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麼會有奶油蛋糕呢!哎, 黃來,你是北方人吧,我記得去年老李想和你進貨, 你還說奶油根本沒法往雲縣以南的地方賣, 就連雲縣都是難得, 可有這事兒?我記得是真真的呀!”
“是有這麼回事不假, 彆說眼下這天氣了,就是雲縣的奶油蛋糕, 那也都是當地自出的牛奶, 奶油、奶皮子這些東西,就算是韃靼人拿他們的牛皮袋縫死了, 也很難運到南方,天氣略暖和些, 在路上就要發酵起來, 把袋子給脹破了, 這些年來也不是沒人試過, 可都未必能成, 袋子炸了以後,那個味兒, 真彆提了,兩三年以後,進了那個船艙還有腥味兒呢!”
在羊城港這裡吃奶油蛋糕!當然不僅僅會驚訝到錢芳英,排在她前後的客人, 大概也都在議論這事兒,隻是所用的語言不同而已。在她後頭的是幾個洋番,嘰裡呱啦地說著鳥語,錢芳英前頭的大概是和武林商會一樣, 乃是地方商會的頭麵人物,他們也很詫異於奶油居然能出現在羊城港——奶油蛋糕要分開來看,蛋糕本身是沒什麼稀奇的,隻要有精細的麵粉、白砂糖、食用油,那再熱的地方都能烤出來。
包括雲縣的洋番點心房,雖然奶油蛋糕非常的稀少,價格也高昂,但在麵粉能供上的年景,他們的蛋糕出品是不會間斷的。這東西在炎熱地帶,保質期還要比純粹的米飯麵條長得多,這是因為裡頭加了很多糖,糖和鹽都是天然的防腐劑,因此越是往南的地方,就越喜歡吃醃漬食品,這都是為了把食物用來出售,適應天氣進行的改變。
但奶油這個東西,稍微熟悉一點的人都知道,在炎熱的天氣中,它是非常容易‘泄’的,好不容易打發出來,但隻要氣溫上到了能穿短袖的時候,那麼它在空氣中大概不到五分鐘就會泄掉,也就完全沒法吃了,泄掉的奶油,吃在嘴裡膩乎乎、軟趴趴,完全沒有香甜的感覺。所以,它隻能在冬季短暫的幾個月來供應——這還是指閩北、閩中地區,倘若到了羊城港這裡,就算是新年,那也是單衫單褲,甚至可以穿短袖的地方,那就全年都沒法吃上啦。
就這還都沒有說牛奶本身運輸和儲存的問題呢,要知道,羊城港這裡的點心,可很少有放鮮奶的配方——而廣府道其實是有牛的,甚至於有個地方(似乎叫做金榜)還專門出產水牛,豐產水牛奶。不過,金榜所賣的‘牛乳’,是一種類似於腐乳一樣的發酵小吃,錢芳英在雞籠島的時候還嘗過幾次,但很快就絕跡了。聽南北雜貨鋪子的老板說,金榜從前賣‘牛乳’,是因為當地耕地少,山地多,便養水牛謀生,但是賣牛肉需要的時間很長,他們便給牛配種,等母牛產子之後,殺掉小牛,免得小牛費奶,再取牛奶來製成牛乳販賣。
但那都是從前的事情了,隨著客戶人家大遷徙,金榜雖然沒有遷徙(他們那裡客戶人家不多),但周圍的集鎮卻因此變化甚大,這些老食客走了,新的食客並非人人都接受牛乳這很新奇的食物,包括羊城港中,喜食牛乳的客人也走散了不少,產牛乳不再劃算,而如今各地對於水牛的需求卻比從前大得多,於是金榜的鄉民,便不再殺小牛了,而是把它們養大了到處去賣,如今的日子也比從前好過得多了。
而且,這麼多對他們來說,心底也是情願的,因為殺子取奶,在民間認為是一種損陰功的行當,如果不是實在沒有彆的活路,一般人其實也不願意這麼做,這就和買地的奶娘難找是一樣的道理,在敏朝,有很多女子進大戶人家做奶娘,是不被允許帶自己的孩子入府的,唯恐喂奶偏心,叫雇主的孩子得不到營養,那麼她們自己的孩子,少了母乳哺育,隻能吃些米湯,往往體弱早夭,在民間對於這種現象也持抨擊的態度,隻是挨不得‘生活所迫’這四個字。到了買活軍這裡,日子逐漸好過起來了,民間願意做奶娘的婦女,立刻就減少了七八成呢!
當然,這都是題外話了,但從金榜牛乳的誕生也可以看得出,在羊城港的氣候中,莫說奶油,鮮奶都是難以保存的,而錢芳英又是個很會‘歸根結底,這就是個數學問題’的人,她知道規模效應的可怕。一頭牛產奶之後,在羊城港這裡可以製奶油,這是理論上的事情,能夠在餐廳供應奶油蛋糕,這又是截然不同的兩碼事了。從供應鏈的角度講,一桶牛奶被擠出來之後,哪怕就在羊城港邊上,到它進入自助餐廳的後廚至少也要兩天的時間,這都還算是快的——
除非每一桶牛奶都有人專門送到後廚,否則擠奶工人每天收集牛奶這就實打實的是一日的功夫,上車入城,完成交割還要一日。而且,自助餐廳不限量的供給奶油蛋糕,這每天要用多少奶油啊,又需要多少牛奶?哪怕就是開了個上千頭牛的大養牛場,又哪來這麼多同時產奶的母牛呢?更何況如今的養牛場,肯定是以供給耕牛為主,牛奶那都是附屬品,也就是小牛吃不完的剩那麼幾口出來,產量頗稀,住在附近的人家買個一兩杯,那是有的,自助餐這裡是怎麼敢把奶油蛋糕供應出來的?
蛋糕還沒吃上,錢芳英腦子轉來轉去已經燒了好幾輪了,前方那幾個北方商人也是百思不得其解,也都在說著這個事情,按他們的說法,“如今口外都很少有牛奶油和牛奶皮子賣了,多是賣的羊奶油,腥臊得緊。沒辦法,現在基本都養羊取毛紡線,牛麼,養幾頭就行了,也就是為了供肉吃。現在口內的糧食賣得便宜,牧民也不多殺牛,羊呢每年剪毛,牛呢,養小牛來賣,吃點兒白食配米飯就行了,他們吃得慣羊白食的,至於紅食,不論牛羊馬,可是舍不得吃呢!都能賣錢!”
這麼看,就算是口外,都沒有多餘的牛奶,按這自助餐廳的人數和食量,恐怕一天就能用掉好幾個州縣能擠出來的牛奶量,但這實在是說不通的!錢芳英踮著腳打量著玻璃罩子裡,花色各異的蛋糕,看著上頭棱角分明的奶油,一邊止不住地咽唾沫,一邊在心底默默的計時——這都兩三分鐘了,還挺立如初,餐廳雖然有電風扇,但也挺熱的,大家都穿著短袖,有些男士還要把袖子卷起來,這……這是怎麼辦到的?難道世上還真有什麼仙術不成?
雖然隊伍一直很長,但由於一人隻能取一份,行進的速度還是很快的,後廚的幫工,做事也是讓錢芳英舒服的麻利,隨時從台子下方給盤子裡補充存貨,讓盤子保持滿當,點心櫃台是直接通向後廚房的,錢芳英隱約還能聞到裡頭傳出來的芬芳香氣——看來這蛋糕是不斷地烘烤著,以便隨時補貨的呢。想想也對,這自助餐也不可能供什麼神仙雞、佛跳牆這些複雜又高級的貨色,那最受歡迎的,除了炸雞之外,可不就是蛋糕了?估計人人都至少吃兩三個,這不得日夜不停地烘焙,才能供應得上啊?
“這底子都是一樣的,就是上頭的奶油滋味不同,有草莓味兒、黃桃味兒、山楂味兒、橘子味兒,還有橙子味兒——這個,這個是藍莓味兒的,可是外番特產,建新那裡的來貨……”
前頭那幾人裡,大概有一個人是已經來吃過的,在他的介紹下,錢芳英把各種顏色都給對應上了,定睛一看,有些蛋糕表麵還蘸了個小塊水果,大約是罐頭裡擓出來的,上頭還閃爍著糖水的光輝。她也不由得暗暗點頭,心想道,“必定都是罐頭的了,再沒想到那紅得發黑的蛋糕是楊梅蛋糕,大概都是存不住的漿果,如今有了罐頭工藝,還有大量廉價的白糖,對於果農來說倒是好事,沒從前那麼容易賠本了。漿果也好種,大不了種出來專門做罐頭吃。”
大概是為了製作方便的關係,這些蛋糕都做成了一個個小方形,上頭是平平整整的奶油抹麵,除了顏色不同,還有個彆做成了壽桃形(但少了葉子?)、五角星形之外,其實沒有什麼不同。錢芳英最開始還好奇奶油是怎麼保存的,越到了近前就越拿不準該先吃哪一款,她在五角星的楊梅蛋糕,以及黃桃蛋糕中舉棋不定,實際她是更喜歡黃桃的,隻是這楊梅蛋糕因為有個形狀在,便很想要嘗嘗,生怕再排隊時,被人拿光了,陰錯陽差下再排幾次隊都吃不到。至於藍莓,本身是個新鮮水果,也是必吃的,但可以第三次拿,這樣就算不喜歡也不太覺得可惜了。
“……我要個草莓的罷!”
分明是在兩個口味之間猶豫,可不知怎麼,開口時卻鬼使神差要了第三種口味的,錢芳英說出口自己都愣了一下,但也不好反悔了,隻好端詳著這塊淡粉色的蛋糕,端著盤子重新走到隊伍最後邊,在眾人好奇且有些側目的眼神中,效仿剛才吃黃瓜蘸醬,單手托著木盤子,另一手拿起剛才隨手取的木叉子,往下切了一角,眉頭一挑:“好硬實——”
這是奶油麼?怎麼切下來的時候感覺相當堅硬細密,沒那麼細軟,但無論如何從香氣到外觀都完全是奶油的樣子,錢芳英猶豫著把蛋糕送入口中,仔細一抿,眉頭也挑得更高了:還真是奶油,雖然質地相對偏硬,但抿化了之後,那種芬芳馥鬱,和蛋糕相得映彰的口味是絲毫不差的。而且……她品味得非常仔細了,也沒有半點腐壞餿臭的跡象,甚至可以說是相當的新鮮!
這……這是怎麼做到的?
錢芳英是真有點兒不懂了,而且她驚奇地發現,草莓這個東西,做成果醬再混合到奶油裡,比吃它本身要好得多了。甚至可以說味道是大相徑庭的,按錢芳英對草莓望文生義的理解,草莓就是在草中長出的莓果,這個東西在武林也叫做萢果,這東西很輕軟,表麵紅紅的,內裡有白芯,成熟了的很清甜,但不能久存,沒成熟則又酸又澀,還有一種和野萢非常相似的果子,隻是紅色中夾雜了一些白點,據家裡的大人說,這叫蛇萢,上頭有毒蛇的口水,吃了是會死人的。
武林城裡人吃這種萢果,一般都是從鄉下人的擔子裡買,由於成熟之後放不久,狡詐的鄉下人便會采摘還沒有成熟的萢果來混著賣,那些生果,吃在嘴裡又苦又澀,因此她對這種果子慣常是沒有好印象的,但是,做成果醬之後,酸澀變成了酸甜,澀味完全消失了,酸味卻還在,很好地調節了甜味,讓人吃在嘴裡不但滿口香甜,而且很不容易膩,一股幸福感油然而生,她由不得就眉開眼笑起來了:果醬和水果罐頭真是極好的東西,能把多少劣果化廢為寶,又能品嘗到多少遠方的奇果!
“這草莓醬,是衛拉特韃靼那邊做的罐頭嗎?他們女金人現在倒是專業采果子的了……”
剛才排在她前麵的黃來等人,他們的座位就在點心區一旁,由於他們對於錢芳英站著吃東西的行為似乎很詫異,經常瞟過來幾眼,所以錢芳英偷聽他們的對話倒也理直氣壯的。她逐漸意識到草莓大概不是她心中的萢果,而是另一種彆的果子,不過大概野生時也是非常酸澀的。“這東西就是要加大量的糖來熬醬才好吃,不然的確太酸……”
“不過這奶油是怎麼做的!”‘黃來’等人對於奶油蛋糕的質量也是連連稱奇,“還真是奶油,半點不假,好像品著沒有什麼異樣,嗯……就是有點兒掛喉嚨,可它在這麼熱的天氣裡怎麼就不泄呢!”
掛喉嚨,有嗎?錢芳英連著抿了幾下嘴似乎都沒有感覺,在她來說,這糕點已經足夠好吃了。至於說和那種確實無疑,在北方吃到的奶油蛋糕比有什麼細節上的不同,這她還真比較不出來,因為錢芳英往常也不是經常能吃到這東西的,她讀書的時候沒什麼錢,這不說了,雞籠島幾乎沒有奶油蛋糕賣。回武林後,也隻是嘗過一兩次而已。
“是有點掛喉嚨……”這第二輪,排在她身後一幫客人,卻是淩空也低聲讚成了起來,這是個健壯的漢子,領著他的兄弟,兩人剛才一路都在討論國賓館的‘設計理念’,錢芳英猜測這大概是施工隊的佼佼者,很多話聽起來都透著專業,什麼‘琉璃磚的運用很出彩’、‘體現了一種新的美學理念’、‘施工技巧也過硬’……但他們大概都是經常有份吃到奶油蛋糕的——有錢的好處大概就在這了。
那個健壯的兄長大概也是來排第二輪了,或者之前曾經嘗過,他咂了咂嘴,以一種美食家的超然,和弟弟輕聲談論了起來,“七公主是怎麼說來的?這是……氫化植物油技術?包括這餐廳的炸物油,都用的是新式的起酥油……那一會得再去嘗嘗,看看和以往的炸物有什麼不同的地方……”
七公主?氫化植物油?起酥油?
雖然有很多不懂的地方,但錢芳英當然也不能追問,她反而有點‘果然如此’的恍然大悟感:又是一樣的發展邏輯,用新技術來解決原本種種的不可能,雖然不知道具體是什麼道理,但既然是新技術的話,那準差不了。這麼說,以後不管天氣如何,奶油的點心,很快就可以隨便吃了麼?
也不知道牧民對這個消息是怎麼想的,但在錢芳英來說,這肯定是個好消息,她心底有些雀躍,同時也好奇地回頭看了一眼,暗地裡皺了皺眉:嗯?怎麼覺得這弟弟有些眼熟呢?她是不太善於認人的,但是,好像的確在報紙上見到過他的仙畫,或者說至少兩人長得很像——這個弟弟,和……
敏朝派來買地的使者,皇弟信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