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7.王世子的憂慮(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12159 字 11個月前

“啊呀, 啊呀!萬萬沒有想到,買活軍的船隊居然已經達到了這樣的規模——他們來往於東江島和獅子口、樂浪之間的船隻,遠遠沒有這樣龐大, 真是驚嚇得讓人三天都吃不好飯哩!”

“快小聲點兒!彆讓那群倭寇聽到了, 如今我們是好不容易占到上風的,務必要更加鎮定,展現出我們的風範來,如此,歸國之後,王聽到我們鎮壓住了倭寇, 必然也會大為嘉許的!”

“正是!這幾天,諸位的不適還且暫時忍耐,自行疏解,不是萬不得已的話,不要前往醫院。倭寇心窄,他們已經被連日來的閱兵式,嚇病了許多人, 還有其餘的洋番,都不如我們的鎮定, 這樣的佳話可不能功虧一簣!這也是王世子的意思!”

“所言有理!”

“不能功虧一簣,這話說得對!王世子真是高見萬明!”

“如此, 我們更應當堂堂正正地多番前去觀覽閱兵,高談闊論地表達對買活軍兵容的讚許!表示出我們與買地親善的決心——隻有與買地萬分親善者, 才會不存邪念, 公然讚許買活軍的軍威吧!”

“但,如此做的話,會不會惹怒了……同時也在羊城港的宗君呢?”

原本嘈雜異常的房間, 突然安靜了下來,這群身穿白衣的使臣,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從對方臉上見到了猶豫之情,“這件事……或許還是要由王世子來做主吧!”

“確實,鳳林君呢?鳳林君去到何處了?或者由兩位王子之間充分地商議,來指示我們臣子的行動也好。”

“鳳林君貪玩,或許又溜出去看演出了……”

“大事啊!大事!難道他居然穿著我們高麗人的衣服,又去了一些不正經的地方嗎?!”

“那倒不至於,鳳林君私下買了不少漢人的衣服……甚至……還包括了前些日子流行的圓裙……”

“什麼?!前些日子流行的圓裙?!”

使臣們的眼睛,一下就瞪得更大了,他們痛心疾首地搖起頭來,“王世子是否知道這個消息?說起來,王世子小憩是否已經起身了?快請來人去世子房門外小心問詢——”

幾個白衣人連忙提著褲腳,小心翼翼地跑到了走廊之中,這層走廊如今分外的冷清,因為除了高麗使臣之外,其餘住客很多都去了醫院——無視了高麗、東瀛數十年前開戰的曆史,買活軍把兩國的使團安排在了一層樓,這也更加激發了二者的矛盾,雖然沒有肢體衝突,語言也不算相通,但這些過於安靜,總是竊竊私語的東瀛人,也委婉地表示過對高麗人的不喜,主要是嫌棄他們的音量太大,破壞了平靜的氛圍。

在高麗人來說,這樣的指責完全是無端的,他們自詡於比東瀛人要文雅得多,畢竟,他們可是全部承襲敏製,數百年來一直忠心耿耿,一絲不苟地照搬了敏朝禮儀的親善內藩。敏、高的關係,素來親密友好,理所當然,比起一向自立門戶,對外陰柔多變、狡詐反複的蠻族東瀛,要更知曉禮儀——隻看使團的配置,便一目了然了。

高麗的使團結構,是完全符合禮製的,有王世子、鳳林君為王室的首腦,又有親善買活軍的諸派成員,由王世子居中調和。如此的人員構成,完全效仿了敏朝派遣往買活軍的使團,不像是東瀛,皇族完全沒有露麵,而幕府大將軍也沒有派來繼承人,其使團為幕府和兩個藩國的代表,彼此不能完全互相統屬,明爭暗鬥,在使團內部也存在明顯的分歧。

很顯然,東瀛的規矩,遠沒有高麗這樣嚴密,這和雙方的地理位置是完全符合的,高麗在所有東部藩國之中,距離華夏最近,甚至陸地接壤,他們也就受到了最多的熏陶,是諸多藩國之中最可自傲的一個國家。以他們的標準來說,東瀛還要排在琉球後頭。

“王世子,王世子。”

咚咚的敲門聲,在走廊中回蕩著,大臣金自點,用自認為合適的音量呼喚著王世子,縱然聲音在走廊中激起了陣陣回音,他也認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這個走廊就是很容易把聲音放大。不過,他的敲門久久得不到回應,金自點也不得不鬱悶地回到了大臣們時常議事的房間之中。

“世子似乎還在休憩,我們不如先來準備一二,為途徑樓下的軍隊吟詩讚頌,獻給買君……”

“但作詩讚許,這是對於敏君的禮儀,我們的做法,宗君完全看在眼裡,會否引起宗君暗自的不快……”

他們立刻就回到了原點——所有外交上的示好提議,都是如此,回避不了眼下對高麗人來說非常尷尬的現實:高麗在法理上尊奉的正統,敏朝天子,就在羊城港,而且和他們一樣,都是外交使臣,高麗人對買活軍的殷勤,都會被敏君一一見證,將來或許有一天,就會成為他們的罪狀,不論是敏君還是買君,高麗是一個都得罪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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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兄長,就這樣穿著買人的衣服,行走在人群之中,是何等的自由、舒適?”

正當使臣們唇槍舌劍,難以拿定主意的時候,王世子和弟弟鳳林君,卻已經悄然來到了街市之中,猶如隨處可見的買地活死人百姓一般,身穿著薄夾衣、厚布褲,以及常見的千層底布鞋,愜意地欣賞著繁華的街市:受到展覽會和定都大典的刺激,雖然食物的供應仍然緊張,但在博覽會往外的商業街區之中,商鋪內陳設的貨品多種多樣,僅僅是一個臨時布市,就能讓人遊逛數日之久,如織遊人、摩肩接踵,完全展現出了羊城港和買地的繁華。

和精神脆弱緊張的東瀛人不同,高麗人能歌善舞、喜歡熱鬨,這樣的環境,令他們讚不絕口——對於高麗人來說,他們往往需要儒學來約束自己如火的熱情,而王世子正是如此,從小就接受正統儒學教育的他,雖然明顯也喜愛街市,但卻依然克製著自己,隻是矜持地點了點頭,開口時還是勸誡弟弟,“雖然如此,也要理解大臣們的一片苦心,我們使團的處境,猶如母國一般,是所有藩國之中最為微妙尷尬的一個,比起大出風頭,還是安分守己,免得引來任何事端為好。”

鳳林君也跟著歎了口氣,他左右張望了一番,似乎肯定兩人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這才壓低了聲音,對兄長附耳說道,“敏亡若速,方是佳訊!”

這樣悖逆的言語,立刻引起了王世子的不快,他眉頭倒豎,驚訝地說了聲,“你這逆臣!”

——但很快,在弟弟那雖也有些害怕,但仍倔強不服的神色之中,他也不再偽裝,而是麵色沉重地搖了搖頭,說回了本族的土話,“沒有這麼簡單……敏高之間,猶如唇齒,敏存則高麗存,敏亡則我王室必然覆滅!兩漢道的影響,已經越來越大了……”

他所說的兩漢道,如今已經成為了高麗王室的心腹大患:兩漢道的起始,在於遼東戰亂,當時建州勢大,肆虐遼東,大量不願做農奴的漢人百姓,通過各種手段,逃往東江島安身,很快,隨著買活軍和東江島的聯係,開啟了遼東百姓往南方遷徙的漫漫長路——這條遷徙之路,改變了整個沿海的局勢,不僅僅是華夏自己的領土,如中轉的登萊府,便連高麗,也因為地理環境受到了影響,畢竟,要說起來的話,東江島一直是高麗的實管地方,近在咫尺,又怎麼可能不唇亡齒寒呢?

歸根到底,這是現實的人口問題,東江島地方窄小,也沒有糧食自給的可能,即便是有買地的支援,隨著東江島深入遼東,解救漢民的行動規模越來越大,大量漢民在轉運之前,必須有一個安身地方,那麼,在海路上距離最近,中轉速度最快的高麗,不管情願不情願,就成為漢民棲身的第一選擇了。

而在當時的高麗來說,遼東建州的崛起,也讓他們承受了極大的壓力,從地理上來說,建州距離高麗,要比京城近得多了,如果沒有漢人幫忙阻擋,那,就如同數十年前,高麗無法憑借一己之力來抵抗東瀛入侵一樣,對於建州的壓力,高麗也感到非常難以承受,他們所能依靠的隻是天險而已:建州不善海戰,很難渡海來攻,這樣,他們隻需要把守陸上的關隘,便可以暫時保證不被外敵入侵。

不論如何,漢人是不能得罪的,因此,高麗君臣隻能沿用其對於大陸局勢的政策——不乾涉,建州崛起時,高麗就是如此,雖然嘴上表示譴責和敵對,但具體則沒有任何行動,對漢人的一些行為也是如此,漢人占用東江島,高麗當然不乾涉,一個貧瘠小島,本來也是荒著,要就拿去好了。漢人進入本土,開始占地耕種……高麗衙門也依然是不乾涉,隻是土地位於當地州縣的兩班貴族,私下表示了不滿,但由於這些漢人是東江島送來的,他們也不敢認真的驅趕,或者是發動什麼有組織的軍事行動,最多是暗示接壤的地主,發動農奴去搗亂和為難。

然而,這樣的小打小鬨,根本無法阻止漢人往高麗的遷徙,甚至這件事成為了一個老大難問題:按道理,東江島的駐防是敏軍,高麗應當往京城去遞交文書,但京城的命令對東江島似乎約束力不大,而且,敏君好像也不願在這件事上出麵牽製東江守軍,國書上交之後,久久沒有回音。高麗君臣就知道,這件事找敏朝中樞是沒有什麼用的,要麼直接找毛將軍談,要麼就得找真正支持這些轉運行為的勢力,也就是在背地裡出錢的人——買活軍。

但是……當時買活軍的身份,可還沒有分明那,其究竟是須臾被剿滅的反賊,還是未來的華夏之主,誰也看不清。高麗又怎敢冒著觸怒敏朝的風險,和買活軍去交涉呢?完全繞開了敏朝的話,這可是對宗主的大不敬行為!似乎是承認了買活軍的合法性,把他們當成了華夏之主……對於這樣的大義,高麗可不敢有絲毫的混淆,他們的儒學是學得非常好的,兩班貴族皆以進修漢學為榮,都能說得一口很好的漢話,這是高麗一直以來所自傲的地方,也因此,在這些細節上,他們比很多敏朝勢力更加戰戰兢兢,更加膽小,不敢越雷池一步,完全被規矩框在裡頭了。

如此一來,他們就隻能直接和東江島談了,經過百般努力,最後,高麗隻能讓步,劃出兩道來,供漢民落腳,以此換取東江島的承諾,讓他們約束漢民,不主動前往其餘府道,而高麗也保證漢民能在兩道中休養生息,不會被高麗子民滋擾——當然,稅是要交的,也很輕,新耕田地出產,三十稅一,如果是從高麗百姓這裡得到的熟田,二十稅一。這個稅負要比高麗本地的百姓輕多了,很顯然,完全是給上國子民的優待。

對於漢人來說,這不過是細枝末節,解決了漢人落腳的問題,整個轉運鏈條就被打通了,一切有條不紊地繼續進行,漢人的注意力很快就轉到彆處去了,他們自己內部的問題也是層出不窮,還有南洋的廣闊領土等等……高麗人很快從漢人那裡得到了一個消息,那就是在買地女主的言辭之中,整個北方在未來百年內,氣候都將不佳,換句話說,高麗,包括鄰居東瀛,是可以比較安心的,在戰略上,他們得不到女主的什麼重視,屬於可有可無的地方。

然而,大國的小事,對小國來說或許就是難以承擔的重擔,兩漢道的出現,對高麗的影響可謂深遠,隻是最初數年,高麗君臣還意識不到而已——第一開始,他們還沉浸在自己的政治鬥爭之中:親建州的光海君,剛剛被推翻,綾陽君登上王位,對朝廷進行了一遍清洗,而從龍之臣,對於自己得到的功勞評議還心懷不滿,有內訌的趨勢。

同時,各地民亂方興未艾,尤其是兩漢道的百姓,對於朝廷怨氣深重,他們的日子過得非常辛苦,又有許多漢人來和他們爭搶耕地,同時稅負還更輕,這讓他們怎麼能夠服氣呢?民間出現了許多歌謠,諷刺朝廷換湯不換藥,民生沒有絲毫改善的現象,同時,在兩漢道甚至有百姓寧願把田地轉讓給漢民,自己做漢民的佃農,以此來逃避田稅,這也引起了大量民歌的諷刺,‘孰謂清時?今亦昏時,昔在昏時,民尚得地,今在清時,地反不存’。

光是如此,就已經讓新君焦頭爛額了,但誰都沒有想到,僅僅是兩年之後,民間對於漢人的情緒,完成了極大的轉折,從敢怒不敢言,變成了倒履相迎,前倨後恭,形成了極其鮮明的對比:原因是非常簡單的,那就是買活軍的‘田師傅’,跟隨漢人一起來到了兩漢道,為了保證後勤補給,在兩漢道興修水利,引入高產稻種,並且經過實驗,確定了適合高麗氣候的耕種辦法,將其在漢民中傳播了開來。

又引入了金球,作為越冬的補充——這種作物,高麗民間也有叫金豆,而不叫土豆,以此來表達對它的喜愛。這兩種作物都有一個特點,那就是相當的高產,而金球甚至還能在一定程度上抗旱!

對於此時的高麗百姓來說,已經根本顧不上口味問題了,於多變的氣候中還能保證畝產三百斤收成的作物,隻要能填飽肚子,就都是上天的恩賜,而能把這兩種作物帶到高麗來的漢人,還是和他們搶田地的盜賊嗎?不!他們儼然已經成為了高麗人心甘情願臣服侍奉的大宗百姓,兩漢道的高麗百姓,認為漢人處處作威作福,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因為他們有糧食,他們手指縫裡漏下來的一點,就足夠高麗百姓活下去了!

如果說世道不好,華夏的百姓日子不好過的話……要看到的是,在華夏百姓感到日子不好過的時候,周邊的藩國,一定是已經死了很多人了。小國積蓄少,王權勢弱,賑災能力更差,百姓的日子隻會更不好過,更加朝不保夕。也因此,他們更加無法抵抗有宗主國背景的強大勢力,在本國的蔓延。

對兩漢道的美好傳說,在高麗各府道不脛而走,饑民們爭先恐後、前赴後繼地往兩漢道遷徙,那些暫時在兩漢道落腳的漢民,甚至可以不用做活,隻需要坐享其成就可以了,隻要有他們的種子、技術和稅負,饑民們心甘情願地為他們耕種土地,在稅負之外,額外給他們提供豐沛的口糧!

這種現象,甚至引起了買活軍的警覺,他們要求漢人移民必須自食其力,同時把進入兩漢道的饑民,組織起來,開荒新田——但兩漢道的地方始終也是有限的,田地不可能無限地開墾下去,於是,自然而然便有了兩個發展方向:

聰明伶俐的高麗貧民,學會說漢話的速度快,有眼色會來事的,很多都前往南方,在華夏找到了工作,而不可避免的,兩漢道開始侵蝕其餘府道的土地,實際控製範圍一再擴大,在兩漢道接壤處的莊園,接二連三地發生意外,而且還是很意外的那種,意外到了居住在莊園內部的主人一族,全部都葬身了,而其餘繼承人前往封地的途中,還會再度發生意外,就此了無音信的程度。

沒有了繼承人,莊園實際上就屬於三不管地帶了,高麗的府衙,控製力也不會比敏朝更強,沒有了地主,他們也不可能深入到莊園內部,就這樣,兩漢道迅速形成了一股全新的‘西人’勢力,這股勢力以通曉漢話的本國百姓為主,沒有一個兩班貴族是他們的代表,而他們的訴求就隻有一點,那就是跟從漢人的指點去種田,種出來的食物,分一下給漢人,其餘的自己吃掉,換取物資,度過一個又一個嚴寒的冬天。

每逢亂世,越是簡單的訴求,就越容易傳播開,更何況高麗本就不大,不知不覺間,西人的主張,在民間已經是家喻戶曉,而高麗君臣則心驚膽戰地發現,即便嚴禁在州縣傳播,百姓們也會想方設法地在田間地頭,把西人的主張互相分享,在越來越頻繁的天災之下,讚成西人說法的百姓越來越多。一直以來,通過士人和兩班,維持國內穩定的做法,已經完全失效了,追根溯源,就是因為當時承認了兩漢道,給買活軍打開了一個巨大的缺口!

敏朝自顧不暇,沒有能力施以援手,在當時的環境之下,選擇似乎隻有兩個了:要麼,王室覆滅,西人席卷全國,高麗成為買活軍的行省,敏朝在遼東繼續蒙受巨大損失;要麼,王室向買活軍祈求糧食種子,請買活軍派來師傅,教導百姓耕種……

那也就意味著,高麗從敏朝的藩國,轉為了買活軍的藩國,固然還能再繼續維持一段時間,但也意味著高麗背叛了敏朝——要知道,高麗和敏朝接壤,而且接壤處沒有設防,被惹怒的敏軍,收拾不了建賊,收拾不了買活軍,難道還收拾不了你高麗麼?!

怎麼選,似乎都是一條絕路,這或許就是小國的悲哀,君臣相對,束手無策,隻能掩麵而泣。絕望成為了當時樂浪城的主流,甚至有許多大臣,打開私庫,通宵達旦地作樂,買來兩漢道的大米飯,淚流滿麵地大量食用,認為將珍貴的白米、精麵,不限量地吃到撐死,是一種享福的死法。當時的畫麵,對王世子和鳳林君來說,都是曆曆在目,記憶猶新,而他們也清楚地知道,高麗的危機並沒有徹底解除,隻是得到了暫時性的延緩:

當時的危機,結束於買活軍的示好,買活軍願意提供一部分糧食種子,分享給其餘府道,但條件是耕種者必須學習漢語,如此,才能更好地利用種子,不在耕種時出現問題。隨著種子被贈送過來的,還有牛痘疫苗等民生急需的珍物,當然,疫苗被權貴瓜分,但漢語卻沒有,種田必須要田師傅出麵教導,田師傅是在田間教學的,因此,通曉漢語的也必須是經得住田師傅打量的老農,就這樣,漢語第一次突破了權貴的壟斷,下到了百姓農夫之間。

而高麗君臣很快發覺,固然,買活軍提供的種子,產量非常高,有效地緩解了各地的民生(這些田地的收成買活軍明確規定必須賑災用),但是,種子是無法自留的,必須一再引種,才能保證產量,也就是說,農夫學漢語,不是一次性的事情,在可預見的將來數十年內,會一直持續下去……

如今,民間已經有一個村子一半以上的人都會說漢語的事情了,由於會說漢語才能被挑選去種高產田,收入也勢必會因此提升,村民學習的熱情,是兩班大臣完全沒有想到的,這股熱潮似乎還在蔓延,而官府對此居然束手無策!

這樣的趨勢,繼續發展下去的話……一百年、兩百年之後,新生的高麗嬰兒,還會再說本族的語言嗎?要知道,本族的語言,本來就沒有文字,所謂的諺文,不過是徒具其表,根本無人使用,在民間始終使用漢字作為記錄語言,如果連僅存於口齒之間的本族語言,都不被新生兒學習的話,語言的消失或許會比所有人想得都要更快……

然而,這樣的憂慮,現在也不是君臣所考慮的重點,將來的事情太遙遠了,迫在眉睫的是更可怕的危機:如果一個國家的糧食生產,完全依靠另一個國家,那麼,這個國家還有什麼身為藩國的自尊呢?自稱為藩國,也未免有些厚顏無恥了,這個國家等於已經完全成為了另一個國家的屬地了!

但是,如果不擴大高產田的範圍,在天災之下,又該如何維持國內的穩定呢?這樣的矛盾,撕扯著每個有識之士的心靈,讓他們不得不淚流滿麵地做出完全違背本心的選擇,猶如飲鴆止渴一般,不斷地上報擴大高產種子的需求,以此來換得百姓們片刻的歡顏和稱頌,但這仍然不是一切的終結,因為百姓們,往往是貪婪而無恥的,他們永不知道滿足,好不容易擴大了高產種子,不至於餓死人了,他們就又很快開始抱怨高額的稅負,抱怨著生活的貧瘠,讓他們過冬的衣服也成了問題。

“如果是南方的大菩薩的話,他們就不會收那麼高的稅……”

這樣的說法,讓人氣得頭暈目眩,不得不一再地按著人中,但是,高麗人性格激烈,愛走極端,對南方大菩薩的信仰熱情,已經在各府道的鄉村中發瘋地蔓延了開來,如今的高麗,在城鄉之間的割裂是前所未有的,君臣有強烈的感覺,好像在駕馭一輛即將散架的牛車,各個部件的榫卯已經幾乎要完全分離,即便一再放慢腳步,似乎也沒有辦法再往前走一步了!

如果徹底倒向買活軍,如同從前全盤儒化一樣,全盤買化,是否能改變這危險的局勢呢……

如果說東瀛人還要麵子的話,一直以來,以‘事大’作為主要主張的高麗人,對於尋找新主是沒有絲毫猶豫的,這也是鳳林君所感慨的‘敏亡若速’,這個觀點的由來,這個提議,最大的障礙就來自於敏朝,敏朝不亡,高麗就無法全心事買,因為敏朝如果以高麗存有叛心的借口出兵征伐,遼東邊軍就近在咫尺,高麗滅國之戰,無非小事而已!買地在遼北的軍力不多,是不足以製衡邊軍的!

再說,他們又何須如此呢?即便高麗全心事買,買軍也可以袖手做壁上觀,這樣,將來他們吞並敏朝,便可順理成章地接手高麗土地,而不會引來高麗百姓的怨言。高麗君臣,對於江南藩王的下場是著意打聽的,從中細品出的勾當,也讓他們心驚肉跳,不敢深思!

可敏朝若亡,難道高麗就能鬆口氣了麼?敏朝滅亡之後,買地占有華夏全境,乃至建州人獻給的廣闊地方,從地理圖上稍微一看,就可知道,從京城到枯葉島、立誌城,直線連過去,唯一的異土,可就是高麗、東瀛的國土了……

如果東瀛順服,或許還好,如果東瀛不順,需要出兵征伐的話,那麼,華夏或許就會想要先取高麗,使得國土混一,供給無礙,再次出征,如此一來,高麗的命運或許反而是東瀛來決定了,這不能不讓高麗人對於東瀛人,有一種特彆切齒的痛恨了,東瀛人的野蠻和不服,讓他們咬牙切齒,恨不能把整個東瀛島都夷平,使其成為無人區,完全供給買活軍交通,前往立誌城,甚至是海對岸的黃金地——但,這也隻能是想想而已,高麗的窮困潦倒,此時隻有比東瀛入侵時更甚,他們哪裡還打得起仗呢!

連戰爭的實力都沒有,這樣的政權,窘迫處處,也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了。彆看使團的嗓門大,仿佛信心十足,因為歸順於華夏,和華夏親善,算是‘一等藩國’,對於其他的外藩極有優越感,但心中的滋味如何,隻有自己知道。

彆的不說,就說他們穿著的白衣吧,其實,白衣雖然是高麗人的喜好,但那也僅限於平民百姓和低等士族,王室和大臣,以著敏服為傲,但如今高麗所采取的外交姿態,其理論根據來自於王世子提出的‘高麗有史以來皆事華夏如宗長’,這個口號,模糊了華夏的兩個政權,算是另一種形式的不乾涉:隻要是華夏政權,那就都是高麗的宗長。既然連敏朝都認可,他們和買地的關係是華夏大小宗,那高麗親近買地,敏朝也沒有什麼可說的吧!

敏、買之間,這些年波折更多,無心顧及高麗,高麗的政策似乎兩邊都予以認可,但高麗自己卻不能因此而放縱,一切都以此為準,絕不敢流露一點傾向,使團來到買地之後,不敢再穿禮服(敏服製),害怕惹怒了買地,也不敢穿當地服飾(買製),害怕惹怒了敏朝,左思右想之下,隻能穿上最保險的,在華夏因為寓意不佳,很少有人會采取的全身白衣……窘迫之處,甚至連服飾都不能自主,這就是如今高麗的處境!

已經很糟糕,還會越來越糟糕,這就是高麗的現狀,觀看過閱兵式之後,對未來的認知也隻有更加絕望……

鳳林君身為大王幼子,年紀尚幼,喜愛玩耍,私下穿上買服,外出胡鬨,這還無傷大雅,但一向穩重的王世子,今日也換上買服,和弟弟出來遊蕩,或許是心中苦悶難以自製的表現了,鳳林君對於王世子的心情,並不能完全體會,但懵懵懂懂之間,也知道照應兄長,“兄長,如果不想再去博覽會的話,我帶你去看戲如何?漢人這裡,街頭巷尾有很多戲台,演出都非常精彩,雖然不跳舞,但也很吸引人!”

如果是他自己,早就去飲酒作樂了,高麗再窮,王子的花銷也還是出得起的。提出去看戲,已經是照顧兄長的性格,不過,王世子還是搖了搖頭。

“我想去大圖書館。”他沉吟著說,這位在民間素有威望,名聲比父親好了許多,甚至惹來大王忌憚的世子,性格十分堅韌,他似乎已經從買地軍威的打擊下恢複了過來,又一次展露了自己好學的一麵,“繁華為過眼雲煙,書香長留心間,難得來到這樣文華薈萃之地,儘量把握機會,多看些書,多帶些書回去,才不算是白來一趟。”

“說實話,大圖書館我還沒有去過……”

對鳳林君來說,這樣的要求簡直荒謬,但既然兄長開口,肯定要設法辦到,還好,他來到羊城港之後,也結交了一班朋友,畢竟設法為兩人弄到了借書卡,使他們不必和外地遊客一樣,排長隊等候,而是可以列入另一條較短的隊伍,進館瀏覽。他排在其中,也不由得左顧右盼,對這些讀書人時新的裝扮,表示讚許,又自豪於自己的裝束也不弱於他們,因對兄長道,“王兄,我們除了頭發以外,看起來已經完全是本地人了!”

在他來說,這好像是很值得驕傲的事情,王世子瞥了他一眼,心知如果有機會的話,弟弟一定會迫不及待地剃掉頭發,以便看起來更加像是本地人。他有些無奈的一笑,剛要開口說話,眼神卻在瞬間凝固,落在前方一個寸頭漢子身上,不由自主地流露出駭然訝色:

“會是嗎……不會……不會是我看錯了吧……”

他情不自禁地用家鄉話喃喃自語了起來,“但這個剃了頭的人……長得和京城的那位陛下……完全一模一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