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說起如今買地的話本小說界, 那當真是,百花齊放、推陳出新,長江後浪推前浪, 買地的小說, 不但多, 而且更替得很快, 快到了一些名家, 都不得不轉行的程度。就譬如說馮老龍, 他原本和淩玄房,這兩個人公推是敏朝最知名的小說家, 但現在兩人卻又都不約而同地轉行去做戲劇家了, 以排演白話劇為主, 就是因為承受不住買地這裡非常強烈的小說競爭:
彆說他們的拍案驚奇、醒世係列了,現在就連十幾年前引領出全新流派的《鬥破蒼穹》,也儼然已經過時, 新一代的讀者少有提起。若說從前,大家可看、可讀的東西相當的少,從上到下,雅俗共賞, 都是那些短篇故事集, 一個故事能在大江南北流傳的話, 那現在,各種人群都能找到自己的讀物,想要再有這樣的流行,可是再也不能夠了。
小孩兒愛看的,是小人書的古典神話、童話故事,略大一些的少年人, 那些沒有讀過多少書,隻是知道拚音,愛看白話得徹徹底底的男孩兒,愛看《蒼穹》類、《南洋駙馬》類,玄奇爽快的長篇小說,女孩兒就愛看《鴛鴦錯》流、退婚出走流的小說。
這些小說的套路,總結下來都差不多,但偏偏就受到孩子們的歡迎,男孩看的,要麼就是周遊星際,不斷地升級實力,和人打架,而女孩看的,便是擺脫了原有的家庭束縛,退婚來到買地之後,周旋在諸多追求者之間,最後職場情場雙雙得意的故事——往往這樣的故事,最後還要以受到六姐接見、勉勵,許可為新時代女娘的模範為事業上的大高.潮。隻要是有閒空愛看書的讀者,多能總結出來,換湯不換藥大致都是這些,但偏偏,就是這樣的故事,哪怕一再重複,在市麵上也賣得就是比其餘的故事要好,這也是令人無可奈何的事情。
年紀再往上一點,文化素養再高些,《蜀山劍俠傳》,還有‘飛雪連天射白鹿’這樣文筆有古意的故事,就有受眾了,理所當然,《紅樓夢》也是在這等讀者之中,才得到極高的推崇。不過,好的作品,其魅力是無需論證的,哪怕同時流出來的古典話本,還有不少,但不知不覺間,《紅樓》仍成了從上到下,認知度與認可度最高的小說。
這樣的好書,真正稱得上是雅俗共賞,便是那些文化水平較低的讀者,也能被書中的富麗場麵迷住,完全進入寶黛釵人的戀愛關係之中,而文化水平較高的讀者們,他們雖然也會被蒼穹流文吸引,但那是一種罪過的消遣,和友朋之間,根本羞於談論,反而是針對《紅樓》,有太多話可以說了。
一個普遍的共識,便是大家都認為,這是真正經曆過富貴的膏腴之人,才能有的筆墨,而其中所體現的不可避免、難以挽回的悲劇,更被許多人認為,簡直就是敏朝最好的寫照,‘寫一家猶如寫一世、寫一世猶如寫一朝,寫一朝猶如寫了兩千年’!
這兩千年,指的自然是始皇啟封建之後,圍繞儒家而形成的整個舊式社會體係,整個舊道統。賈家之敗是如此自然,對於敏朝的書香子弟而言,正是因為如此自然,如此貼切生活,其中的衣食起居,又是如此生動,反而更讓他們生性,舊道統所生出的周期性的繁盛與衰敗,是完全無法避免的。
如賈家跟隨建國之祖,所得富貴之後,接下來一代代人在規矩之中生活,也在規矩之中衰亡瘋狂,在規矩之中被富貴迷惑,以至於無視人倫,滋養出一府的蠅營狗苟。猶如張宗子、錢受之這樣的讀者看來,這寫的,不就是身邊所有眼見之事麼!到最後,‘白茫茫大地真乾淨’,不也正是舊道統的寫照?便是再上苦心也好,力挽狂瀾也罷,道統所限,家族傳承的體係,終究無法避免這樣的結局。
平民看紅樓,讀的是富貴,富貴子看紅樓,讀的是其中切身刻骨的悲涼,葉瑤期這樣的新式富貴女兒看紅樓,卻是看到了其中幽微至極的人性,那才氣橫溢、落筆通神的語言。總之,那是各有各的著迷,她不知道還好,一知道素材庫內,原來還有《紅樓夢》的仙畫,可不是心癢難耐,彆說等到定都大典那天了,現在就蠢蠢欲動,頗想觀覽一番。
因道,“86版!這86,是紀年吧?不知道是華夏曆多少年了,既然有這樣的分彆,是否還有彆的版本呢?就猶如書籍的再版一樣,不同年份拍攝的,就是什麼年份的版本?組長,你可曾看過?你看仙畫的機會,比我總要多多了。”
這是實話,如葉瑤期這樣攻讀金融係的大學生,看仙畫的機會還是較少的,往往是理科班的學生,看到仙畫的機會更多,甚至還能得到‘天人授課’,也就是從仙畫中,接受對科目的教學——他們的第一批老師,很多就是通過天人授課,掌握住自己任教的科目的。
若是平時,她也就是沾家裡人的光,年尾的時候,能跟著家裡人看一些自然風光、動物植物的紀錄片而已,要說看什麼有情節的劇目,這種機會根本落不到葉瑤期頭上,是一種非常珍稀的殊榮,若非如此,索隱派私下刊發的報紙,也不會專門整理這些仙畫的名稱和情節了。一般來說,那都是長期的培訓中,為了調劑學員的精神,偶然放一個片段而已,放得七零八落,想要把一個故事從頭到尾的追完,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即便是沈曼君、張宗子這樣,日報的資深員工,也是一般,他們比較能充分接觸到的,是在這個世界用手機拍攝的各種紀錄片——這倒是工作中可以經常看到的,但一整個故事的仙畫,分成一集一集,列於文件夾中,這樣豪奢的待遇,也就是在仙庫裡才能見到了。張宗子壓低聲音,偷偷摸摸地對葉瑤期道,“我隻看過一兩集的節選,是‘劉姥姥初進大觀園’、‘壽怡紅群芳開夜宴’兩回——小葉,我和你說,其實那些操作員,私下也經常偷偷看仙畫、小說的,上頭不怎麼抓!”
“是麼!”
這裡畢竟是仙庫,規矩嚴明不說,感覺上自然要比外頭抓得更嚴格,買地這裡,秉公執法的力度,是敏朝無法相比的,也因此自然帶來了對規矩的敬畏。葉瑤期難以想象,仙庫這些按說絕對忠心耿耿的操作員,居然還有私底下偷看資料的事情,她半信半疑道,“那該不會是人家的工作吧!您也知道,好多話本、劇本什麼的,出庫之前都要審查刪改,給配上拚音,還有很多我們自產的仙畫影音也要入庫儲存——”
對於操作員的分門彆類,她了解得不算仔細,隻是粗略地知道,有分為錄入員和編輯員等等,這些操作員都受過高規格的保密訓練,還有密級更高的辦公區域,那是在二樓了,張宗子這些臨時抽調的組員根本不會上去。一樓這些能偶爾接觸到的操作員,他們的工作可能就是要看小說、仙畫的,不算是偷懶犯規,張宗子擺了擺手,點開文件夾給葉瑤期看,道,“這也是我自己琢磨出來的,你看到了共享文件夾裡,這個拚音的文件夾沒有。”
葉瑤期對仙腦的操作,遠遠不如張宗子這麼熟練,她依照培訓,隻敢點開指定的幾個文件夾去乾活,其他文件夾,開都不敢開,頂多從名稱去推測用途,但文件夾中用莫名的大小寫字母標注,難以理解意思的有很多。
這個文件夾也是如此,她根本未曾留意過,張宗子點開了,裡頭是更多文件夾,他嫻熟地找到了一個,點開再往下,這樣開了層,突然間一大堆仙畫、小說的列表就出來了,又還有一個文檔,張宗子打開給葉瑤期看,裡頭是一排排猶如囈語一樣的文字,好像是自己和自己對話一般,葉瑤期瞪著看了一會,突然意識到,這不是一個人在自言自語,而是大家通過共享文件夾來編輯這個文檔,都添加了自己的見解在內。而這些對話,全都是和仙畫、小說相關的,應該是整個仙庫的員工對於這個文檔中的仙畫影音、小說話本乃至音樂,私下的觀感!
【10版《紅樓夢》簡直是鬼片,鬼氣森森,麵色慘白,演員形容猥瑣、裝扮醜怪,比《聊齋誌異》更加恐怖!】
【《大敏王朝1526》,這部片子不錯!雖然裝束依舊離譜至極,看著全然不是敏朝做派,且有一種富人裝窮的感覺,找了一群有錢人家的子弟來演窮人,一個個膘肥體壯地在那嚷著自己是饑民,馬上就要餓死,假得厲害……但至少捕捉到了敏朝官衙內部,那勾心鬥角之萬一。不像是很多其餘的仙畫,全然就是胡說】
【大家,誰看了《福爾摩斯探案集》,真是令人耳目一新!比《狄公案》不差的!這部小說不能出版,真是外頭的一大遺憾了!】
【說到刑偵片,《少年包青天》大家看了嗎?沒看彆看,又是胡編亂造的一部!這樣的案子怎麼可能發生在現實之中!】
【《康希大帝》有沒有人看過啊,真沒想到建州人入主中原之後,漢化速度會那麼快!除了名字、發型不同之外,和漢人朝廷幾乎沒有任何區彆,他們難道沒搞圓代那樣的百姓分等製,把建州和漢人區彆對待麼?我認為不合常理,但幾乎所有青代影視、小說,都沒有提到這一點,大家對此怎麼看?】
【樓下的,我也認為這是個極大的紕漏,隻是不知道為何!不搞絕對不合理的,不搞就沒法禁止族群通婚,族群通婚不禁,代內建州這個民族就會在通婚中被完全消滅,就像是如今我們的建州人群一樣,已經完全和漢人沒什麼區彆了。但既然搞了,怎麼故事裡是一點不提?以青為正麵視角的不提也罷了,那些反青複敏類的作品,好像也沒有提到如何利用這點……】
【樓下,你看了什麼反青複敏類的仙畫,推薦幾部唄?我們最近要加班錄表,特枯燥。我可以在喝水小憩的時候看。】
這樣的對話,往下拉幾乎沒有儘頭,再看文檔自身的命名,【10月第3周】,也就是說,這麼多聊天記錄,都是這一周才過完的五天內聊出來的。葉瑤期想到自己看到的那些操作員,直挺脊背,嚴肅地在鍵盤上敲敲打打的畫麵,難以想象他們一邊忙碌工作,一邊原來還在這文檔中,完全匿名地打字聊天!甚至還有在休息時偷看仙畫、小說,彼此還互相推薦,討論感想!
這……這是不是最高級的筆談啊?就好像是私開了一個報紙留言欄,任何人都可以發表言論,大家隻知道是仙庫內做事的人,卻不會知道是誰……
這種感覺,非常的奇妙,就像是仙器所帶來的每一個震撼一樣,又是非常的不可思議,又具有極大的吸引力,僅僅是旁觀文檔,她都心跳得厲害,連吞了幾下口水,聲音還是發啞,“可……可,這會不會是違規的啊?”
“估摸著,上頭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張宗子很顯然也思量過這個問題,並且有了自己的解釋,“你看,這些操作員,平時的工作封閉、枯燥,時間還長,就算是休息的時候,也是軍事化管理——他們和外頭的軍士有不同,軍士的前程是有發展的,職務是有變化的。他們卻不同,升能升去哪裡?難道就一輩子這麼著,一天枯坐九小時、十小時,一刻也不能休息,就這樣一直乾到死?”
“沒個盼頭在,還如此枯燥,就算是錢給的再多,吃用得再好,日子也過不下去。眼看著這麼個寶山就在庫裡,卻因為紀律約束一點不能碰,對他們也未免太苛刻。索性就有個娛樂庫,讓他們能有些東西談論,也是好的。
至於為何不懸為定例,估計也是怕一旦放開了,大家用得更狠,熬壞了眼睛不說,還把仙腦搞壞了不好修,索性就暫且擱置在這裡,不管也不問,若是有不好的勢頭,便敲打收緊一下,這樣,大家也不敢過分了,反而因為是偷偷看的,表麵工作更要做好,免得被揪出錯處,一扯一大片,反而提高了工作的效率呢。”
這話倒也有理,葉瑤期想道,“也有可能是一開始人員還少的時候,六姐就有所察覺,但認為無傷大雅,便沒有深管,這定例打在這裡,後來仙庫如何擴大,這孔隙也就還留了下來,也就是後人縫縫補補,比如說,把後世題材的仙畫,都列了密級,看他們這裡討論的,仙畫題材隻到青為止,在後頭的題材,也看不著了。”
任何事情,凡有定例,一律因循守舊,是敏朝官場為人詬病的頑疾之一,若是這樣的風氣也帶到仙庫裡來,那就大為出乎葉瑤期的意料了。不過,就算是張宗子的推測,似乎也顯示出了這看著規矩森嚴至極的仙庫中,私底下充滿了人性瑕疵的另一麵:貪玩、偷懶,這都不算是大毛病,人人也都不可免,便是在這時代最幸運的一批人中,也難以免俗那。
雖然私下偷看仙畫,不算什麼大事,但以小見大,可以想見,如今買活軍大大小小的衙門,上上下下的吏目,私底下,又有多少無傷大雅的小瑕疵,而所有那些政策往下布置執行之中,在這樣情有可原的小瑕疵中,又會有多少重的輕微扭曲變形,乃至於到最後,竟呈現出一種全非的麵目來。
葉瑤期也是人,一樣有人性的弱點,這會兒她好像分成了兩半,一半的她,理性地站在了相當的高度,衡量、感慨著社會上難以避免的現象與規律,而另一麵的她,同時也受到了強烈的誘惑,不可避免地騷動了起來:連那些錄入員都在休息時間偷看仙畫,這可是和他們的工作職責完全無關的事情,她們小組……看看仙畫又怎麼了?真要說起來,《紅樓夢》仙畫裡必然也有音樂,他們這完全可以說是在品鑒仙畫的配樂啊!
一旦知道有人連門都打破了,自己破個窗,似乎根本就算不得什麼事了!葉瑤期一下就理直氣壯起來,簡直恨不得現在就打開仙畫觀覽,更是還有強烈的衝動,想要在文檔中也留個言,哪怕彆人根本不知道她是誰,她也想不出有什麼話可說的,但仿佛隻是在那文檔中輸入幾個字,對她本人也有重要的意義,是一種值得銘記一生的大事!
“世叔。”不知不覺,她換了對長輩的稱呼,“要不,這會兒也是我們的休息時間,要不,也彆等定都大典什麼的,擇日不如撞日……”
從張世叔的反應來看,葉瑤期疑心他其實就等著自己這一句話呢——他早就動心想看了,但又怕葉瑤期反對他,甚至是因為他觸犯了規矩,往上告狀去,故而處心積慮地把她給拉下水,這樣就多了個同夥。甚而,沒準張宗子早看過幾集了,拉她來,不過是看完之後,想要找人來討論罷了。
“——若說彆的,我都認,你要說是我拉你下水,其實我早已看過,我可就不認了!你這完全是在推諉責任!”
她的懷疑,引起張宗子極大的反彈,兩人拉扯了一番,最後誰也沒把‘首惡’的責任甩給對方,隻好達成協議,結成了互保同盟,若被抓住了,誰也不出賣對方,如此,這才一人戴了一邊的耳機,乘著其餘組員去吃飯,操作間內沒有他人時,點開了第一集,鬼鬼祟祟地看了起來。
葉瑤期心跳得厲害極了——其實,他們就算被抓了,也沒有什麼,說真的,這仙畫的配樂,深得華夏神韻,其旋律是很可借鑒的,他們也算是在做工作必要的學習,大有可辯解的地方,隻是心中認定了是在違規,便自己心虛起來,看著那樸素的畫麵,都覺得心跳得厲害,好像是什麼不該看的東西呢。
就這樣,冒了絕大的風險,滿懷期待地看著屏幕,屏著呼吸,耐著性子,看了大半集的功夫,直看到英蓮被拐,黛玉拋父進京時,葉瑤期再難忍耐下去了,她滿懷失望地大叫了起來。
“哎呀!真是暴殄天物了!白費了我們一番決心——這樣好的書,怎麼拍得這樣的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