私下來投誠了嗎?——另外,寶瓶你該考慮鍛煉了,要不控製飲食吧,我怎麼覺得這幾個月你又胖了,這都不是雙下巴,三下巴都出來了。”

以建州人含蓄有城府的性格,話說得這麼直接,可見這兩人的關係有多鐵了——要說起來,她們兩人也是有點親戚關係的,鮑寶瓶的姑姑,以前曾經是建州媳婦。不過,她們兩人的交情倒不是因為這個,而是因為她們都是有能力、膽量大,突破了同族傳統生活方式,跑到衙門裡做事的內番女人,而且代表的還是不同的番族,在這個職位上,兩人沒有絲毫的利益衝突,性格又投緣,很容易就處成了忘年交。

鮑寶瓶性格大氣,並不在乎外表,被愛蘭珠這麼一說,摸了摸下巴,也引起重視,“這陣子太忙,不知不覺就吃多了……的確是該改改……我還想著這幾個月,鮮奶蛋糕吃不到了,能瘦一點,結果誰知道,國賓館搞出了什麼植物奶油!我又常陪著韃靼人過去,你也知道,我們韃靼人就愛吃點奶食……”

這個小胖姑娘訕訕然地給自己找了不少理由,心虛地咳嗽了幾聲,這才壓低聲音,說回了正題,“可不是嘛!我聽說,東北組那邊的同事,最近都在加班,而且還特彆辛苦——這加班不是簡單的加班,得營造機會,一個個的獨處,這投誠的人太多了,都是分彆來的,還得留心不能讓他們撞在一起,若是遇上了,豈不尷尬……”

外交部這邊,在北部方向區分東北、西北,是以海岸線來分的,海岸線以東,那是東北組,所以雖然建新在整個大陸都算是東麵的,但還是西北組的一部分。東北組目前就隻有東瀛、高麗、琉球這三個國家,以及蝦夷人、東瀛族、高麗族等民族,不過,彆看目前管轄範圍小,但誰都知道,有一日海對麵的黃金地、美麗洲,也都會是他們的負責範圍。除此之外,他們還經常要和內番辦公室對接的,因為立誌城屬於內番辦公室管轄,而且還是六姐比較關注的示範案例,所以誰也不敢怠慢,東北組的同事也一樣經常加班。

“各有各的苦,他們主接待的那兩個團,彆看就倆,內部關係的確複雜,上回給我梳理了半天我都沒聽清,不但分地方,還分階層……把人都給搞糊塗了!”

“是,就現在也都各有各的算盤。高麗那邊,團裡有西人黨、南人黨、北人黨,當然還有王世子一派。就王世子的訴求最單純,隻想把弟弟留下來上學,其餘不論哪個黨都想引入我們的力量,把現在的王室給滅了……連扶持現在這個王上位的西人黨都這麼想,得說這個王當得挺失敗。”

鮑寶瓶掰著手指和愛蘭珠細數,“東瀛就更是離譜了,鬆前藩想倒幕,幕府想壟斷和我們的買賣,讓我們保證不和鬆前藩貿易,以奉我們為宗主國,來交換我們對幕府的支持。”

“還有鬆前藩和長崎方向的浪人,也各有各的想法,鬆前藩的浪人想幫助我們割據本州,把鬆前藩所在的那塊町土吞並,一步步打到江戶去,長崎的浪人相形反而是最保守的,隻是希望我們讓長崎更進一步地減少來自幕府方向的影響,他們願意擁戴田川家做長崎大名——實際上那也就是把長崎置於漢人子嗣的管轄下了。”

和大汗親自坐鎮,令行禁止,猶如一體的建新,以及使臣壓根不上心的韃靼比,東瀛和高麗的小心思可還真夠多的了。愛蘭珠聽得也有點跟不上,反應了半天,“果然越開化,國土越大,利益集團越多,小心思也就越多……這兩個都是久沐漢風的藩國,確實不同凡響。聽說南洋組那邊也是,凡是受漢人影響大的國家,使團內部立場都複雜,越是番族為主的國家,使團的要求就越簡單、越一致。要說共同之處,那就是見識過定都大典之後,他們都是真正服氣了,從談吐間也可感受出來,對我買地,再無提防。”

鮑寶瓶也笑了,“就是想提防,也得掂量掂量自己的斤兩吧,就他們國家現有的那點東西,買活軍看得上,他們提防也沒用,買活軍自然去取——到那時候,抵抗是死,倒不如就乾脆不抵抗了,沒準日子還比從前更好些。”

她的語氣,有一點說不出的複雜,大概這就是身為韃靼貴族,卻還進入買活軍衙門做事的鮑寶瓶,所特有的一些感觸吧。愛蘭珠對這種心情,是完全能夠體會的,這並非是說她們身在買地,心還在故土,隻是,身為異族,服從漢主,注定不會像是漢人政權那麼輕易便可融入的,總有一些時候,酸楚無奈的情感,不是‘華夏百族’的宣傳可以輕易撫平的。

不過,這不是值得強調和附和的事情,愛蘭珠隻做未聞,笑著說,“那確實是這個理。他們現在最擔心的,還是買活軍看不上他們那點兒微末的東西,不肯派去什麼專家哩。聽說這一陣子,南洋各國,都熱衷和華夏境內的同族走動,還彼此攀親,往上數祖宗,學漢人的說法,叫做‘聯宗’,本來彼此隻認是近親的,現在都當是一家人,希望能找到同族人過去他們國內,教他們說漢話——這還是次要的,其次就是開林場、橡膠園、棉花園和棕櫚園。”

開林場和之後的種植園,這是有因果關係的,先開林場,把各種名貴木材賣到華夏來,此後就可以種各種經濟作物,這些全都是買地緊缺的資源,比大米還能賣得上價格,又能積攢分數,來換取奢物,或者是珍貴的醫藥服務。先不說砍樹運木材,就說開種植農場,這沒有人來教是辦不到的,南洋各國尋找助力,也在情理之中了。

總的說來,雖然買地的國力,從進入羊城港那一刻就已經展露無遺了,但一個集中的展示,效果仍是意想不到的好,定都大典之後,幾乎所有使團都被買地的國力震懾,各有動靜,隻是使力方向不同而已,外交部因此更是忙碌不堪,近鄰各國,各有各的心思,很多都開始為被吞並做準備了,遠方的非洲、歐羅巴諸國,也有直接的擴大貿易,引入技術、知識的訴求,以及(在一些民間人士心中至關重要的)政治理論和宗教信仰,也在明裡暗裡收到了支持傳播的懇求。

把這些訴求,整理上報,由最高層決斷是否滿足,就是外交部的工作了。愛蘭珠、鮑寶瓶這些乾員,身處於一個正在成形的漩渦中央,雖然還不能明確地預測出將來的情景,但卻也都隱隱約約地意識到了,自己正在見識一個至關重要的曆史事件的發生——作為定都大典的餘波,華夏的影響,似乎正以前所未有的力度往外擴散,所帶來的改變,或許會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就好像十幾年前,愛蘭珠無法想象自己會穿著短袖、圓裙,光著腿在街上到處走動,擁有一份真正有意義的工作,為來自另一個民族的軍主服務,開口閉口甚至能對漢語的典故引用自如一樣,她也想不出,十多年後,買活軍的存在又會讓如今的這些藩國發生怎樣的改變。

建州……會成為一個完全漢化的民族嗎?隱隱約約中,她最重視的其實是這個問題:本來建州人口就少,分兵四處之後,衛拉特韃靼和通古斯建州,必然要和當地的女性大量通婚,久而久之,還能維持建州的身份認同嗎?建新建州,女眷最少,而且現在還厲行漢化,本來引入的就是哥薩克女眷,如果在買地招聘人手的訴求得到支持,大量的漢族男女湧入建新,再過一代人,不論是從血緣、語言還是風俗來說,建新和買地的差彆又有多少呢?

對百姓的生活質量來說,這未必不是好事,活不下去的人,哪有心思在乎這些,但愛蘭珠現在不但活著,而且還活得很好,她心中難免也有一絲和鮑寶瓶類似的惆悵,似乎是哀傷於自己生長的根基正隨著不可逆轉的時代洪流而被生吞活剝,在曆史中注定消失無影,同時,她自己甚至還是推波助瀾的一份子——

履行職責,把大汗借由童恩海發出的訴求往上彙報之後,果然,上頭的批複很快就下來了:這種要求,對買地來說有百利而無一害,愛蘭珠早就猜到了,上頭是絕不會反對的。買地這裡,教育普及之後,人才大量湧現,以至於雇主也難免優中選優,已不是那種稍微認個字就可以謀生的時候了,尤其是一些比較敏感的崗位,譬如賬房、掌櫃、監理、供奉等等,不論是什麼原因,隻要有過案底,應聘上的幾率也就微乎其微了。

這些有能力卻因為過去束縛而不能伸展手腳的人才,很容易就會走入歪門邪道,有個機會能把他們甩到荒僻邊城去,對衙門來說,也是求之不得。比如說,買地這裡有很多因為備案製的關係,闔家都進過礦山苦役的人,罪魁禍首苦役到死,這沒什麼好說的,但他的親眷,有些有立功情節,或者年歲較為幼小的,服刑幾年也就出來了。這些人,說是說一視同仁,但婚配、工作上還是會遇到困難,他們如果想要把過去徹底甩脫,前往建新戍邊,就是個很不錯的選擇。

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小偷小摸的慣犯盲流,輕刑犯,按規定不能送去邊遠礦山苦役,但留在城市裡明確就是治安的不穩定因素,這些人如果願意去建新,那也能降低更士署的工作量。所以,對於外交部發去的公文,更士署也非常熱心,很快就派人過來接洽,安排愛蘭珠和童恩海去更士署的羈押處,對輕刑嫌疑犯進行宣講。

愛蘭珠還在這裡遇到了遠洋歐羅巴組的同事,他們身後也跟了不少洋番。這讓童恩海相當敏感,立刻用家鄉話問愛蘭珠。“他們也是來和我們搶人的?不應該啊!”

“不是,他們是來認人的,最近掃蕩陪侍業,抓賊什麼的,抓到了好些西洋女子,她們很多都是和西洋船長簽過契約,但沒付船費就逃跑的黑戶,現在讓他們來辨認一下身份。”

愛蘭珠對這事兒倒還有所耳聞,她若有所思,“買地的漢人女娘,願意移民去建新的良民肯定是極少的,至於罪婦,買地女娘犯罪率很低,如果這些女娘罪名比較輕的話,或許……”

童恩海和她對視一眼,立刻就笑開了,不知不覺,又把前幾日一時失言的話再說了一遍,“有案底?有案底好啊!有案底,就不敢跑回買地去了,就能在我們建新長長久久地工作,不像是良民,有案底的人,要拿捏起來也簡單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