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8.王世子三觀崩塌(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499 字 11個月前

‘高麗有史以來事華夏為宗長’, 秉持著這樣騎牆的原則,高麗使團來到羊城港之後,除了必備的覲見買君謝六姐之外, 也就多了一重必須履行的政治義務, 那就是拜見敏朝使團之長,敏朝皇帝——事實上, 倘若不是消息傳來已經太晚了,使團沒有官方途徑往高麗回傳消息,船期也趕不上的話, 一旦知道宗主國是君主親自出動, 那麼,高麗國王也理當跟隨前行,這才是符合禮製尊卑的做法。

彆看都是外藩,但各國的情況截然不同,和地緣有脫不開的關係, 東瀛國和華夏,並不是納貢稱臣的宗藩關係, 雖然這一次也派出了使團, 但隻需要拜見謝六姐即可,建州則是臣服於謝六姐,同時和敏朝修好——童奴兒雖然沒有覲見,但給敏朝使團送了禮, 當然敏朝也予以還禮。至於其餘來自南洋的藩國勢力,他們隻臣服買活軍, 對敏朝使團,當然也就不聞不問了。

在那次覲見之中,王世子親眼見到了敏朝皇帝的禦容, 當然,還有他的弟弟信王,他的記憶力很好,這兩人也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和高麗所接受到的昏庸、荒唐、不務正業不同,敏朝皇帝年輕健壯、思維敏捷、談吐有物,在在透露自己的博學多識,這和父王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國王本就不是治國的長材,完全是被西人黨抬上王位的,性格柔弱多思,被這些年來內憂外患的局麵,折騰得早生華發,一副衰弱難支的樣子。而敏朝皇帝的健旺,卻和敏朝日益孱弱的國勢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好像——王世子也不由得生出這樣的想法,好像他的命運,並不會和國勢同調,甚至還很期盼著將來的無限可能呢。

僅僅是一麵之緣,便可以確定,敏朝皇帝,絕非按部就班、因循守舊的亡國之君,他做出什麼事情,王世子好像也都不會吃驚——不過,即便有是這樣的印象,皇帝私下可能把頭發給剪短了,這想法還是讓他心頭直跳,止不住的眩暈:“陛下怎麼敢……如此一來,我等將如何自處?難道也要學著陛下,把頭發剃掉麼?的確,南方天氣潮濕,冬日依舊溫暖如夏,少一行動便容易出汗……”

這確實是北人來到南方後,常有的不適感,每日洗頭,對於長發來說是十分麻煩的,而且,也不符合養生固元的原則,但若非如此,在這潮濕渥熱的天氣中,還要帶著帷帽,兩三日頭就發癢而有異味了,而羊城港這裡,大概是因為飯都已經可以吃飽的關係,不論官民,都很熱衷運動,文雅的高麗使臣因而顯得格格不入。

王世子為了融入本地的氛圍,不得不接觸這裡流行的,種類繁多的博戲,譬如各種毬類,捶丸、羽毬、籃毬等等,還有角抵、掰腕子、射箭,甚至還有比賽騎自行車的,跳格子的,總之,隻要是可以較量的運動,都可以在人群中引發流行,甚至連敏朝使團中,都可見許多健壯的男女官,這是讓高麗使臣們大為詫異的改變:敏朝文臣弱質,幾乎已經形成了一種固定的印象,但現在,這種印象在短時間內完全扭轉了,王世子還聽到傳言,據說華夏的兩位陛下,都非常喜愛‘健身’,甚至還交流過彼此的舉重份量呢!

養成了運動的習慣,即便是陛下,在如今的天氣裡也會感到長發的不便吧,因而便隨意地揮刀斷發,堂堂正正地跨越了所有顧慮嗎……真是個豪快的君主,反而是他的兄弟,侍奉在身邊的信王殿下,還留著長發,或許,這就是皇與王的不同……

經過仔細的辨認,王世子從信王身上,已經確定了皇帝的身份,但他並沒有貿然上前相認,而是不動聲色地觀察著這兩位天潢貴胄的神色:買活軍對閱兵式的彩排,也就是近幾日開始的,可以說,前往觀覽的使團,全都受到了極大的震動。

雖然他們沒有和敏朝使團被安排到一起,但住處相近,也收到了一些風聲,知道敏朝使團去看過海軍早操了,就算陛下本人沒去,但每天經過窗下的閱兵方陣,那總是回避不了的。難道……他們對此就完全沒有一點兒感想,沒有感到絲毫憂慮嗎?

“……完全是無法預料的規模。”

在他悄然的接近和聆聽中,陛下和信王的對話,也因為兩人沒有降低音量,算是完整地傳入耳中,王世子先是暗自點頭:的確,軍隊的規模也好,質量也罷,都是事前完全沒有預料的——但他的眉頭很快又皺了一下。因為對話的走向,和他的預料似乎出現了分歧。

“這的確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整個掃盲人群的巨大膨脹,給印刷品帶來的龐大需求……從圖書館這裡,入夜後的排隊人數就可以看出來了……”

“印刷業的局限已經不是識字人群的數量了,其實完全取決於造紙廠和速生林的數量……我個人的推測來說,下一步投資速生林場會是個大方向,不追求質量,印刷低劣,紙質普通,粗製濫造的流行刊物,或者叫做垃圾刊物,整個潛力根本就沒有釋放出來……”

雖然……仍是站在極高的視角上,談論著行業未來的發展……但……現在需要注意的是垃圾刊物的未來潛力嗎!無法預料的,是市場的規模,而不是軍隊的規模嗎!

以‘少有大誌、韜光隱晦’而聞名的王世子,並非沒有經曆過風霜雪雨,他自幼因父親遭到權臣忌憚,全家都生活在恐懼之中,直到父親登基之後,才接受了正統教育,然而,數年後,便因為□□勢的變換,又受到父親的猜忌。一直以來,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就是他修行的方向,然而,這一刻,王世子的嘴角也不免抽搐了起來,他感受到強烈的荒謬:陛下,怎麼都該憂心忡忡,談論軍隊的事情吧!如何能以如此輕快的語氣,在說著毫不相關的事情!考慮起經濟之道來了!

不……不,敏皇既為英主,豈能如此短視,這……這必定是,對,必定是‘此間樂,不思蜀’!在羊城港屈居人下,必然有許多密探跟隨,言行不由自主,不能暴露心中真正的擔憂,還要故作歡顏!談論經濟之道,也是為了以財色自汙!漢家曆史上,受到帝王猜忌的重臣,如此應對者數不勝數!陛下這是采納了前人故智!

在心中無聲地呐喊著,擦了擦額前的汗珠,王世子勉強找到了一個說得通的答案,並且立刻以此警醒自己:不能再和弟弟談論敏感話題了,他們周圍一定也有探子,而且,高麗話在遼東會說的人不少,就算是家鄉話也一點都不安全。

“速生林還是在南洋種植最好,既然是速生,南洋生長速度一定比北方快,北方林場的規劃,還是以家具木材這些貴價木材為主吧,關陝地帶這幾年災害頻頻,賑災缺口大,能拿得出手的產品卻很少,隻能發展林業了,老林子砍伐一批,新樹苗種下去,佐以礦業和修路……”

不愧是漢家天子,雖然繞開了最敏感的話題,但依舊是言之有物,讓王世子也暗中點頭,且豎起耳朵,聽得仔細萬分,把二人對關陝等西部區域的安排,一字不錯地記在心裡:高麗土地少,而且身為北部,氣候寒冷,說貧瘠也並無不可,想要做買賣那就總要有特產,仔細想想,開辟林場果然也是很不錯的辦法,而且高麗和華夏西部比還有一個絕大的優勢,那就是距離大海很近,運輸上占了很大的便宜。

“如果能給造船廠供木料的話,也就不愁林場的銷路了……”

既然連敏朝君臣,都在計劃賣木頭給買活軍,那,糧食自給都已經深度依賴買活軍的高麗,也沒有什麼可顧慮的了,買地的造船廠,現在就是全天下最發達的造船中樞,王世子立刻就籌劃起了在高麗開辟林場的可能。自然,他也不會錯過了前方傳來的每一句話,在他身邊,鳳林君也多少看出了不對,和他一起仔細地聆聽著前方的聲響。

“關陝修路,花費巨大,不是數年內可以完成的工作,近些年還是以自重輕且便於分裝運輸的羊毛為主,羊毛的獨特性也更強一些……”

信王顯然也精通經濟之道,寥寥數語就把一地的經濟發展,給剖析得清清楚楚,“不過,羊毛對天候也較為依賴,不知去年關陝的氣候如何,羊群數量有無增減,當地的官府,對於養羊戶是否盤剝。

兄長,我有一個朋友,是關陝商路上說得著的豪商,他叫李黃來,我們是因為幾年前,期貨交易所的事情認識的,當時都在想辦法往外撈人……這個人辦事精乾,見地獨特,兄長若想聽聽當地百姓的聲音,不如我就為兄長引薦一二?”

“好啊!”

陛下處處顯示著英主的氣魄,並不計較商人那低微的身份,而是高興地一口答應了下來,這對王世子來說,不能不有所觸動:高麗的尊卑,比華夏明顯要森嚴太多了,士農工商之間的地位差彆,近乎不可逾越。沒有想到,高高在上的敏天子,卻毫無門戶之見,哪怕是商人、小吏,都樂於結交,“你之前是否還說過,李黃來一幫要好的兄弟裡,還有吳素存、曹蛟龍、艾狗獾等人物?都是一時俊彥,和他們往來頗有啟發?我隻見過他們的父兄,倒是沒有見過這一代年輕俊彥!”

“那幾個如今都是去做地方官了,沒有到羊城港來……”

“倒是可惜了!那就先見李黃來好了,他們把羊毛生產搞好,災民遷徙通道維持住,於當地民生發揮的作用,不啻衙門多少,可說是無名大吏,我們當然要給他的行動儘可能提供方便。對了,他看過海軍早操沒有?若沒有,招呼他來嘛!反正我們的觀景位空著也是空著!每天就組織使團的人去看還有好多空位呢。”

……是聽錯了嗎?怎麼提到海軍早操,皇帝的語調有點兒興高采烈的意思?還組織使團的人每天去觀景台看?!

身為華夏正宗,待遇自然不同藩國,有個專用的觀景台是無可厚非的事情,但難以理解的,卻是陛下的態度。王世子狠狠地掐了掐自己的人中:幻覺,一定是幻覺,不……不對,這是……這是在刺激使臣,令他們見識到買地實力之後,知恥而後勇,回到敏朝之後可以奮發經濟,有朝一日也建起規模相當的海軍!這是在通過極端的手段,刺激朝臣!為他們立誌!這是陛下的用心良苦!

“他們也都挺有辦法的,已經通過邊市的路子看過了……兄長還記得虎福壽吧?延綏邊市和關陝羊毛商路是一條線,虎福壽、張秉忠、李黃來,素日都結交已久了。另外……兄長……”

“嗯?”

“那個……能不能彆強行讓使臣去看早操了……怪不落忍的……意思其實已經挺明白了,去看一次就已經足夠……”

“那可不行!”

比起細聲細氣,因而落在他人耳中有點斷斷續續的建議,陛下的回複就顯得理直氣壯了,可謂是正正堂堂、氣高萬丈,不愧是國主的氣魄,“我還嫌看的人太少,看的人不夠呢,若是可以,恨不得把朝中的文武百官都帶到此處,讓他們反複地看,看到做夢都忘不了為止!不單是海軍晨操,還有閱兵式,不但現在要看,還要把仙畫帶回去,讓他們時不時重溫一二!對了,說到此處,你閱兵式可有好生地拍了,今日的鏡頭也給我看看……”

接下來,兩人便說起仙畫拍攝的事情了,已經偏移了主題,且音量也小了下去。王世子不知不覺,已經是一頭的冷汗:臥薪嘗膽,陛下真是心智堅毅,甘忍胯下之辱,為了刺激群臣的自尊,更是不擇手段!果然是不可小視,並非亡國之君的俊才!自己身處於藩屬小國,那一點卑微的見識,一下就顯得萬般窄小起來了!

上國之主,就是上國之主!

“那人誰啊……”

“博覽會看多了,把自己當成國主的傻子吧,彆說,這種人挺多的……尤其是大學生裡……”

“癡癡呆呆的,有病吧……”

以他們的談話內容和音量,身邊注意到這兩人的百姓自然也有,此時也三三兩兩地低聲議論了幾句,話聲傳入王世子耳中,卻絲毫不能打動他對於陛下的敬佩,他唇邊也隨之掛上了莫測高深的微笑,衝著疑惑的鳳林君使了個眼色,和他一起步入圖書館中:這一趟,不論見到什麼珍本,所得都不會有今日聆聽的這一席話更多了。雖然依舊有不解之處,但他已經樹立起了對陛下的信心和敬畏,陛下行事,必然自有道理!

“王兄,那位……可是……我們是否要……”

鳳林君有些忐忑地詢問著,王世子胸有成竹地搖了搖頭,“分開走吧,不必照麵問好,此為陛下蟄伏之時!不必故示殷勤,反而惹來尷尬!”

他領著弟弟一起,刻意和這對兄弟分開,一個前往二樓,一個在一樓大堂停留,自然也忽略了信王無意間瞥來的一眼,信王收回眺望的眼神,微微皺了皺眉,“兄長,剛我好像看到高麗王世子在我們身後了——居然這麼巧,他們也溜出來玩樂了。剛才的話……”

他本想說,剛才的對話被他們聽去,會不會影響高麗對敏朝的敬畏,但仔細想想,既然在大庭廣眾下談論,本來也不是什麼隱秘的事情,他們也沒說太出格的話,便不再說下去了。皇帝更是絲毫也不在乎,依舊是雙目放光地仔細查看著大圖書館的挑高結構:這樣的建築,他看多少都不會厭的。

過了一會,從建築愛好者的狂熱中回魂,他這才無所謂地道,“沒說什麼啊,沒什麼是不能聽的——再說,高麗,那本來就是將死之人了,要不要幫著他們咽下這口氣,全看六姐的意思,他們聽沒聽到,有關係嗎?”

這話比較敏感,他就把音量降下來了,倒也不虞被旁人聽到,信王眉頭一挑,轉瞬間也領會了兄長的意思,試探著道,“江南藩王,投桃報李?”

這說的就是買地把藩王滅門,所得的錢財送到北方的暗箱交易了,敏朝在被徹底吞並之前,仍有足夠餘力滅亡高麗,讓買地來摘果子,如此買地可儘收高麗之地,而無需承載高麗滅國的怨望。這裡的利益鏈條是非常清晰的,皇帝道,“可不是,隨手的事情,隻看六姐的意思罷了。”

高麗國勢,的確暗弱,已經到達明滅不定,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自行熄滅的程度了。如此一個國家的王世子,他的想法,當然更是無關緊要了,還不如李黃來等地方大豪值得重視呢,信王聽了,也是隨意地點點頭,便把王世子拋諸腦後了,見這裡人群逐漸稀疏起來,便重拾剛才的話題,低聲道,“兄長,我是說真的,真沒必要強迫朝臣去看閱兵……而且……”

雖然尊卑有彆,做弟弟的不能指點皇兄行事,但信王顯然是覺得兄長過於胡鬨了,糾結了一會,還是把話說完了,“您觀看時的讚歎欣喜,怎麼說呢……也收斂收斂吧!有點兒太不像了,這比私自剃頭還更……”

“還更荒唐?”皇帝聽了,不怒反笑,“自古以來,哪有為敵人的強盛而喜悅的道理?”

見信王眨著眼默認,他不由得哈哈大笑,一手搭上弟弟的肩膀,親熱地拍打了起來,“老弟啊,你不懂,我是發自內心的歡喜,不是貪玩,想著以後出海曆險,不是被這絕倫的武力給嚇瘋了,破罐子破摔,也不是惺惺作態,對六姐獻媚——你啊,還是有點嫩,見事有些窄了,在如今這種時候,買活軍和我們的差距越大,反而越是好事,這裡頭的道理,你可要仔細琢磨,彆想得太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