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0.不要給古人拍他們自己的事(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299 字 11個月前

“也未必就如此差了吧?瞧著還是不錯的, 雖說服飾、禮儀,都和我們不同,但這本也不是寫的本朝故事, 穿著戲服, 也還算是有些道理——”

“話雖如此, 可那黛玉, 從選角開始,便是不諧,我且也不去講究她的長相了,便從年紀來說,都是對不上的,剛剛那英蓮才多大, 四五歲的小孩兒, 這方才是正理,怎麼鏡頭一轉,黛玉便成了個二十來歲的大姑娘了?這般年歲, 如何與寶玉兩小無猜?在那碧紗櫥裡外長大?如此來說, 賈府倒成了天下第一等無禮的人家!哪有讓這等成年男女共居一室的道理!”

葉瑤期平日裡看仙畫的機會,肯定沒有張宗子多,但她不會因此便妥協於張宗子的喜好, 依舊指出這仙畫讓她難以容忍之處,“再有, 便是她那做派了,公侯府上的小姐,縱然身子不好,病骨支離,行動自然也有一股氣度, 處處都要合乎禮儀,我看她臉頰豐滿,哪裡像個清秀的病人?行動見人,並非羞怯,而是扭捏,一股子婢學夫人的味兒!”

她在原著之中,最喜歡黛玉,對扮演黛玉的伶人,自然也是挑剔,至於寶玉,也無法讓她滿意,不屑道,“這人的長相,怎麼就色若春曉之花了?瞧他的眼皮就怪得很,哪有那樣寬寬的雙眼皮,感覺和用刀割了兩道一樣!”

由於年齡緣故,三春也是無法讓人滿意的,就所見的來說,隻有鳳姐,自扮相到氣派,能讓葉瑤期略微認可,但她心中,這鳳姐又太好看了一點,少了幾分粗野和刻薄。總的來講,所有伶人似乎都少了一股至關重要的氣質,她也說不出是什麼氣質,隻是覺得和心目中的想象,絲毫也不能吻合,至於說環境中的瑕疵,那倒還在其次了。

“還有那畫麵,也是處處都昏暗得緊,瞧著絲毫都不光亮精美,要說是為了追求還原,隻用燭光,卻也不像,夜裡開餐的畫麵,光不知道打哪兒來的,既沒有紅燭高照,內外通明,也不是和屋裡見到的那些蠟燭,應有的效果一般,屋內沒有光影,瞧著和假的一樣!”

張宗子聽她這樣滔滔不絕地挑剔完了,也是無可奈何,因笑道,“了不得,你還是在買地長大的,看著還有這麼多的不像,若是換了那些敏朝大戶人家來看,豈不是更要大失所望了?”

要說起來,他是真吃過見過的,自家的豪富且不說了,曾經前去探親時,還親自見證了王府辦典禮的動靜。但張宗子反而對這些並不挑剔,認為《紅樓夢》算是改得很出色了,因道,“你還是仙畫看得少了,有些東西,書裡一時寫著高興,要改成戲劇,不知道有多難。你家也經營戲社,當想過改編《紅樓夢》吧?除了做折子戲以外,全本的沒有想改,又是為什麼呢?無非就是因為那年幼而絕色,偏還要有病骨的小演員,壓根無法找去麼。”

在葉瑤期心裡,天界百姓,簡直就是無所不能,心想事成,再沒有什麼事是辦不到的,說要把什麼故事拍成仙畫,就必定是萬物悉備,所差的隻有經辦者的能力和品味而已,被張宗子這麼一句說破了,才意識到,自己多少也是有些想當然了——隻要把戲社的局促,往仙畫攝製者身上一套,一切瑕疵便都有了解釋——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有些不能,是因為沒有錢,有些不能,卻是因為世上的確無人可以辦到,沒有就是沒有,想不出一點辦法來。

“彆說他們了,便是如今現在,叫你排一出圓、鬆的戲劇,恐怕在服飾、禮儀上,也無法考據到位,甚而再過上十幾年,我們來排敏地數十年前的劇目,我告訴你,穿幫的也不在少數哩。現在叫你把一間屋子裡的買物排除出去,你都不免有所缺漏,更何況是天界的仙畫,是在數百年後,遙想數百年前的事情了。你瞧著這些伶人,麵上少掉而又說不出來的,不就是敏地百姓特有的一種溫順的表情麼?”

張宗子歎道,“買地這裡,講究平等,他們是這樣的日子下滋養出來的百姓,你瞧著那門子遊說賈雨村的那幕戲,就覺得不對,因為他們實在就演不出那種刁吏在官麵前,畢恭畢敬誠惶誠恐,打從心底的獻媚、敬畏,以及那副醜態之下暗藏的心機算計——他們演的是上下級吏目之間的關係,卻沒有主奴官民之分了!”

這一語,算是把葉瑤期心中那難以言喻的不對勁給道破了,她不由得擊節道,“組長說得對!差就是差在了這裡!畫虎畫皮難畫骨,骨子的不同,是怎麼也演不出來的。”

張宗子看過的仙畫,那比葉瑤期要多太多了,雖然都是七零八落,但湊著也把所謂《四大名著》的仙畫看了幾集,據他點評,《西遊記》是相對最像的,大概是因為故事比較不切實際的關係,但是其中的神通,有些簡陋,不像是歌舞片那般美輪美奐。而《三國》、《水滸》,拍得都不算驚豔,沒有搔到癢處,怪異的地方太多。

《三國》比《紅樓》還要不切實際,沒有拍出當時‘白骨露於野、千裡無雞鳴’的慘烈,也沒有體現出當時的塢堡軍事,以及門閥政治,漢味極淡,反而像是如今的敏朝軍士內鬥——這都沒法往前推,必須是如今,因為敏朝的軍士飲食吃得好,開始比較高壯那也是近年來的事情,在此之前,輔兵身材瘦小、滿臉菜色,被鞭打著乾活,這才是眾人認知中的事實。故而在張宗子看來,那股子‘富人裝窮’的味道還是揮之不去,使得整部片子,在氛圍上相當的幼稚,毫無掙紮求存的慘烈,恩怨情仇、大戰興亡半點不能牽動人心。

《水滸》就更不必說了,張宗子對其大加批判,光是他看過的一兩集中,那片頭曲所謂《好漢歌》,就讓張宗子憤怒不已,認為仙畫攝製組心懷叵測,顛倒黑白,歌頌末世魔星,不知道是何居心!

他是最憎惡宋江的,卻偏偏《水滸》仙畫裡,把梁山賊子全當成好漢歌頌,又為他們隱去了闔書中無法解釋的惡行,還把宋江當正麵人物塑造,張宗子一說起來就大罵道,“真是惡心至極!顛倒黑白!為惡人粉飾!不知道是什麼道理!施耐庵寫這本書,哪裡是為了歌頌!他是為了要寫圓末敏初,世道至暗,為了求存而把人逼成惡鬼,又唯有惡鬼才能把持權柄,靠著嚼吃血肉而活!”

“他不臧否諸魔星,隻是直筆而寫,卻偏偏就是如此,比直接罵了還要更為冷峻!更現出當時世道是非黑白之混沌!難道還真要他大罵特罵那李逵吃人,吳用陰險狹隘,宋江惡毒,那攝製組才能看得出來嗎!真是蠢材!蠢材!”

葉瑤期對《水滸》的觀感,與張宗子不謀而合,實際上他們的觀點也並非少數,這和《金萍梅詞話》,其實是一個道理,如今頗有一些話本,效仿這種不動聲色,甚至反而故意寫出書中人羨慕口吻,白描惡行的手法,來描繪不平之事,凸現其中的荒謬。

這樣的手法,形成一個流派叫做‘水滸流’,也有叫‘諷喻流’的,因為其鼻祖就是施耐庵直書的《水滸傳》,不過,這種話本對於讀者的素質有一定要求,而且和當今買地的氛圍不合,所以作品不多,頗為小眾,但在文人學者之中,認知度很廣,有不少人發表文章,認為《金萍梅詞話》,之所以選擇潘金蓮、西門慶作為切入人物,實則就是為了暗示讀者,本文與《水滸傳》的背景一樣,都是借白描而諷喻某個暗無天日的特定年代——水滸說的是圓末敏初地獄一般的大戰光景,這是眾所周知的,而金萍梅的流行年代,正是道君皇帝當政,權臣顛倒黑白之時,這罵的是什麼,也就不問可知了。

“沒想到,仙畫竟也有不能儘善儘美的時候!”

聽著張宗子說起之後,葉瑤期猶然不信,然而她自己假借公務之便,零星偷看了幾集之後,也不得不承認,張叔叔所言不假,居然四大名著的仙畫,沒有一本讓她眼前一亮,以為拍攝得極好的,甚至還不如她偶爾偷看的《新白娘子傳奇》,更讓她看得津津有味。

究其原因,隻能說是越貼近生活,越耐人琢磨,似乎就越難改編得讓大家滿意,反而是神仙故事,原本劇情簡單的,更能接受劇情上的改變,腳踩西瓜皮,看到哪裡算哪裡,看的法術、神通什麼的,本來就是現實生活中沒有的東西,也就不會去考究了,甚至連服飾上明顯的胡來,也都能跟著寬宥,不去挑剔。

“難怪六姐很少對外放映故事類的仙畫了,真是奇哉怪也,那紀錄片,簡直是玄奇幽景,令人目不暇接,仙音妙舞更是美輪美奐,有一出新舞放映,立刻就在民間引起流行,就是這故事類的仙畫,完全和這兩樣沒得比!就不知道其中有什麼道理了。”

“歸根結底,還是因為這些故事,離我們太近,離天界拍仙畫的那些人又太遠的緣故,若是再過五十年內,我們自己能拍仙畫了,那些人來拍買地崛起初期的故事,想來到時候已經垂垂老矣的我等,看了不對味的感覺也就更深了。”

張宗子對這個現象,顯然是已經深思熟慮過的,已有了自己的說法,“也是六姐未曾放出青後題材的仙畫,試想,若我等瞧見那島船亂開,飛車橫行的年代,對於其中的故事又怎會挑剔什麼呢?完全沒有絲毫的了解,自然是怎麼放就怎麼看了。”

這個說法,也有道理,葉瑤期一聽,立刻就對青後題材的仙畫,充滿了向往,隻可惜仙庫之中,並沒有仙畫線索流露,隻能從音樂裡倒推了。同時,從本職工作來講,看青前的仙畫,還是有幫助的,其中不少仙畫的配樂,倒是相當動聽。

《紅樓夢》的配樂套曲,《三國演義》的《浪淘沙》,《西遊》的《敢問路在何方》,都令人眼前一亮,覺得比仙畫本身,要令人喜愛太多了。便是《好漢歌》,拋開故事不說,隻說旋律唱腔,也是精品,隻是葉瑤期和張宗子基於個人好惡,強烈反對傳開此曲,估計還要等第二輪的專家意見了。

“一個是閬苑仙葩,一個是美玉無瑕,若說沒奇緣,今生偏又遇著他——”

這首《枉凝眉》,便是葉瑤期未曾精於音律,也覺得極為動聽,而且,她認為這樣的音樂,取戲曲之長而無戲曲之短,拿昆曲比較,一樣是有些捏著嗓子,調子婉轉,但速度要更快一些,而且,字和字之間,拉長腔、一字三歎的回環調,已經沒有了,總體的節奏,快慢得當,比昆曲快,又比一些後世的音樂要慢,是一種很舒服的速度和板子,聽了令人心曠神怡。

更好之處,是它的伴奏,配器可以非常簡單,也不會損失魅力——就隻用二胡配器,唱著也能好聽,葉瑤期認為,這就很適合灌注留聲機‘唱片’,在本時代流行開來,也減少了買地發明留聲機,卻一味播放西洋樂曲的尷尬。

“好哇,第二批專家還沒開始評審,咱們的工作就有一點小結果了!”

張宗子並非嫉賢妒能之輩,也不怕葉瑤期搶了他的風頭,反而因為在仙庫時間久了,定都大典在即,又知道外麵必然有許多熱鬨,很想外出溜達,巴不得葉瑤期表現優異,能取代他做總組長,他當個顧問,能夠兩邊亂竄——雖然這念頭難以成真,但不妨礙他把葉瑤期往上拱,對葉瑤期的這個提議,他興致勃勃,非常支持,當即往上呈報,又很快得到批複:準挑選《枉凝眉》類樂曲,重新配器演唱,灌注一張《名著金曲》的唱片,分發往各留聲機買家處,作為華夏金曲,第一批免費贈送。

看來,六姐也不喜歡西洋樂器占據華夏留聲機!他們也算是把到了六姐的脈搏,迎合了上意!

罔顧事實,一味媚上,這自然是不可取的,但大家誌同而道合的時候,能揣摩到上峰心中最要緊的關鍵,這無異於是對自己能力的認可,張宗子還好,他不是第一次在工作上得到嘉許了,對葉瑤期來說,卻是初試啼聲,一時間歡喜無儘,心中滿是乾勁,對於定都大典是否能夠參與,都不計較了,滿心裡隻有自己眼下的工作。

既然知道六姐之意,是要讓本土的文化,占據主流,因為音樂上相對是最弱項,故而派他們查缺補漏,因此絞儘腦汁,日夜都在這事上用心,這一日又生一計,吃飯時,忙尋張宗子道,“老張,我這裡有個想法——既然對於這些名著改編的仙畫,我們都不滿意,那麼,我們設法拍自行籌措,改編一出自己的仙畫,把其中種種不合理的地方糾正,你認為如何?”

張宗子已經用過飯了,這會兒正吃冰鎮的糖水黃桃罐頭,這也是仙庫的福利了,這裡因為開了空調,常年都是供電的,還有一種叫冰箱的仙器,可以冷藏食物,因而不論冬夏,都有冰品可吃。除了管理非常嚴格,出入不便之外,這裡當真是許多人夢想中的樂土。彆看大家也想出去看定都大典,在這裡住久了,實在也習慣了這樣的好日子,想來離開仙庫之後,對外界的生活,恐怕要挑剔起來,難以滿足了。

聽葉瑤期這麼一問,他一邊叉了一塊黃桃,送入口中,一邊也是歎道,“哪有這麼簡單!雖說那些仙畫,拍得的確不儘如人意,但隻要你看過買地自產的仙畫,便可知道,便是你不喜歡的《紅樓夢》,也絕非如今的我們能拍出來的呢!”

“信王已算是用手機拍攝的大行家了,但他拍的紀錄片裡,你能找出一個美人來不成?我告訴你,彆看你挑剔黛玉長相,真個你心中的美人,上了鏡頭恐怕還不如她!人上鏡頭會變得醜怪肥胖不堪,這幾乎已經是定理了,這還是燈光打得好,沒有影子的。不知道仙畫是如何找的光,反正呀,我們這裡拍的紀錄片,都有不少人,半張臉在燈光下,越發醜怪不堪了。這連光都打不好,更遑論旁的了!”

葉瑤期也知道,改編名著的念頭,絕不會等到她來靈光一閃,自從有了自產紀錄片,很自然,就會有人想把本代的音像記錄下來。屈指算來,仙畫深入人心,已經有十幾年了,本朝始終沒有自產故事類的仙畫,定然是有原因的。她不但沒有反駁張宗子,反而還幫著說道,“就算是拍攝下來,其實也沒什麼用處,畢竟,一年中麵對大眾,放映仙畫的機會本就很少,就有,肯定也是放歌舞類和風光類的,最能雅俗共賞,天界的仙畫且還放不過來呢,如何能輪得到我們自製的,可是這個道理?”

這也是事實,比起自製仙畫,還不如多排幾出戲劇,賣給戲班子,讓他們到處去演出,如此還能把自己的作品散播得更廣一些,這也是各地戲社方興未艾的主要原因,比起仙畫,戲劇仍然是如今最主要的故事娛樂載體,同時,這種載體又限製了一些較精美的藝術作品的擴散——現在白話劇是最主要的戲種,也隻有簡單的配樂,就是因為配樂和唱腔一樣,都需要長期的培訓,現在人才奇缺,大家隻能以配樂簡單、無配樂的白話劇為主,才能湊夠足夠的伶人,在城鄉間巡回演出。

在此事上,兩人的見解並無二致,葉瑤期其實是另有主張,因道,“然則,這也是在留聲機發明、幻燈片機器普遍擴散之前了,老張,我的想法是,任何東西,隻要我們買地能夠自產,那麼擴散的速度就相當的快,你瞧,現如今在一些繁華州縣裡,看幻燈片,已經成為了很日常的消閒娛樂了,隻要有一台發電機,一台幻燈片機器,再買回燈片來,便是財源滾滾——你看,我們能不能申請製作一套真人的照片刻成的燈片,再配上對白、音樂灌注的唱片,如此製作出一回‘配音幻燈片’,是不是更加的新鮮生動?更能讓觀眾身臨其境,投入其中?”

見張宗子的神色,又疑惑而變得恍然大悟,更是刹那間激動不已,她也不由得抿嘴一笑,“以這樣的辦法,來對一些名著進行重現,這也算是我們買地土產的一種變通的仙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