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們會先接受三天的理論培訓, 把操作規範完全記牢,隨後是三天的上機訓練,再經過兩次考試之後, 合格者才能真正進入仙庫,在張組長的帶領下工作。”
羊城港的機房, 位於中書衙門不遠處,可謂是戒備森嚴,這也是羊城港城市之內, 守衛最多的地方, 當然, 由於它極其低調,並且從不對外開放,民間所知者不多,但在葉瑤期這樣的人家中,乃至於有一定本領、前途的吏目心中, 機房要勝過車站附近的高層小區、大圖書館、大超市等宏偉的建築物,其實可以算是人間最接近天界的地方, 更是知識教祭司心中的絕對聖地——這些人都知道, 機房中儲存的海量知識,正是知識教所崇拜的東西。
身處於這樣的大型院落裡,所見的仙器,全都是外間無法得到,絕不外傳、兌換的聖物,甚至很多都是無法理解的東西, 譬如說,屋頂上密密麻麻的傾斜板,遠處的傳來的隆隆聲, 在樓房背麵像是一隻隻大眼睛、一個個大喇叭,被籠子遮擋著,堆疊在一起,也發出一種低頻的響動。
以葉瑤期的見多識廣,都不能把這東西和長輩們敘述中的仙器對上,直到走進屋內,感受到一股異樣的清涼感,這才知道,這或許就是傳說中的‘空調’。此前,六姐出兵征伐呂宋,出動島船時,島船內部就是無有寒暑、四季如春,動用的正是這種空調。
當然,以羊城港如今的溫度,空調似乎並非必要,這幾日算是熱的,大概二十七八度的樣子,對人體來說,完全可以忍受。但開啟空調主要的目的,是為了保證機房的恒溫恒濕,羊城港的濕氣太重,因此,就算溫度不高,空調也必須開著除濕模式,免得寶貴的計算機有所損害。這也是屋內空氣,給人一種彆樣感的原因,習慣了過濕的空氣,這樣的濕度,還是讓北方人感到格外的親切乾爽。
也因為保證濕度的關係,機房是不允許開窗的,同樣的,為了保護機器,進入操作間,必須沐浴更衣,換上鞋套、口罩,甚至還要帶手套,除了飲水之外,不能食用任何東西,哪怕是飲用水,也要用小口水囊,就是害怕打翻了水杯,損害了仙腦,那可是操作員無論如何都彌補不了的大罪了。
同樣的,在操作仙腦時,也有嚴格的規條需要遵守:一次隻許打開一個文件,無關的程序,不允許打開,更禁止打開權限範圍外的文件夾,或者擅自記錄、篡改文件夾中的內容。倘若因為不遵守規程,導致仙腦‘死機’,需要呼喚管理員,甚至引發一整個‘局域網’的問題,要驚動六姐來解決的話,這責任有多麼沉重,操作員是否能承擔得起,也就不問可知了。
哪怕是葉瑤期,翻閱著這厚厚的操作規範,心中也是忐忑與興奮並存,就更彆說其餘候選的審查員了,在買地,除了密級很高,完全軍事化管理的機房操作員之外,隻有極少數的吏目,有資格兼職進入機房查閱資料,這一次的機會,對她們來說實在是太寶貴了,大家考慮的根本都不是這次工作對前途的影響,而是它本身代表的,能觸碰仙腦的機會。光是眼看著自己挪移鼠標,屏幕上的小箭頭也跟著動,就讓好多人激動得在口罩背後頻頻吸氣,掐著虎口,生怕自己暈過去了。
有這樣的刺激在前,就算沒有彆的激勵措施,大家也都是發奮苦學,很多人用一兩天的時間,就把一整本操作規範倒背如流了,在宿舍中還模擬練習著使用仙腦時的舉動,務必要熟極而流,不出一點兒錯。葉瑤期冷眼看來,這些姑娘全都是聰明伶俐,而且對謝六姐忠心耿耿,如她這樣年紀的,倒是少見,其餘人差不多都在二十多快三十的年紀,還有三十多的。
雖然不曾細問出身,但隻看好幾人都做了放足手術,腳比旁人小,而且是有殘缺的,而且眾人的名字,不是極其隨意的某小英、某紅紅,就明顯是後改的如念恩、紀忠等,便可知道,果然買地挑選出來的,都是一些低級的風月女子。
不比那些如今在音樂係任教的老師,以前雖然也不是體麵人家,但那都是頂級的秦淮名伎,往還的全是富豪、名士,所有的煩惱無非是被高官倚勢強占,不能順著自己的心意,適得良家。這些英紅等輩,倘若沒有來買,其結局便是在無儘的皮肉折磨中,懷孕、打胎、染病、早夭……這命運是明擺著的,她們也都心知肚明,因而,對於六姐全都是滿懷感激。
同時,以她們原有的層次,和名士也根本掛不上什麼鉤,即便是翻看了一些在如今能有對應的名字,也不會隨意地去到處傳播什麼。這樣便可大為減少了無關瑣事到處流瀉,擾亂氛圍的幾率。至於葉瑤期,她雖然對士林才子佳人的名諱都略有所知,但明顯,人品才具得到了信任,上頭是相信,她就算知道了,也可以保守秘密的。
想想看,倘若知道了很多人在另一個時間線的命定結局,卻什麼都不能說,那感覺的確挺古怪的,對於某些性格的人來說,可以說是酷刑折磨,葉瑤期見到組長張宗子時,對於他那萎靡疲憊的狀態,也能表示理解。對這位世叔,她算是頗熟悉的,自幼總有很多見麵的機會,張世叔性格闊朗,交遊又廣泛,一下知道了太多朋友的事情,對外還一絲不能露出來,對他來說確實是個重擔。
至於葉瑤期自己,倒是還好,她是很善於保守秘密的,忍耐性也強,當然更重要的是,葉瑤期自己相好的朋友,問起出身,多是農戶、鄉村私塾教師,或者是小地主、匠戶人家的子女,根本不可能青史留名,所以,看這些東西也就完全無所謂了,反正都是彆人的故事。
她以高分通過考試之後,第一本看的就是《桃花扇》,雖然也知道侯朝宗,聽說過他的名字——大家都是同學麼,侯朝宗也算是個小才子,葉瑤期對於他們新倫理者,也是很感興趣的,但看完了以後,沒有絲毫異樣的感覺,還對張宗子主張道,“組長,這本戲的確是精品,據我所知,仙畫是可以剪輯的,能否把前頭的介紹字母剪輯掉,這樣保留原有的唱詞,其實也看不出來映射的是何人的。”
的確,在她們能接觸到的龐大資料庫中,屬於昆曲的資料其實很少,葉瑤期從戲曲庫的文件名來推測,後世戲曲最走紅的似乎是京戲——‘京.四郎探母.坐宮’,這樣格式的文件名是最多的,她就直接提取了第一個字,把這種戲曲稱為京戲了。
至於昆曲,庫裡隻有牡丹亭遊園驚夢、桃花扇哀江南這兩個選折,全本沒有,搜索了圖書館的文本庫,也就是找到了《桃花扇》的劇本,看來,如今大行其道的昆曲,在未來也終究被另一種流派所取代。對於多愁善感的人來說,似乎這樣的對比,更能增加時空流轉所帶來的悵惘感,更加感到在時間麵前,自身的渺小,與那難以扭轉、滄海桑田的變遷了。
葉瑤期自己,情緒也有纖細的方麵,但由於她自小在買地上學,接受的是買地的文理教育,而且因為買地推崇理科的緣故,注意培養過自己的理性思維邏輯,對於這種纏綿的感傷,可以體會,但尚能自製。組裡有些其餘的審查員,逐漸意識到未來數百年內,自己熟悉的一切,都會慢慢淡化在時光中時,所受的衝擊似乎要比她更大一些。
大家投入工作時,臥談間的話題,有一度從很實際的衣食住行,轉為了對時間、人生的感慨。但好在,如今眾人接觸到的隻是娛樂活動的一部分而已,這種不勝今昔、青春短暫的感觸,並非太過深刻,再過幾日也就逐漸習慣了。大家還是按照張宗子擬出的標準,在庫中篩選出一些關鍵詞占比太多的作品,列入紅線區間,再由張宗子和葉瑤期來做最終判斷:有些藝術價值高的作品,比如桃花扇,修改了人名和時代名之後,還是可以往外放的。藝術價值比較一般,或者修改難度太大,讓人會直接意識到未來曆史發展的作品,那就直接列入屏蔽列表,不會成為教育素材,往外傳播。
就比如說《碧血劍》,一直以來,葉瑤期是長期聽說了‘飛雪連天射白鹿、笑書神俠倚碧鴛’的,這一套叢書,所開的‘武俠’先河,在民間也有相當大的影響,雖然很多人認為,不如《蜀山劍俠傳》所開的‘仙俠’那樣,想象瑰麗、仙氣飄飄,也不如《鬥破蒼穹》類開啟的‘玄幻’先河,有許多情節看著叫人打從心底的爽快,其中有寫情節更是引來了極大的爭議。
比如《神雕俠侶》一部中,師徒相戀的情節,就被大多數人強烈批駁,認為這樣的安排,甚而比《金平梅詞話》眾諸多露骨描寫還要有害,尤其對於從前敏地江南,如今買地常見的異性師徒現象,更是一大傷害——師徒倫理,不可逾越,這是江南很多女學延攬男夫子做老師,或者是名門閨秀拜名士為師的基礎。
如果這樣一個故事,居然歌頌師徒相戀這樣離經叛道的事情,更還被大家所接受的話,那就等於是打開了這一扇門,說難聽點,以後譬如一個年少的學生,進入大學之後,拜在一個同樣年少的異性老師門下,兩人經常要一起加班到深夜的,以前還好,有師徒倫理擋著,大多數人都不會想歪,倘若這一層倫理的約束亂了,那誰還敢呢?豈不反而給正經人的生活,加上了一層限製?
當然了,也有很多人反而支持《神雕俠侶》的感情線處理,尤其是以新倫理論者為多,但即便是這些人,對楊過背國相助韃靼的情節,都是切齒痛恨,畢竟,遼東、九邊的局勢,數百年來都是切膚之痛,這樣的讀者怎麼可能接受為了一己之私,便去刺殺華夏主將的行為?
這一對夫妻,在讀者中可謂是萬人唾棄,讀者們各有各的不喜,彆看是主角,但讀者居然也沒有大開方便之門,為其辯解,反而把他行為中諸多狂悖無禮之處,一一考究出來,認為他早該殉情於絕情穀底,好歹還全個癡情名聲,而不是厚顏苟存,實為天下第一不忠不孝不仁不義濫情無恥之人等等。便偶有一二為其辯解的聲音,也多是氣虛怯弱,開口便要先道,“拋開其欺師、漢奸等失節處不談……”
不過,畢竟好書就是好書,雖然罵的人多,但這套叢書,流傳度還是相當廣泛,葉瑤期也曾看得津津有味,隻是疑惑於白鹿的鹿,碧鴛的碧,為何從未見到書籍,難道是所見不廣,銷路太好,在書店中錯過了不曾?
直到民間議論起來,很多讀者,尤其是有收集癖的那些,都以找不到這兩本小說為苦惱,感覺一叢書缺了兩卷,讓人發狂,這才知道原來不是自己錯過,而是書坊從未印發,這一次入選書組,才算是知道了原因——原來這不是不想發啊,而是沒法發,兩本書講的都是反青複敏,這一發,影響到的人實在是太多太多了!
不說彆的,就說碧血劍的男主角,那是大將袁元素之子,就書中可以窺見,袁元素是被淩遲而死,書中百姓還分食其肉……呃……好尷尬……袁元素現在還活得好好的呢,而且還不是大將軍,就是個普通的遼東邊將,據葉瑤期所知,他現在雖然在遼東囤邊搞農場,但因為老家是廣府道的,族人很多都在廣府道六姐治下,葉瑤期都很難想象袁元素看到這本書的心情,她覺得應該不會太好的,而且肯定巨想知道自己是怎麼就混到被淩遲的份上。
還有……《鹿鼎記》裡的假太後毛東珠,是東江島毛將軍的義女,這個對應得有點太明顯了,如今知名度最高的毛將軍義女是海軍首領毛金花將軍,葉瑤期見過她一麵,實在不覺得毛將軍能假扮太後……而且,毛將軍是被袁元素所殺,這本書要是也不修改,就這麼傳出去,毛將軍這一派東江係的人馬,和袁將軍那邊以後就彆處了唄。
‘風評被害’,這個詞兒也不知道葉瑤期從哪看過一眼,很能表達這種狀態。要這麼比較起來,《桃花扇》那都還好了,隻是風評傷害了阮集之一人而已,對侯朝宗的描述,葉瑤期認為不算是很抹黑,就是個有優點有缺點的普通人,而且,她覺得這也未必真實,很可能隻是借了這麼個人物關係而已。說到底,桃花扇裡沒什麼人死啊,比起那些小說中暗示的生死大仇,這反而都是小節了。
“那可不是這般道來的。”
由於出身、文學素養等諸多因素的牽連,葉瑤期雖然也隻是個沒頭銜的組員,但和張宗子的關係明顯比其餘組員要近一些,至少,這兩人是可以經常閒談這些作品的,而不至於像是其餘審查員一樣,對袁元素、毛東江等名字一點都不敏感——這都是敏將,她們之前一心撲在自己的工作上,誰耐煩關心這些呢?至於侯朝宗、阮集之什麼的,誰在乎他們是誰呀!
這方麵的話題,的確就是兩人能聊得來,不過兩人看法時而相左,張宗子就不讚成葉瑤期對桃花扇危害性的判斷,道,“朝宗做了貳臣,去應了青的科舉,這是失節啊!你有些低估了時人對氣節的堅持了,不可把我等如今事買,和應青科舉混為一談的。隻看那楊過被唾棄得猶如秦檜一般,就可知道民間的好惡有多分明了。”
葉瑤期的確忽略了這一層,因為在她看來,買地和另一個時空的青朝好像沒什麼不同,都是新政權,聽張宗子這一說,立刻明白過來,暗道,“是了,這就是衙門要力推大小宗說法的緣故了,我從買地新道統判斷,隻看到了事實層麵的新政權,但老敏朝底子的百姓,依舊是堅信華夏正統的,大小宗一說,立下的功勞雖然不顯,但影響非常深遠!
便是敏朝那邊,也沒有人攻訐投買者‘漢奸’,便是這個緣故。隻看楊過所受的憎惡,就知道漢奸這個名號,當真是萬萬不能沾染的!不然,咱們這的侯朝宗,什麼也沒做,就要背負偌大的煩惱過上一輩子,的確不公平。”
她並非固執己見之輩,聞言便爽快承認,“組長說得有理,那修改時的確也要上心了,的確這對阮集之也不公平,他是否會做這些事,是完全未知的,很可能隻是因為有這麼個職位,便被拉扯來充當一個角色,就猶如《七俠五義》中的潘太師、龐太師一般,倘若該書成形於潘美、龐籍在世之日,他們也必然深受其擾。”
“賢侄女,你這就算是真正明白我的顧慮了!”張宗子也終於有些高興起來,語氣較前些時日要振奮了,他這個人是天生容易開心的性子,一旦稍微有人對他的重擔有了理解,便又馬上活潑健談了些。和葉瑤期談笑起閒話來,又問葉瑤期道,“估計也隻有你我兩人能談這話了——你說,從這桃花扇看來,敏朝天年不永,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了!
如今我隻是想不通兩點,第一就是,這重真年號,指的是哪個皇帝,第二,便是那李香君,會是我們認識的哪個女子——
第一點我是有些脈絡了,第二個,我想著如今那些出眾的少年才女,大概是認識得不多,總沒有能對應上的,你也是個大才女,年歲又幼小,同儕之中,可有人像是李香君麼?她和侯朝宗在這一世,又是否認識?你想得到的話,便快些說給我聽聽,我可保證不向外泄露出去!”
說著,便滿麵期待地看著葉瑤期,雙眼瞪得大大,急切地等待著她的回複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