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6.瑤期入選(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10480 字 11個月前

“怎麼樣, 那張宗子入庫之後,居然還沒有出來麼?眼看著博覽會的事情方興未艾,而定都大典在即, 如今各方賓客幾乎悉皆齊備, 一天也不知道要生發出多少新聞來,他手裡的那些選題,真就完全交給彆人去做, 自己一門心思地沉浸到仙庫中的映畫音聲中去了?”

“可不是,這都多半個月了, 居然還沒舍得出來泡個澡堂!隻在那宿舍起居,倒是擾得我們惦記,聽說, 上回徐俠客對他太過羨慕妒忌,還跑到宿舍去堵截他,張宗子魂不守舍的, 隻是對他說了一句,‘《桃花扇》真是傑作, 小侯真是可惜了’!也不知道這小侯說的究竟是誰,又或者是個外號為猴的老朋友,一時間, 消息傳開了, 倒讓不少侯家子大為恐慌!”

“這件事是聽說了的, 據說他們楓社有個叫侯朝宗的少年書生,最是惴惴, 因為他不但姓侯,而且和張宗子相識,又因為在朋友中年紀最小, 還有個小猴子的外號,這一說,豈不是四下都對上了?他深怕張宗子從仙庫中覷見了未來早夭的命運,故作此語,這一向立刻和他們楓社的卓可悅,學著養生起來了!”

“要說起,如今新興的這些組織,除了索隱派之外,就是養生派,誌同道合的人最多了,隻是還未成社團而已,甚麼三教九流的人物,不管年紀大小,多為鑽營仙界在養生上的講究,不但摘抄報紙,形成簡報,還有人通過隻言片語,推敲仙界養生的一些見解,下的功夫可比自家的老本行更深。我聽說,醫院那邊也想著借助如今的機會,辦個養生道場呢!”

“當真?”

“果有此事?!”

時令逐漸入了深秋,奶製品稍微能放得住少許了,這茶話會的供給,也就立刻多了花樣,彆看如今城中物資緊缺,但台麵上卻放了奶油小蛋糕,還有那一小壺的煉乳,給眾人搭配咖啡飲用。連產量如此稀少,又最是時新的這兩樣東西,都可以隨意地供給,其餘瓜子花生、話梅蜜餞等物,就更彆提了,這也充分地說明了這個茶話會的檔次。

這間寬敞明亮,電燈、電扇、留聲機三大樣都是齊備,基本已經是全國最頂級消閒場所的茶館,上客率不低,茶客們有男有女,而且彼此似乎都也很熟識,原本,眾人或者是各自看報,或者是偶爾低聲閒談,並沒有一個統一的議題,這會兒聽到有人談起了城中的新聞,這才紛紛放下報紙,關切地加入到了討論之中——不過,很顯然,和張宗子所得的機遇不同,眾人共同的興趣,還在那養生道場上。“這道場,預備怎麼辦?也是和博覽會一般麼?”

“並非如此,隻是在一周之內,陸續召開各種人群,因地製宜的飲食和運動指南,宣講一些注意事項。這是大道場,人人都可去的,還有許多小道場,參與的人數就較少了,有些或許要收入場費的,主講人會給參會者一一谘詢,盤點出適合他們的所謂養生方案——這消息一出,據說外番是最激動的,他們人生地不熟,就算想找好醫生,也不知道該找誰,找衙門介紹吧,又怕虛應故事,敷衍他們外番。這不是,道場一開,這些主講醫生總是權威吧?他們可以直接參加講座,或者是私下重金延攬,也算是多了一條路子。”

“那是自然的了,你見了童奴兒沒有?這個老奴,如今須發皆白,瞧著卻還是精神矍鑠,據說他幾番重病,按說元氣已傷,還去了建新那樣的苦寒之地,怎麼都感覺命不長久了,但這一次見到,卻覺得中氣十足,至少還能再續個十年,這也真是咄咄怪事!想必此人必然就對這樣的講座,極為熱衷了。”

“又何止是他呢?還有那個羅刹王子也是一樣,據說他收到上頭的嚴令,要讓他在一年之內,至少減掉一百三十斤——這人如今都接近於三百斤了,六姐說,‘少幾年前,一般農家養的豬都沒這麼肥’!

一時間大為不悅,要讓他練出上好的腱子肉來,否則,便要把他送去苦役還債。那大漢傷心欲絕,大哭了好幾場,也不得不活動起來,如今分管他的吏目,每天拿鞭子抽著他跑步,隻給吃草,吃些雞蛋什麼的,所有蛋糕類高油高糖的東西,一概不許沾染,日子過得和羅刹農奴相差也是不遠了。”

畢竟是閒談,大家是東拉西扯,這兒的消息,那兒的軼事,想到什麼就說什麼,談到這裡,左右都是輕笑起來,也有人道,“是該如此,那些洋番,來到買地之後幾乎都大為發胖,倘若因此生了疾病,豈不是還沒為六姐賺回紅圈的本錢,便不能勞作了?要我說,這些人畢竟是見識淺薄了,在本地結交的朋友也不多,彼此間自為一體,消息自然並不靈通,倘若他們聽說了六姐的神通,又有麵見的機會,估計也早就和我們一樣,注意養生了。”

這說的六姐神通,就是特指的六姐‘可斷人生死’的能為,當然了,官方絕不會鼓吹此事,民間對此也一無所知,這都是上層人物私下流傳的軼事,什麼皇帝對六姐如此順從,就是從六姐處得到啟示,知道自己將死於水,因為避過了死劫,所以對六姐視為再生父母。又有很多早夭之人,得到六姐的提點,從此開始注意養生,躲過了疾病等等。

這些事情,在洋番裡,大概也就是知識教中的教士有所耳聞了,但知識教的洋番,都是在原本的地域混不出頭的人,在買地這裡得了重用。在原本的世界,顯然並不知名,沒有被斷出壽命的可能,所以對於這件事,也不太上心。

那些洋番的大人物,倘若社交封閉,沒有得到華夏人的告知,對此一無所知的話,那麼對養生這個概念沒有任何興趣,持續大吃大喝,對體重上漲不以為意,倒也在情理之中了。有人道,“可不是?羅刹王子的事情,引起了六姐的注意,據說已經派出醫生,去給那些紅圈學者檢查身體了,這一次的大道場,也指定了一些紅圈學者參加,現在他們內部也逐漸聽說此事,引起了一種猜想,就是被指定參加道場的學者,原本都是要早死的。這樣,這群人也大為恐慌,現在大學裡到處向人打聽養生上的事情。”

聽到此處,眾人又發一笑,不免也有些身為華夏本土精英的優越感出來——畢竟是洋人,沒有吃過見過,土氣一些可以理解。試想如今買地發展成這樣,華夏本族的新貴也不是沒有,初來乍到時,眾人當然也有驚為天人、讚歎感慨的時候,但那多是針對於買地天馬行空的科技發展,五花八門的仙器奢物,於口腹之欲上,哪怕原本是平民百姓,表現得也遠沒有洋番們這樣不堪。飲食有度,這都是深植於華夏百姓內心的概念了,哪怕原是平民,在買地飛黃騰達之後,也會無師自通,又何須如洋番一樣,要衙門出手乾涉呢?

原本那些韃靼、建州的近番,還有統轄疆域內的土番,雖然見識也少,但在這種事上,也比洋番們要好得多了。這也被華夏人視為是東亞族群之優越處,這樣的觀點,雖然也不見諸於報端,但在上層人士之中,隱約已形成了一股潮流,或者說並未被連根拔起:雖然有教科書的基因論,來解釋各個族群的差異優劣,但華夏這裡原本的宗主上國、自命不凡的優越感,現在找到了新的理論支持。

很多人都認為,華夏,或者說東亞百姓的基因中,便傳承了聰慧自製等優點,雖然身體素質或許不如非洲的黑人,但眼下,生產力越來越往前發展,個體的體力差異,已沒那樣重要,在未來的潮流中,東亞基因便占據了優勢,而白人、黑人,他們的好時光早已過去了,如果以進化論來說的話,迎合上了生產力發展的潮流,那就是優越,而其餘人種,都是未進化完全,被鄙視也就不足為奇了。

自然,這樣的想法,和官方明麵的態度是背道而馳的,華夏百族的概念,其實就是在無限擴大華夏人的範圍,又焉能在很快就會轉化為百族之一的親善洋番麵前,鼓吹這種歧視觀點?但倘若在這樣的茶館中出入的次數多了,聽過他們談論洋番話題,多少也能品味出其中隱藏的態度。

坐在角落裡的葉瑤期,把眉毛一揚,慢慢地吃了一口茶,隨意地打開筆記本,在上頭塗抹了兩下,做了個隻有自己看得懂的符號。舅母張華清在她對麵笑道,“怎麼了,瑤女,又聽著什麼,激發了你的靈感?”

葉瑤期今年剛十九歲,也在買活大學讀書,她雖然姓葉,但和舅舅沈君庸夫妻的關係卻很密切,她從小被張華清收養,入買之後,沈君庸和張華清不肯離婚,但畢竟礙於血緣,也沒有再生,沈君庸前些年做了結紮手術之後,葉瑤期便重新搬到沈家居住,算是正式成為沈家養女,雖然沒有改姓,但兩家人心照不宣,將來她是要管舅舅舅母養老的。

不論是葉仲韶、沈宛君夫妻,還是沈君庸這個養父,家境都極為優裕,葉瑤期來買時年齡尚小,對幼年家境困窘的記憶,幾乎已經不存,自有記憶以來,都是被家人千寵萬愛著過日子。

她自己又十分聰慧,有博學之才,文學上表現優異,還有兩個姐姐多加提攜——大姐葉昭齊,如今已經是萬國報紙的副主編了,二姐葉蕙綢,接了父母的衣缽,在南社任職,手底排了幾出很有影響的大戲,葉瑤期十三四歲開始,就嘗試自己創作故事,雖然文筆還略稚嫩,但才氣可嘉,頗有幾個話本是賺到錢的。

不過,她大學讀的是金融係,卻不願從文學上出身,而是要走理科的路子,同時還兼修了政治係的學位,這一點來說,在葉家算是少見的,卻是跟了養父沈君庸的路子,沈君庸也是葉、沈、吳幾家之中,少有地脫離了文藝界,進入金融界的人才,他雖然沒有親自主持過實務,但金融係這幾年來,卻培養了許多優秀畢業生,尤其他大力提倡金融係學生兼修法學,這一點也得到了六姐的讚賞,令他在學術界威望大增——買地如今的金融法規,幾乎空白,正需要專才製定典範,因而,兼修生的出現,填補了用人上很大的空白。

像她這樣聰慧的小姑娘,家境如此優越,自己又是才氣逼人,自然很有架勢,衣食住行都極為講究,沈君庸對她也十分疼愛,一有閒時,夫妻兩個便帶著葉瑤期到處浪遊,一家人也是這茶館的常客:

羊城港這種麵向上層人才的茶館,大概也有三四家,其中頗有些采取的是邀請製,一年的入會費都不便宜,沈君庸卻是都辦了會員,時不時就帶著妻女前來吃茶,因他認為,這些茶館難得的,並非是上等豐盛的茶食,而是那些茶客的見識和談吐。這道理也的確不假,一家人每來此處,幾乎都有收獲,葉瑤期笑道,“我是感受到了一些社會思潮的端倪,記下來以備後日驗證。”

她又低聲對張華清說道,“不過,坐下來這麼久,很少聽到他們談起吳世兄的案子,看來,城裡新鮮事太多了,這案子如今已經失去了大家的關注呢,我們想要聽說一些線索,估計是不成了。”

對於吳家這個不肖子,張華清是頗為不屑的,雖然兩族也算姻親,但沈家家風更清正,門中人才更多,再加上這個吳生的死法並不名譽,做母親的不好和女兒多談,聞言隻是搖頭道,“這樣的人,活在世上也沒有什麼好用處,是死是生,有什麼要緊呢?這你彆管了,自然有更士們查去。”

葉瑤期見舅舅也隻是笑而不語,心中暗道,“我也不是小孩兒了,打量我什麼都不知道麼?今日這茶館幾乎滿座,是從來沒有見到的景象。這肯定和前些時日,更士署出手清掃陪侍業有關,吳世兄之死,似乎和陪侍業有所牽連,前些日子,更士署把報案被偷竊的家庭都召集起來,盤問他們有沒有去過陪侍館子,這事我都聽說了。那些苦主,多是咬死了不認,但這種事怎可能是一句沒有就告終的?畢竟是死了人的大案。到底該排查的還是都排查出來了。”

確實,這件事並不名譽,而且大家很快就把陪侍女和入室盜竊案聯係在了一起,這些苦主,可以說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不但折損了錢財,沒了臉麵,大家都指指點點,認為他們是在買地還敢流連花叢,試著鑽空子,竟是膽大包天,想要變相票唱的悖逆惡徒,事業上損失極重,而且,家裡人還有些要鬨離婚的。

自然了,沒有實證,也無法把他們治罪,這些後果,對於自己經營生意的商人,也不算是太嚴重,總能承受得起。但那些提供陪侍服務的餐館,一來是要避風頭,二來,此事出了以後,除了商人以外,有正經前途的誰還敢去?三來,就算是商人,也怕自己和陪侍女交往,反而成了她們眼中的羊牯,打探出情況來,勾結盜賊來竊搶,因而,一時間陪侍業大受打擊,這些茶館的客人,平日裡隻怕除了來茶館,還多是去陪侍館子消閒的,陪侍館子銷聲匿跡了,也就都來了茶館,這才是今日人多的根本原因那。

“這新聞其實也不小,我們學校周圍的茶館,多得是學生在議論,偏偏在這裡沒人提,其實就說明一點,這茶館裡的客人,多都是去過陪侍館子的,總不好說自己的是非。”

葉瑤期又在本子上落了一筆,表麵一片天真,似乎在專心吃茶,實則豎起耳朵,什麼消息都不放過,心中暗道,“情報局的線人,隻需要應聘到茶館來當個跑堂,真是什麼樣的消息都有,也不必再另外找人了——不過,誰知道他們找了沒有呢?也許是都有的,隻是情報來源,互相印證,多多益善,他們也不怕收到重複的線報罷了。”

“隻是我這裡,既然想到了這一點,那便該把心思放得更深,就算是一樣的消息,也要彆出心裁,多找一些解讀的角度,更要從我特有的社會關係之中,挖掘一些消息出來,也叫他們看到我的價值,世上事,要麼不做,要麼就要做好,我既然立心要為這社會的發展出一份力,那就要儘量貢獻出我的能為來。”

原來,葉瑤期是去年起,便被情報局私下發展為線人的,她因為從小生長在買地,把買地認成了自己的家鄉故土,對此地的感情特為深厚,並且由衷地希望,買地能把自己的好處,儘量多地往外散播出去,把不符合買地規矩的陳腐舊物,多消滅一些,就是一些。

有了這樣發自肺腑的美好願望,又從親戚之中,汲取了不少信息,她從小就喜歡給衙門寫信,抒發自己對於朝廷政策、報紙宣傳的感想,並且提出建議,固然其中或有幼稚之處,但寫信時所秉持的乃是誠心,同時,葉瑤期也參加了不少促進會,針對促進會的領域,亦是提出了自己的見解。

日積月累下來,她所留的信件副本,都能出兩三個合訂本了。而葉瑤期也引起了情報局的注意,經過長期且充分的接觸,去年,她被發展為線人,也並不是要她去刺探什麼機密,隻是自此之後,葉瑤期的觀察、感悟,在民間所收到的,她認為有價值的消息,情報局這裡會收過去列為來源之一。

對葉瑤期來說,她寫的東西從此知道確定是有人看了,甚至能成為上呈六姐的報道中的一部分,這就是最好的報酬,她本人根本不缺錢,也就拒絕了錢財報酬,當然,她也能想得到,就算沒有有形的報酬,受到情報局的暗中關照,在她畢業之後,進入工作,她也會比彆人走得更順。對於這種好處,葉瑤期也就照單全收了,她所為的也不是謀身,而是懷有報國壯誌,收到好處,也是坦坦蕩蕩,並無半點心虛。

年輕人誌存高遠,未必要放言立誌,她的這些舉動,家中親長並無一人察覺,都還是把葉瑤期當做小女孩看待。張華清甚至還拿給葉瑤期裁新衣來哄她哩——因為時興的圓裙,要露出光脫脫的小腿,和吊腳褲相比又更進了一步,葉瑤期之前想做一條長到膝蓋的圓裙,就被張華清製止了。

直到他們家老太太穿了一條到膝蓋之上的中短褲,張華清這才開禁,為了哄她,從茶館出來,還帶她去了裁縫店,額外又裁了一件香雲紗的襯衫,給葉瑤期天熱時搭配著穿。

自從這博覽會開了起來,裁縫鋪裡,那機器都要踩出火星了,人就沒有少過。兩母女耽擱了多半個時辰,這才叫了一輛三輪車去葉仲韶家裡,今日是兩家聚餐的日子,沈君庸從茶館出來,便先行過去了。

葉瑤期到時,屋內眾人又提起張宗子在議論,她父母必然是最為關心此事的——楓社張宗子被挑選去製定標準,這就把南社給落在後頭了,作為戲曲係的主任,葉仲韶不免尷尬,因此他也最為關注此事,葉瑤期把他的話聽了個後半截,“——人數肯定是越少越好,試想其中後世的東西,不可避免會帶到另一種發展,知道的人多了,帶來的全是困擾,對於現實也沒什麼幫助,這又是何必呢……”

這是在給六姐隻挑了張宗子一人在找借口了,不過,這話也的確有理,葉瑤期姨母沈曼君的聲音也響了起來,“其實,也不過就是剛開始時如此罷了,仙庫之中,資料瀚若煙海,不可能由他一人來完全篩選。我這裡倒是有消息,聽說已經製定出了一些挑選素材的標準,就等著定下來之後,再招些人,依照標準正式大挑了。到時候,姐夫、姐姐你們必定也是要出人的。我估摸著阮、李、錢這些人也都有份。”

她的消息,必然是最準確的,眾人聽了,都是點頭稱是,又非常好奇這挑選標準——葉仲韶分析,一開始隻找張宗子,是因為不想泄露太多時間線上的另一種可能,也就是沒有六姐的話,本方世界原有的發展。但之前六姐一直沒有開放這方麵的資料,大家都可以想到,必然是因為文藝作品反映社會現實,想要隱去後世之事,非常不現實。現在就不知道是會乾脆不管不顧,一律公開,還是儘量找人去事先篩查一下了。

仙音仙樂,可以無限製觀看的仙畫,任何人都會心動,更不說如今屋內坐的全是文藝界的秀才了,不分老幼,對於張宗子都是無儘豔羨,甚至還有人開玩笑,說現在拜張宗子為師,能不能跟著一起入庫的。葉瑤期默默聽著,心下卻想道,“如果是我,我要分彆組織兩批人,一批是出身貧苦的女子,倘無買活軍,必然早已死去的那種,入庫之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明寫未來五十年人事的作品全都篩出去,再找第二批人來,這第二批人,方才輪得到阿爹阿娘他們。”

這個做法的考量點是明確的,因為如今文藝界的精英,幾乎都是敏朝出身,譬如錢受之,買活軍沒有崛起之前,就已經很出名了,那麼,未來五十年內,如果有論及政策得失、朝代興亡的作品,很容易就會提到他的選擇和命運。就好像張宗子似乎已經看到了以他身邊‘小猴’為藍本的作品一般,葉瑤期覺得,這種感覺是很怪異的,對於當事人來說,似乎是個困擾。

比如那傳說中的《桃花扇》,看名字講的是男女間的悲歡離合,那倘若這兩個人在如今都分彆婚配了呢?看到另一個世界的二人以情侶身份出現,對於現有的家庭,自然會帶來一定影響。這些事情,能避免似乎還是避免為好,這還是隻說感情,不論政治上的忠奸。倘若有些文藝作品,因為作者個人的喜好,胡亂給買地也知名的人物栽派罪名,那真是隔了時間線潑來的臟水,都不知道該怎麼去澄清了!

這可不是葉瑤期胡思亂想,要知道,文人筆墨最毒,春秋筆法之下,忠奸還不是任由評說?她認為最好找一些在政治上絕對可靠,而與文藝界沒有牽扯,口風又嚴,不會到處亂說,也不可能在這些作品上出現的女子,來把第一道關,這樣能把影響減到最小。就算有一二流言,隻要作品沒有廣泛傳播,影響也不會太大。不然的話,如果換成那個小侯入選,還被他看到了《桃花扇》,知道自己‘可惜了的’!氣急攻心之下,鬨出什麼病來,甚至失去求生欲望,自行了斷都不是不可能。

這天晚上,她整理了觀察筆記,連著對家族成員政治觀點的觀察,包括了對於審查員選拔標準的建議,一並理好,做成文書,第二日投遞去了情報局專線——葉瑤期是絲毫不覺得,發表自己對親戚的觀察,有什麼不對。一來,牽涉到個人隱私、道德的事體,她是不會提及的,二來,她認為一個人既然在時而邀請遠親、好友的家族聚會,這樣半公開的場所,能公然發表出的觀點,也就做好了其對外傳播的準備。

她要做的,就是把前因後果儘量地講明,不要斷章取義,形成誤會。這就像是對於茶客們的觀察,有些東西你既然能表現出來,就不該怕彆人知道。反正不論如何,以情報局的能耐,總能收到報告的,葉瑤期認為,自己這麼做某種程度上可視為是平衡風險——就譬如說姨母好了,倘若她的觀點、行為和六姐的利益抵觸,這麼敏感的事情,她居然又在人多的場所流露,那可以推見此人性情必然不謹,也基本就是等著下台了,那麼,與其便宜了同事、朋友,還不如把好處儘量地集中給自己,化為葉瑤期的資糧,正所謂肥水不流外人田麼!

自然了,姨母如今位高權重,而且非常愛惜羽毛,幾乎很少表達傾向,言談以陳述事實為多,若非如此,在這個位置上也不能一坐就是這麼多年。葉瑤期不過是舉個例子罷了,但沈、葉兩家,親戚諸多,總有些行為不謹的遠親,或依賴親戚情分立足發展,後來的那些行為,卻是令葉瑤期反感的,她一方麵深知自己被情報局相中,有家世原因,必然是希望她能發揮在家族內部的情報作用,另一方麵也不願被這些人連累。因此,聚會中被她察覺端倪的,必然都是充分地在筆記中反映出來,這也算是她公開規勸不果後,在私底下的小小報複了。

這樣的功夫,都是在事前做的,倘能奏效,也不會有什麼赫赫之功,葉瑤期是個有耐心的人,從不會指望於一步登天,自從兼職以後,總是兢兢業業地發著報告,雖然沒有得到過什麼褒獎或反饋,也半點都不著急。這一次也是一般,把報告交上之後,她就又去忙於自己的學業了,直到七八天後,係裡突然來人把她叫去,告知她入選了一個特彆勞工組,將要被抽調幾個月,去仙庫做事,葉瑤期這才心中一動,心道此事或許和情報局有關。

她這裡連忙向舅父打聽,舅父卻也知道得不算太清楚,還以為葉瑤期是受了家庭的蔭庇,因人情入選,葉瑤期這裡,卻是直到人都到了仙庫裡,和其餘組員碰上麵了,這才肯定自己的猜測:衙門最後應該是采納了她的建議,第一批大挑的審查員,果然全是女子,言談間套問下來,也果然全是底層出身,很多都是低級伎女、歌女,而且性格謹嚴沉默——這些有音律常識,又沒有絲毫可能青史留名的女子,豈不就是第一批大挑最合適的人選?

至於她本人,其實是不符合要求的,卻還破例入選,這……是為了酬勞她提了這個主意?同時……

葉瑤期的心砰砰跳了起來,暗道,“難道,這也是局裡對我的考驗,有意看看我的口風嚴不嚴,將來,有沒有希望能擔當更大的責任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