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7.煙花盛放(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6653 字 11個月前

“砰————”

悠長的回響聲, 劃破了平靜的夜空,皎潔的月光照耀下,隱約可以看見, 似乎有什麼黑黝黝的東西,被噴吐到了空中極高遠之處, 而當人們的視線不自覺地追尋著這隱秘的軌跡時, 從空中再次傳來了清脆的響聲, 刹那間,就仿佛是有一根通天的樹木, 在空中短暫地綻放了自己的點點火花, 那巨大的華蓋,刹那間便占滿了半邊天空, 火花下落時,在半空中倏爾又砰然大綻,猶如天花朵朵, 並非轉瞬即逝, 而是維持著光亮,往下方落來,竟讓人有向著花落之處奔跑而去,把它接在手中的衝動呢!

大概到了兩三人高的低空,這花朵才逐漸消逝, 隱於虛空之中,但這時候, 高空之中, 又有彩花綻放,花色和之前截然有異,剛才是紅藍彙聚, 這會兒便是五彩繽紛,讓觀眾禁不住大張著嘴巴,方才能表達心中的激動之色——不管是來自何地,對眼前的盛景,他們都有吃驚的理由:非洲人不必說了,他們還遠遠沒有掌握藥火技巧,單單是普通的煙花技術,就很難得了。

到了南洋諸番,他們的見識就比較多了,也大概掌握了一定的煙花製作技術,但那都是近空技術——最多也就是把煙花用竹竿挑起來,拿火源往上湊罷了,一般來說,最精巧的煙花還是‘火蛇’、‘火老鼠’這樣,在地麵滾動不休,就算是很令人讚歎了。

但就算是歐羅巴和東瀛、高麗,乃至包括了敏人,這些擁有火炮的政權,也都無師自通地學會了用火炮來發射煙花彈,因而勉強能夠理解這種高空煙花的原理,但這些國家的煙花,毫無例外,都是火之本色,這樣五彩繽紛的煙花,不單單從沒有見過,也想不出應該如何能把火染上顏色。

當然了,除了顏色之外,煙花到達的高度,下墜後二次燃燒綻放的技術,也讓學者們心癢難耐,政要們如癡如醉,除了有些身份特彆的要員,在仙畫中看過更為美輪美奐的煙花表演記錄(比如絕對不能對外播放,免得激起新一輪迷信浪潮的‘天梯’),毫無疑問,這連放三晚的煙花,哪怕在全世界範圍內來看,也都是首次呈現,劃時代意義的表演,甚至可以說,它為整個煙花行業都指明了方向:染色煙花、發射高度、滯空時間、二次引爆……這裡頭又蘊含了多少技術難關,需要整個社會生產力怎麼樣的進步,都足夠行業專家鑽研沉澱個數年的時間了。

就算沒有彆的表演環節,就光從煙花來說,也足夠讓各國使節讚歎臣服的了。當煙花綻放時,屋內的燈光也隨之暗下,人們不約而同地停下了話頭,三三兩兩,或者是簇擁在玻璃窗邊,或者是推門而出,在露台上仰望夜空,沉浸在了美景之中。遠處江邊,隱約也能聽到人群發出的讚歎和驚呼。——這三晚的煙花,注定要在一代人的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記。就像是六姐現身之後,一次又一次地給這個時代帶來的震撼一樣,他們的眼界,又再一次地被拓寬了。

謝二哥站在玻璃窗邊,仰望了一會夜空,也聽到身邊父母傳來的感歎聲。他偏頭看了看身後:雖然在觀禮台上,隻出現了老大和老五,但每晚的宴席和文藝彙演,標準就沒這麼嚴格了,謝家人到得算是比較齊的,勞累得早生華發的老大,現在退下來擔任閒職,又重新回到學校開始進修的老三,老四、老五都在本職行業上乾得不錯,老七不知道跑哪去了……第三代年紀尚小,沒有來占晚宴的位置,隻是給安排了一個特彆觀看區,和其餘高官家屬一起看煙花,現在,想必也正衝著天空指指點點,驚歎不已,更接受著自家長輩不失時機的教育吧。

想到成婚未久的妻子,以及剛滿半歲的女兒,他眼中也不免掠過一縷柔情——同樣是從軍,在少年時候,彼此還有些沒有說出口的東西,但,奇跡不回經常發生,沒有那麼多破例,如今,陸大紅那邊還根本沒有成親的跡象,但謝二哥和她不同,作為謝雙瑤的親衛隊長,他上升的空間幾乎為零,這個職位也是穩如泰山,在婚戀上的顧慮,要少得多了,再者,年歲擺在這裡,也的確不好再拖下去。

在江南戰事結束,謝雙瑤從川蜀返回之後,她外出巡視的計劃比以前要少,在家中的介紹和安排下,謝二哥很快就把人生大事給辦完了,定都大典前,他剛好休完半年產假,回歸崗位。現在,除了老六、老七之外,謝家幾個男丁也就都成親了,不過除了閒人謝老三之外,其餘有工作的子嗣都並不多。

謝老大就一個兒子,沒有再生的計劃——就這個都已經足夠耽誤工作了,他是謝家在官場上走得最遠的人,現在是組織部部長,如此的高度,根本一天都離不開人。

就這個兒子,還是數年前生的,直接就把職位給空出來了,半年後他回歸工作,被調崗到組織部任部長,這明確是謝家人的特權待遇了——親大哥,又這麼能乾,屬於‘簡在帝心’,不可能讓他就此賦閒的,所以回歸得這麼順利。其餘重要吏目,很多都不敢生,即便成親了,膝下還是空虛,就是因為自己的職位一天也離不開人,一旦因為產假離開半年,回來很可能就沒有自己的位置了!

陸大紅、莊素、金逢春、鄭財氣、謝要好、王無名……這麼一大批吏目,不論男女,也都三十多歲了,就算有結婚的,也基本沒有生育,就是因為這個,他們的親妹妹可不是謝雙瑤,到了這個地步,就算不考慮更往上一步,僅僅是維持現有的地位,不被底下如狼似虎的新進衝擊,都不容易了。誰經得住左一個右一個的生孩子?一個就是極限了,而且時機也很難選。

這種事,還不像是敏朝的丁憂製——雖然從丁憂製來說,敏朝大臣,不巧的話,一輩子要離開政壇兩次,合計六年,時間更久。買地這裡,生一個的話,就是半年而已,但丁憂的時機,這是人力不能做主的,產假卻可以控製,隻要有選擇,就不免猶豫拖延,一拖再拖,再往高處一走,回頭一看,其實當時好像是個合適的時機,但這一錯過,也是無法,隻能徒呼負負,再開始新一輪的猶豫了。

反而是中層吏目,職位相對穩定的,要好一些,如今很流行一個科室,或者是兩個同崗吏目,‘計劃生育’,輪流休產假,這樣可以彼此幫襯,也不必擔心回來就沒有自己的位置。不過總的來說,買地這裡越是高官,家裡人丁就越少,已經是逐漸成形的現象了。

謝家這裡,如果不是老三一家撐場麵,也是一樣,老五現在是農業部首屈一指的技術專家,專門負責各地的特性種子培育基地建設,重要程度僅次於謝雙瑤,那真是一舉一動關係萬千民生,一天都離開不了,誰敢讓他多休產假,那對饑民都交代不過去。他家裡隻有一個五歲的女兒,也不可能再生了。至於老四,在各地搞鹽場的,沒那麼離不開,但他自己比較上進,自己不願生,也隻有一個女兒。

老三那裡,斷斷續續生了五個,這麼屈指算來,謝家第三代是八個,之後最多是再來一兩個,九個、十個就算是極限了,這明顯違背了父母的喜好,不過,如今謝家是誰做主,這是不問可知的事情,二老的意見,已經不再重要了。

甚至連第三代的培養,他們都無法插手,謝家第三代隻有一種培養方向,那就是搞研究,謝二哥可以完全肯定,除了自家孩子因為年紀尚小,沒有來看煙火之外,現在觀看區的那些侄子侄女,必定是在被母親教育,“煙花這樣好看,想不想把它在本世生產出來?那就要多讀書,若是能立下這樣的大功,必定青史留名!”——這些從小衣食無憂,奢物供應也豐厚的小孩子,能讓他們心動的,利是不管用的,也就隻有榮譽了。

第三代、第四代,不論是從商還是從政,處境都很危險,倒不是害怕他們給六妹帶來什麼負麵影響,這是不可能的,隻是擔心他們被人利用,卷入風波之中,因此自誤。謝家幾兄弟一點也不想考驗兄妹親情,他們並不愚蠢,就算有人生出過什麼心思,兄弟之間彼此提醒,也能打消——這六妹是異界生魂借體,本來就不算是完全的兄妹,關係如何,就看怎麼處。端看她為了達成自己心中的目的,對自己都能這麼狠,那任何人也都知道,最好還是不要去挑戰她的原則了,指望謝雙瑤對自己的親戚網開一麵,把純粹被利用的後輩撈出來?抓住這個例子大辦嚴辦,殺雞儆猴倒是很有可能。

還是搞研究,進則名留青史,退也能衣食無憂,哪怕沒天份,去一些勤能補拙的專業,做個普通教師,也比遊手好閒或者做生意要好,對不缺錢又不能發大財的人家來說,從商其實是次選。父母這邊,也隻能把家族繁茂的希望放到第四代了——第二代身居要職,第三代都去搞研究了,總能多生了吧?

因此,他們倒也比以前更積極地養生了,算是多了個長命百歲的盼頭,尤其是對父親來說,雖說如今在物質、精神上的享受,是多少人求都求不來的,但就好像劉太公思鄉一樣,彆的都無所求了,就還是落葉歸根、傳宗接代的那套東西,才是最根本的執念。

父親想不到的是,如果第三代平庸到多休產假也無關緊要的話,那第四代的人數雖然多,卻也代表著謝家最終又歸於平凡了,到那時,謝家在政治上的影響力,就猶如此刻的煙花一般,璀璨過後,再無後續。

不過,也不能說這就是什麼壞事。謝二哥收回了眼神,重新看向滿天絢爛的花火,他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能歸於平凡,對謝家來說,或許已經算是不錯的結局了。自古以來,和至高權力扯上關係的家族,有多少能步步登高?離散喪亂,這才大多數最高家族的下場。在煙花綻放的極盛時光裡,儘情地沐浴在光輝之中,煙火消散後,默默隱入黑暗,也不失為是體麵的退場。

至少在這一刻,所領受的盛景,那是當真輝煌燦爛,這成就的偉大,足以折服所有人。謝二哥注視著宴會場內外,形容各異的賓客,注視著來自五湖四海,膚色、長相截然不同的麵孔上,那統一的讚歎之情,清晰地意識到,煙花綻放的這一刻,光輝有多麼的明亮。用多少形容都顯得淺薄,它是如此的璀璨,幾乎讓所有人都疑心自己正身處於幻覺之中,必須要緊緊地掐著雙手,用疼痛來告訴自己,自己的確正生活在這個奇跡的時刻,這個奇跡的年代之中。

他不由向主桌走去,來到了六妹身邊,用一種奇特的眼神注視著她。他的妹妹——這個無數人的信仰、愛恨、關注所凝聚的對象,承載了無數尊名和罵名詛咒,在如此的重擔之下,以至於連健壯身軀似乎都顯得有些單薄的年輕女人,正坐在主桌上首,笑吟吟地看著賓客們為煙花而狂熱的模樣。她的表情相當的親和,但謝二哥認為,她暗地裡或許是有些無聊的,這種為先進生產力狂喜讚歎的表情,對她來說,唾手可得,她早就看得膩味了。

就比如今晚,一些庫存的廉價罐頭,一些普普通通的煙花炮,甚至連數控技術都沒有,隻能算是二三流貨色,就已經讓全世界最頂尖的一群人發狂,這樣的事如果能讓她樂在其中,那她也就有點兒太好取悅了。

有時候,謝二哥看著這張和自己有幾分相似的麵孔,也會有些不可思議的感覺:很多人可能都會覺得,以她擁有的條件,哪怕是統治整個世界也是輕而易舉,他們不知道她還在猶豫什麼,等待什麼,腳步為何如此的緩慢。但隻有他知道,為了眼下的局麵,她究竟要忍受多少,日複一日的勞心、永無止儘的博弈……他不知不知道她是為了什麼,隻是有時候也會感到不可思議,原來有人能為了這樣遙遠的目標付出這麼多,堅持這麼久。

“怎麼跑過來了?”他妹妹親熱地問他,他們在過去多年間幾乎是朝夕相伴,謝二知道,他算是她最親近的幾個人之一,雖然他遠不能說自己真正的了解謝雙瑤,這樣的人在這世上或許一個都沒有,但在他麵前,她往往是十分放鬆的,偶爾也會說些真正的心裡話。就像是這會兒,她也透露了一些真正的情緒:讓無數人沉醉了小半年的定都大典,對她來說也無非是一些額外又必要的工作,現在,她還是在上班,能有個自己人來陪一陪,可以稍微緩解她的無聊。

“來采訪一下你現在的感想。”他說,有時候謝雙瑤也需要一些身邊人的肯定和讚美。“定都大典辦得非常不錯——現在,全世界都會為我們震動,你現在在想些什麼?”

“哈哈!”

謝雙瑤被逗樂了,她的雙眼閃著有趣的光。“很好的問題。”

可以有資格陪坐在主桌的高官,都被她打發去看煙花了,此刻在玻璃前聚成了一排,親親熱熱地說笑指點著夜空,也呈現出了偶然的,和年紀相符的朝氣,謝雙瑤站起身,和謝二哥一起並肩而立,望著前方一排又一排散亂的背影,輕聲笑了起來。

“現在,要說什麼全世界為我們震動,還有點為時尚早。”

她說,“華夏故土,還沒有全取,就是敏朝的地盤,也還沒有完全歸為我們所有。等到真正的立國大典,場麵還會更大,一切還會比現在更好——”

謝二哥萬萬沒有想到,當所有人都還沉浸於眼前的煙花時,他身邊的這個女人,已經看到了更遠更大的畫麵,當所有人都認為,眼下毫無疑問,已經是極盛之時,女軍主眼中,這卻根本不算什麼,未來一定還會比現在更好——

一時間,他也不由得失語了,隻能默然注視著昏暗的光照中,那張剛強的側顏。

‘砰’的一聲,遠遠的聲響傳來,映亮了她的臉龐,給她的眼中增添了流動的色彩,謝雙瑤轉過頭對他微微一笑。

“等到那時候……”她說,謝二哥形容不出她的表情,太過於複雜,期待、驕傲、自信……或許也混雜了一些感慨、無奈和疲倦,好像在這一刻她已經看穿了未來,卻決定任由其發生,接受了其中的遺憾與殘缺,同時仍期待著它的到來。

謝雙瑤很少露出這樣的表情,她重複了一遍自己剛才的話。

“等到那時候,我再告訴你,這一刻我在想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