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娘, 嗚嗚,我要找阿娘,阿娘——”
“爹!”
“更士姐姐, 我叔叔是不是不要我了,把我給丟了?那你, 嗚嗚嗚,那你把我送回我家去吧, 我叫太婆拿錢謝你好不好?嗚嗚嗚,彆把我送到孤兒院裡去,囡囡不要去孤兒院——”
“我餓了, 我要吃烤玉米, 嗚嗚嗚,烤玉米!”
“你彆碰我!你壞!”
“更士姐姐,我要上茅房,屙噓噓——哎呀!這下不用去了!”
江對岸,璀璨的煙花, 在空中留下的印痕仿佛還沒有完全消散,空中隱約還能見到一團團白煙, 在江水上空緩緩的移動著,引得江邊觀看區的觀眾,爭相招引,想要沐浴在這吉祥的霧氣中,仿佛也能沾染上不少喜氣。但更後方臨時支起的長棚,卻又很快喧鬨了起來:雖然居委會早就到處曉諭,告訴那些來看煙花的百姓,孩子是不許入場的,但依然有不少百姓把孩子帶來了, 問著便說是不知情、忘了。
如果把他們趕回去,隻會讓更多人鑽空子,偷偷地把孩子抱進去,或者是去一些危險的礁石區站著,於是更士們也隻能開辟出臨時看管區,把孩子集中在長棚裡看守起來,並且讓他們互相監督,彆讓父母之外的人,來偷偷抱走了去。畢竟,買地這裡拐子雖然少,但也不能掉以輕心,要知道僅僅隻是十幾年前,被拐走依然是婦孺單獨上街需要考慮的切實風險呢。
這些孩子,大的也有七八歲了,小的甚至還有幾個月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不知道父母是怎麼想的。長棚裡自然是哭聲震天,那小嬰兒離了親眷之後,哪有不哭的道理?大孩子還好,一開始鬨上一會兒,等到煙花開始,便光顧著伸脖子眺望了,他們雖然不知道自己見到的場麵有多麼的珍貴難得,但被美麗的畫麵吸引,也是人的本能,為了安靜的看煙火,不少大孩子甚至還主動把小孩子抱在懷裡哄著,這也讓長棚內,總算是得到了少許的安靜。
但是,這靜謐的時刻,在煙花結束之後,便立刻又消逝了,見到江邊人群逐漸散去,很多孩子都生出無謂的恐懼,害怕長輩們把自己拋下了,不來接他們,還有那些餓了饞了,想上廁所卻一直憋著不敢說,直到最後尿了褲子的。再加上那饞奶的小嬰兒大哭不止,長棚內簡直是沸反盈天,令更士們臉上,都出現了一種麻木的厭倦,直到家長們陸續來領人,這才上前對號牌:要有號牌,能叫上名字,孩子也能辨認得出來,這才能把孩子帶走。至於帶小嬰兒來的那些人,更是有記憶力超群的更士專門來記過臉,如果不是抱來的人認領,肯定是不能叫他們抱走的。
“這做家長的也是心大,觀看區那麼多人,孩子還矮,怎麼想到帶進來的,擠了碰了都還不算大事,走散了心裡真就不慌?”
眼看著孩子們逐漸被接走,隻留下一地的混亂,長棚一角,陶珠兒也忍不住和身邊的女同事抱怨,“按理說,這都是產假規定落實後出生的孩子,按說該看得很金貴的,怎麼還這麼不上心?你看,前麵人都走了一多半了,這裡還有七八個孩子沒人來接,這叫孩子怎麼不著急呢?人都走了,還不過來,自然覺得家長不要自己了。彆看人小小的,心裡也知道難受!”
“可不是這個道理。現在的孩子,又和從前不同,吃喝得好,從小往托兒所那麼一送,一個個靈得很,哪和我們似的,七八歲了還傻傻的,話還說不清楚的都有!”
“如今,那兩三歲的孩子規矩都學得很好了,不打架、上廁所要喊,和小朋友要友好,有東西要分享……還有能把自己的名字,家裡的地址都背的清清楚楚的。一個個小大人似的,倒把大人襯得沒魂兒了。”
幾個更士也都是撇嘴,比著前方道,“你信不信,還真有人會忘了接孩子的,到時候,還得抱回更士署去照顧一晚上。你真彆不信了,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渾忘了,就為了這,還得留個人在前頭值班,告訴那些丟東西的、丟孩子的,都上哪找去!”
一說到值班,大家都是渾身疼痛,頭皮發麻,陶珠兒錘了錘發麻的腰,“還好!還好明日就結束了,我們再辛苦個十天,估計也能回原處去——都說這支援首都是美差,之後晉升表彰一個也落不下,可誰知道這都是當得的?真當咱們是在這享福呢?!命都快熬沒了!偏偏越是這樣的時候,還越多事兒!”
的確,每一次人員聚集,都代表更多的意外,以及更大的工作量。陶珠兒一乾更士,彆說休假了,要說一天能隻工作個八小時,準時下班,那都是奢求,基本每天工作時間都在十二個小時以上。雖然許多工作說起來也很簡單,無非就是維持秩序、巡邏執勤,但自己乾起來才知道有多累。
這幾日都還算是好的,之前參加閱兵式的兵丁,因為要排練,每天隻工作六小時的時候,多餘的活計還不都是陶珠兒他們這些同事來補上?那才真是大家累到一塊去了,你累你的,我累我的。那些參加閱兵式的軍士,累得倒是心甘情願,能代表自己的隊伍被六姐檢閱,這是多大的榮耀?陶珠兒他們,怨氣就重一些了,因為他們很多人都在外圍執勤,一樣是辛苦,卻看不到什麼熱鬨,這入寶山而空手回的感覺,也的確令人幽怨。
今日還算不錯,他們輪值到江邊,也能跟著看煙花,這也算是上頭給他們的福利了,江邊煙花、海軍晨操、閱兵式彩排時,維護秩序的崗位基本都是輪換的。陶珠兒和牛均田都來自紹興,因而被安排在一起輪值,這也是十幾日來兩人第一次碰到一塊。
陶珠兒見到江邊人散得差不多了,果然還有兩三個孩子沒人來領,都是傷心得大哭起來,便借著去找牛均田敘舊,溜得遠一些。她對孩子的哭聲是深惡痛絕的,就為了這,簡直不想成親,暗自抱怨道,“雖說這孩子也是可憐吧,但真是家長怎麼樣,孩子就怎麼樣,也不知道在哭什麼,落在這樣不靠譜的父母手裡,倒還不如直接去孤兒院呢。”
雖說她從小受寵,對於孤兒的心思難免失了體貼,但陶珠兒平時還是蠻能體諒人的,隻是連日辛苦,脾氣難免暴躁。走到牛均田那裡,本來是想圖個清靜的,卻也未果——牛均田那裡也有不少人圍著,都是丟了錢袋的,這些人雖然不敢冒犯更士,斥責他們執法不嚴,但卻也都在央告不休,還有些聲淚俱下,說著自己錢袋裡有多少積蓄,對自己又多麼重要,這筆錢要是找不回來,自己闔家都得去喝西北風雲雲。
世上哪來這麼多蠢人!陶珠兒對此簡直匪夷所思,要說從前,在敏朝那裡,吃不飽穿不暖,又沒有書讀,愚笨些倒還情有可原的,但這都什麼時候了,身在羊城港,還有閒心來看煙花,而不是來擺攤做小生意的人家,日子不可能過得很差,就這樣還蠢得令人發指——三令五申,還要把孩子帶來,更甚至於把孩子丟了的,還有說了彆帶太多錢財到江邊來,還一定要帶來,且果然失竊了的,這些人到底都在想什麼?若是蠢算疾病的話,這都已經是無可救藥,隻等著熬日子罷了!
卻偏偏,更士工作中,打交道最多的就是這樣離奇的蠢人,且越是這樣的人,還越喜歡生孩子,越喜歡跑來找更士求助,陶珠兒認為這樣的現象實在是不合情理,站在優生優育的角度來說,這些人就不該給他們生孩子的資格,甚至於把他們直接送到礦山去做點苦力活,都更能發揮他們的作用!
“把錢袋放在哪裡?我……我記不得了,大概是掖在懷裡,但那是一開始,後來我好像把它取出來買了玉米吃……”
這不是,人笨起來,簡直就是一無是處,連最簡單的問題都回答得顛三倒四,一點有效信息沒有。陶珠兒差一點就要走回去小孩角那邊了,但一聽到那個方位爆發出的哭聲,腳又轉了回來——好像是有人來領小孩了,卻找不到自己的孩子,一時大急,立刻鬨了起來,陶珠兒聽聲氣,她是找錯棚子了,隻是太驚慌,一時聽不清更士的解釋……看吧,連棚子都能找錯,這樣的人怎配活在這世上,甚至還有領受六姐恩典的殊榮?
“嗯,先放在懷裡,後來可能順手就放到褲袋裡去了?”
牛均田的性子大概是磨出來了,他的筆錄記得很認真,陶珠兒管文書是要多些,不比牛均田時常下鄉,她煩躁的情緒,在牛均田平穩的語氣中也逐漸安寧了少許,伸手拿了表格翻了幾下子:“喲,今晚失竊的人不少,這是混進慣偷了吧?”
“確實,而且那慣偷晚上八點左右,煙花開始之後,大概是在觀看區右後方活動,已經陸續有十三個人過來報案了。”
牛均田打發了眼前的報案人,扭頭對陶珠兒說道,“找到那時候在那邊站崗的更士問問,看看他們有沒有什麼印象——這個人必然是賊道上的人物,羊城港江湖上,如果還有些有名有姓的道上兄弟,倒不妨去追查一二,看看是不是他們技癢了。”
陶珠兒雖然有些煩躁,但她人並不笨,稍微一想也就知道牛均田的意思了:煙花一放,孩子都不哭了,在如此的絕景麵前,能夠繼續專心偷竊的人,意誌力一定非常堅定,這樣的人做什麼都能有成就,不會是籍籍無名的小混混。沒準就是那些有過光輝曆史,來買後本來想好好做人,後來因為種種原因再度出手,乘機想發一筆小財的好漢了。
除了這種敏朝來的老江湖以外,每個地方都有些手腳不很乾淨,但又沒被抓過現行,更士也無可奈何的老油子,這樣的人雖然少——買地這裡機會多,而且執法嚴格,經常把人送礦山,會走這條路的人肯定不多,但也正因為如此,隻要有一兩個,那必然是老奸巨猾,對更士們來說是極難纏的對手。
陶珠兒心裡對於破案,雖然認為希望不大,但也認可牛均田的分析,想要找人,還是從這兩個角度來找可能性會高一些。她自告奮勇地道,“分守那個方位的是張樹才吧,我去把他叫來問一問。”
張樹才是姑蘇那裡抽調來的更士,年紀不大卻很機靈,過來翻了翻筆錄,就開始撓鼻子了,手指刮著臉頰上一個上火長的大豆子,“我想想……有了,是有一個人我覺得有點兒奇怪——你們也知道,除了一家人以外,來看煙花的女子在一邊,男子在一邊,基本都是這麼分的。”
這是很自然的事情,不說什麼男女有彆的老話,可這黑燈瞎火的,不管誰都認為分開站彼此都放心些。張樹才說,“左邊的更士辛苦,看到男人往女人那邊擠要及時嗬斥,但我在右邊就還行,隻是見到了一個做男裝打扮的年輕女子,在人群中幾次穿行,好像是在找人——我想她大概是和家裡人一起來的,為了方便做了男人打扮,也就沒有出聲。現在想想,她是有點古怪,還有,我看她的樣子,長得不是很像漢人,但要說像哪裡的番人夷族,這我也說不上來了,隻是瞧著,倒也還算是眉清目秀的。”
陶珠兒一聽,有些詫異,不是彆的,就是難以想象女子走了歪路會做飛賊,大體來說,心術不正的女人,可走的路有很多,尤其還是長相不錯的年輕女子,實在沒必要乾這個,多得是更安全,更來錢的職業。她正要說出自己的見解,牛均田卻是問道,“這個姑娘,是不是鼻子有點兒勾,瞧著特彆的高——”
這幾個特征一說,陶珠兒也想起一個人來,但她有點兒不可置信,“會有這麼巧嗎?你懷疑的,難道是——魯二哥撞見的那個莉蓮?”
她想說這或許也未免太荒唐了,但想到和莉蓮相關的幾個案子,卻也不禁點頭道,“但若是她的話……還真可能對煙花無動於衷,隻顧著偷錢了——我所聽說的,犯罪意誌最堅定,最是一門心思要往黑路上走的人,也就是她了!”
“這個人,簡直就是個天生的犯罪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