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酥油這麼快就已經具備大規模生產能力了?似乎是有些快啊!不過, 的確……買地早就會製備氫氣了,如此一來,氫化植物油實際上也隻是一個成本的問題, 就算不能鋪開販賣, 但供應一小部分餐館所用, 當是沒有什麼問題。估計, 這也是他們在實驗口感,買地是慣常如此的, 剛弄出來, 就是特供,昂貴無比, 逐漸再往下鋪開,就如同那木輪自行車, 現在已經是州縣略微殷實的人家都可以買得起的東西了。”
“如今奢侈的變成橡膠自行車了, 不過, 需要的分數已經很少, 不再限購, 現在用分數兌換的成了油晶布。或許到明年這時候,油晶布也沒那麼稀少了, 這種植物奶油,也成了兌換的新寵。”
兩兄弟低聲談笑,言語間全是一副對買地的生產能力了如指掌,視野高遠的樣子——這也的確是實情, 他們所見到,所收到的資訊,哪怕是在這個自助餐廳裡,那也是最多最全麵的, 畢竟,所占的位置不同,大家的身份不同,而且,不誇張地說,在如今天下所有外番首腦之中,敏朝皇帝和信王這兩個皇室成員,也是最為博學,對於新式學識最是了解的。
如果隱姓埋名去參加考試,皇帝起碼也是高級建築師,除此之外,至少還能考上化工廠的初級操作員,經過短暫的實習,中級工甚至是高級工都不在話下,而信王本人除了製作仙畫的長材之外,理工知識也極為豐富。比如錢芳英一無所知的植物油氫化工藝,他就能說得頭頭是道,甚至連理論生產工藝都如數家珍:要說起來,製備氫化植物油的確不算難,首先,電解水製備氫氣,其次通過反應介質,讓植物油和氫氣在150℃產生反應,最後再用活性炭或者白土過濾一遍,吸收掉雜質,就能製成如奶油一樣會凝結的氫化植物油了。彆說買地的工廠,就連皇帝自己都能搞出來,在實驗室,這些都不是什麼難得的設備——首先,先要有電,有了電那就好說了。
不過,能在實驗室製取,這和能大規模生產,是兩件截然不同的事情,就連買地有時候也不是能夠輕易跨過這道障礙的,就像油晶布,很明顯這東西前途無量,如果能把價格往下打一打,彆的不說,所有外裙的麵料市場眼看著就要變天了,但這東西麵市數月,價格依然高昂,這就可以知道,買地目前為止沒有掌握量產的辦法。
至於這氫化植物油,它對市場的衝擊,倒沒有油晶布那麼大。畢竟人人都要穿衣,但以如今的民生來說,並不是每個人每日都要吃油的——連吃油都是如此,就更不必說更進一步的奶油蛋糕、奶油點心了。它的普及,無非就是在一些熱帶地區,有了售賣奶油點心的可能,或者令一些糕餅保質期略微延長幾日,讓炸物用油更耐久,更不容易發苦生煙……但與此同時,除開沿海這片富庶地方,內陸的州縣最大的問題是沒有足夠的食用油哩。
這種改變,對於整體民生來說,意義是頗為細微的,而且由於填補的是一塊空白,還不像是油晶布這樣,會直接對傳統絲織業造成衝擊。這麼說起來,南洋那簡直是無窮無儘的種植園中,出產的棕櫚油,它的產量提升,對民生的改變意義還更重大一些。
因此,信王和皇帝談論此事的口吻也很隨意,隻是感慨著買地的技術進步簡直令人目不暇接,這都已經十餘年了,最初的新鮮東西,比如高產稻、牛痘等等,如今已經成為了民間司空見慣的事物,甚至大家都很習慣於每年向買活軍買種子了,而到了現在,新產品非但沒有休止,反而還在各種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開花結果,猛然間冒了出來。哪怕是他們這樣消息靈通,對買地又極為關注的人,隔一段時間也還是會吃上好幾驚呢!
就說今日吧,除開這個植物奶油小蛋糕之外,皇帝就被這琉璃磚照壁所體現的美學給深深吸引了,認為這種色彩濃淡漸變的效果,吸取了水墨丹青的精華,而且在建築風格上,是一個創舉——琉璃磚,這是華夏自古以來的好東西,包括如今鋪地的金磚、青磚也是如此,它能和買地這裡新式的水泥,形成一種美學風格上的調和,可說是買地新式水泥建築興起後的第一次,這證明鋼筋水泥這種新式建築材料,也可以融合進傳統的建築審美中,形成一統,這在建築這個行當實在是一件大事。
當然了,這國賓館六層高樓的技術含量,對皇帝來說也是足夠讓他癡迷的了,他不但仔仔細細地把內置的裝修研究了個遍,還迫不及待地去瞻仰了大圖書館,在建中的大博物館,當然也少不了羊城港的新城區,如他預料的一樣,這一次出使之旅,可謂是一解千年之恨,多少遺憾都得到了彌補。
他和弟弟一起,啟航在南海兜了一圈(當然且還預約了明輪船),二人微服私訪,如平常人一般,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吃什麼吃什麼,除了身邊那七八個侍衛甩不脫之外,自由自在的感覺近乎從未有過——就像他不是皇帝一樣!
在他私心裡,所感受到的還有另一種詫異——當然,平素裡他也有痛吟‘長恨此身非我有’的時候,但在動身來買之前,偶爾皇帝也會在想,雖然他痛恨著這個名分對自己的束縛,但真到了失去的那一天,會否又茫然無措,完全無法習慣這自稚齡不知事時起,便被套在頭頂上的框子,離去後的生活呢?
雖然他覺得應當不會,畢竟他早已出宮居住,所感受到的也唯有解脫,可心中卻又覺得或許也未必如此簡單,直到來了羊城港,和信王一起走街串巷,這才驚異地發覺,自己居然真是隻感到了自由,而沒有絲毫的失落,飲食起居上,和普通百姓比並未多了一絲特權,可他卻覺得這樣的日子,比獨處於龍舟之中,百無聊賴地看著兩岸的景色緩緩移動,在錦衣玉食中所感受到的陳腐、不耐與無奈要好得多了!
買地這裡……萬事萬物的確都是生機勃勃的,這是敏朝無論如何也無法學到的氣質,作為逐漸實至名歸的最高統治者,雖然從未真正參與,但對於敏朝的風貌,他是看得最清楚的,也最明白其中的差距。就像是牛車永遠無法和水泥路上的蒸汽拖拉機相比,買地的發展速度是指數型增加,而敏朝的線性速度,又怎能與之相比?直到身處其中,親眼目睹,他也算是把自己的推測落實下來,像是對列祖列宗,對於那無形間強加於自己的責任有了一個交代——他是真的儘力了,時不予我,奈之何如?
自然了,在那些死硬派的視野中,皇帝就算是把自己的一顆心給剖出來,他們也會恨鐵不成鋼地斥之為‘樂不思蜀’,把他當成扶不起的阿鬥,皇帝也肯定,天下人大約有九成九,都會認為自己坐上這把交椅,表現得會比他優異得多。甚至就是身邊的弟弟……嗯,信王倒不至於,他是知道做皇帝是什麼滋味的,對於眼下的日子喜愛非常,他們兩兄弟的心,在這件事上倒是在一塊了。
但除了弟弟之外,恐怕所有人都認為他是耽於玩樂的昏庸之君,斷送了大好江山基業,沒能把買活軍扼殺在繈褓之中,以至於如今有了這番局麵,卻還不以為恥地跑來祝賀買活軍的定都大典——‘亡國之君啊’!大多數人,都會如此痛心疾首地發出嚎叫吧。
皇帝對此,是早有預料的,而且絲毫都不在乎,因為他知道這樣的人也不會太多,發出的聲音也不會太大。有資格這麼指責他的人,早就都被解決得差不多了:宗親,不多說了,哪有藩王無劣跡的?隻要有劣跡,那就看有沒有人羅織罪名、搜集證據了。隻要證據確鑿,根據備案法令,買活軍就是要收拾他們的。他和謝六姐默契配合,揮起屠刀把大江以南的藩王基本連根拔起,殺了個乾乾淨淨。如今還存活的宗親,早就嚇破了膽,規行矩步、謹言慎行,生怕自己要敢罵皇帝一句,轉頭就被買活軍收拾了,就算還在大江以北又如何?隻要知道有人會來收拾即可,江北還離京城近些,方便精銳營出動。至於是不是買活軍——還不是憑一張嘴來說!
聽說現在,藩王府所在的州縣,許多百姓都已經回流了,因為藩王不但不占耕地了,而且遇到災害什麼的,還屢屢賑災助民,邀買人心什麼的。更有很多藩王主動拆毀藩王府中的豪奢建築,唯恐落下話柄,這就是江南宗親們死得其所,死得有意義有價值的地方了。皇帝當然也因此得了清靜,很少聽到來自宗親藩王的指責。
至於文臣,這又分了兩種,一種是南臣——這是已經徹底式微的一支,除了私底下發發牢騷之外,已經掀不起任何風浪,因為之前的‘大逆’案,南臣中的清流幾乎被連根拔起,再加上江南儘入買地,這些人已無根基。餘下的一些北臣,也都成為縮頭烏龜,隻敢私下資助一些沒有功名的清流,主要火力也在於和南麵的新式學派唇槍舌劍,平素也騰不出手來給他這個君主玩什麼‘一字褒貶、春秋筆法’了。
沒有言臣囉嗦,他的心情便全然不會受到乾擾了,自從到達羊城港之後,便覺得天地之大,風物之寬,真不是從前困居京城所能想象得到的,如今猶如‘劉姥姥進大觀園’,看著這個也好,那個也好,每一樣都恨不得深深研究,卻又還來不及,便見到了下一樣新鮮,真是目不暇接,隻能學那‘狗熊掰棒子’,掰一個丟一個了——便連這些俗語,也是來了買地才學會的,畢竟這劉姥姥是《紅樓夢》的人物,而玉米棒子傳入華夏鋪開種植,也不過十數年,北方守舊的地方,連接受這東西都實屬不易了,更彆說聯想出什麼俗語來了。
彆說旁人了,就是他自己從前想著,也想不到如今是多麼快樂,簡直猶如重回少年一般,他的行事也越發恣意——本來買地是給他準備了獨立小樓的,可他不顧侍衛反對,堅持要獨自住進國賓館,同樣,特意為他設的席麵,皇帝也懶得吃,寧可和信王一起來吃這自助餐。隻覺得從來未有過如此自在,便是平時不吃的東西,如今也願意領略一二,也不為彆的,就是為了湊熱鬨排個隊,聽著旁人對買地這些神奇物件的費解和讚歎,深悉原理的他,抿著嘴偷樂罷了!
若不是為此,昨日就已經吃過一次的奶油蛋糕,他是不會再來拿的,怎麼說呢,這東西也分人,真正吃過牛奶油蛋糕的北方權貴,再吃這種植物奶油蛋糕,便覺得口味有點假,不知該怎麼說,就如同剛才那食客所說的一樣,有點掛喉嚨,好像咽不乾淨似的,不像是牛奶油蛋糕,咽下去非常的順滑,香甜不膩,一口氣可以吃好幾個。
當然,這也分個人的口味,信王就覺得,這種植物奶油蛋糕,小口小口慢慢品味,配上濃茶,也是不錯,比較牛奶油蛋糕是另一種風味。反正皇帝自己是控製飲食的,對這種小點心,他已能做到淺嘗輒止,甚至會感到口味過甜——長期控製飲食下來,他的口味比一般人都要淡得多了。
由於家族遺傳病的顧慮,兄弟兩人在飲食上都不是放肆饕餮之輩,早年間大啖燒烤的畫麵,已經仿若隔世了,在自助餐廳中,人人麵前都擺著炸雞腿、鹵鴨翅,還有人撕咬著炸雞架,認為比雞腿更加好吃——其實,隻看口味偏好,就可知道個人的來路了,那些貧瘠番地的使臣,根本不會青睞雞架這種肉少的食物,全都是奔著肉厚的食品去的,炸雞腿、夾沙肉、東坡肉、肘子,全都是他們的偏嗜,至於海鮮——這些沒油水的東西!根本就不屑一顧!
主食這塊,他們就偏好年糕、炒飯這些粘食,或者是油大的主食,還有一幫身穿白衣的高麗人,他們對現煮的油炸伊府麵大有特嗜,偶然一人品嘗過後,立刻大喜過望,呼朋引伴都去各裝了一大碗來,還彆出心裁地在裡頭加了大量的辣椒粉,又端了鹹菜中高麗做法的泡菜來配,舉著炸雞腿眉開眼笑地吃麵。
高麗地方,苦寒貧瘠,日子不好過,如此作態雖然令人發噱,卻也在情理之中。再看那些本來出身買地的活死人,做派就矜持得多了,多數取一些炸物而已,夾沙肉這些罐頭貨,他們淺嘗輒止,兩個人邊吃邊聊的話,雖然沒有酒,配著薄荷飲子啃的也是鴨翅、雞架這些活肉多的小食,他們的熱情主要在於炸物和奶油蛋糕。
至於皇帝兩兄弟,連蛋糕都是嘗嘗味兒,麵前擺的不是蔬菜,就是海鮮,餐廳中最新鮮的就是這兩樣食材了,蔬菜這裡,黃瓜肯定是現摘的且不說,海鮮也有很多是羊城港特色的‘魚飯’,就是漁民捕捉到海魚之後,立刻在船上過鹽水煮熟,瀝乾水分之後,形成最新鮮的熟魚,直接就運到自助餐廳裡來,這種魚飯往往離水不過四五小時,算是在炎熱天氣之中,能品嘗到最新鮮的海鮮了。吃起來堅實白嫩,蘸廣府道這裡,普寧縣所出的一種鮮甜可口的南方豆醬食用,風味非常鮮美,這才是兩兄弟認為自助餐廳中最堪讚賞的食材。
“在京城,也就是冬天的時候吃點天港送來的魚,至於建新的大鰉魚,雖然是堅冰凍著的,但一路送來都多久了,心底也是忌諱,如今他們漁民也很少去捕了,冬日都時新吃暖棚菜,總以新鮮現得為貴。”
“菜必定是越鮮越美,這小魚配醬,就是要清淡而略有鹹味最鮮了。”
信王和兄長的口味還是很相似的,主要是因為他們越是精研新學,尤其是新式醫學,越發意識到自己家族大概是潛藏早亡基因,在飲食上都不得不仔細養生,對肥膩食物一概敬而遠之,最喜清淡新鮮,信王對南方的飲食,推崇備至的除了海鮮以外,還有就是種類極為豐富的蔬果,兩人拿著托盤,隨意則了一處桌椅落座,倒也沒留意恰好和剛才那個買地女坐在附近——
買地這裡,如今特產許多行為狂妄的女子,有些是完全對世俗禮節不屑一顧,有些則是窮人乍富,禮儀難免有所欠缺,比如這女子剛才邊走邊啃黃瓜,拿到蛋糕之後,也不坐下,立刻重新排隊,邊排邊吃,這些都是十分失禮的事情,不單單是違反了敏朝的禮儀,便連買地自己人也為之側目,她自己則泰然自若,似乎毫無所覺。這在敏朝,屬於‘失儀’,而且是在洋番使臣雲集的半公務宴飲場所失儀,後果是相當嚴重的,禦史都能彈劾,但買地對於禮儀可以說是十萬分的不注重,所以也就滋養出了這種種‘非禮’的行為,這是風氣的不同,也隻能逐漸適應接受了。
兄弟兩人,品著薄荷甘草飲子,信王還取了涼茶來向皇帝介紹,表示這種苦藥湯是值得細品的,可以讓人適應羊城港的地氣,同時又屈指說起了他們見到的新鮮蔬菜和花卉,這裡有許多都是北方難得一見的,“尤其是水果,南洋乃至羊城港一帶,比北方實在是豐富太多了,也遠超武林一帶。我們京城一帶是最吃虧的,再往北到了建新,野果又多起來。今日我們主食少用,稍後去取水果嘗嘗。”
皇帝人還算魁梧,坐直了頭要比隔斷高,分明見到那個女狂徒一邊卡茲卡茲的嚼黃瓜,一邊豎起耳朵顯然又在偷聽了,心裡想道,“可憐這‘劉姥姥’,也是沒見過什麼世麵,恐怕都不知道鮮果區那些果子是怎麼吃的。”
既然在這樣的餐廳吃飯,也不會說什麼私密話兒,雖被偷聽他也並不計較,而是笑道,“可不是好?不瞞你說,早就聽聞買地生產水果,但除了罐頭之外,鮮果竟是全沒有吃過,有些真得你來解說一二,否則都不知道該怎麼吃,隻認得寥寥幾種,比如——”
他往鮮果區看了一眼,不免也是失笑道,“比如這西瓜,到底也是買地種得好,你瞧高麗、東瀛他們的使臣,簡直為之迷醉狂熱……這一人一大碟的取,好生惹人笑話,說實話,這西瓜也不過就是如此而已,真不知道他們怎麼就這麼愛吃!”
被他這樣一說,信王還有那竊聽的女狂徒,都扭頭看去,果然見到一群小矮人捧著一大疊紅彤彤的西瓜片,滿麵堆笑,透著狂喜般走去自己桌前。畫麵滑稽令人發噱,女狂徒當即偷笑起來,信王卻是邊笑邊說,“兄長,你也是有所不知,這買地的西瓜,還有些不同凡響哩,你要是不信的話,我去取一片來,你品嘗後便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