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年不滿百, 常懷千歲憂,獻禮號上,其餘船員的擔憂是單純而好解決的, 因為他們很快就能得到答案, 不論結果是好是壞, 獻禮號的航程不可能拖上幾年。但錢芳英的憂慮,卻注定是短時間內無法得到結果的,甚至在眼下這個當口,連和她共鳴的人都並不多,絕大多數人都還沉浸在買活軍飛速的技術進步之中, 而頗有諷刺意義的是, 她一手設計出的獻禮號,正是這種觀點最好的證據——機械輪船,雖然用的時間較久, 但這不是搞出來了嗎?而且,第一次遠距離試航, 就順順當當地抵達了羊城港那!
所用的時間雖然長了一點, 但這樣的細節,大眾自覺不自覺地都會加以忽略, 說實話, 這反倒也還增添了獻禮號的說服力——任何一種新技術的落地, 都不可能是一帆風順的,第一次遠距離航行, 在海上趴窩再正常不過了,隻要能太太平平地到達羊城港的港口,就已經是了不得的成功了!
“看,真來了好多人那!”
“岸邊好多千裡眼, 都在對著咱們瞧!”
“快看,羊城港的港口——那可真叫一個氣派!”
“想必咱們回程的時候,這船上說不準就要擠滿人了!”
“還等什麼回程啊?估計一直到定都大典,這幾個月,咱們船是閒不下來的了,就算不對外賣票,也少不得輪番出海,載著各種賓客來感受了。對了,小李,你這裡籌劃一定要做好了,如果之後要在船上開餐會的話,咱們擺在哪個船艙,你有計劃沒有?露天不可能了吧,風向要不對的話,煙往下一吹,那誰也彆吃了!”
船隻抵埗,許佑華是最興奮的那個,站在船舷上,嘴裡連珠炮般說個不停,還沒輪得上他用千裡眼也不妨事,手上按著同儕的肩膀,使勁踮著腳往岸邊張望,還動不動就興奮地和身後的隨行船隻揮手招呼,示意他們來一起享受著武林船廠的光輝一刻。反倒是水手和技術員,眼看終點就在前方,亢奮之餘卻也不無緊張:到港停船,這是航行的最後一關大考,機械船的優勢就在於啟停靈活,不比風帆船,往往不能在固定地點拋錨,要費半天功夫才能把船隻牽引到長橋附近。這麼多雙眼睛看著,要是拖個多半天,沒把平時演練的東西發揮出來,那獻禮號這一炮就還不算是完全打響。
“嗚嗚——”
好在,大概是大家的運氣的確不錯,除了最開始的趴窩事故之外,排除了虛焊點之後,居然這一路都隻有小故障,換了兩個槳葉之外,就沒有什麼大維修了,這一次獻禮號的船也停得很漂亮,在長鳴的汽笛,嘩嘩的白浪水聲之中,原本高速旋轉的明輪逐漸緩緩停歇了下來,讓船身十分絲滑地切進了港口泊位,甚至於在稍微過頭了的時候,明輪還反轉了幾下子,讓船身緩緩回退了一些距離,這擺明了是在炫耀明輪船進退如意的特點,也立刻激起了岸邊如雷的掌聲和叫好聲,許多鞭炮被竹竿高高地挑了出來,下頭都懸掛著豎幅,‘武林商會慶祝獻禮號平安試航’!‘羊城港船舶技術促進會歡迎獻禮號抵港’!
隨著船錨落下,纜繩套上了碼頭上的水泥柱,這些挑在碼頭前方的鞭炮,先後燃放,一時間劈裡啪啦,熱鬨得不行,遠方更響起鑼鼓之聲,隻見人潮翻湧,為兩隊舞龍舞獅的賀喜隊伍,讓開了餘地,叫他們一路跳到了長橋下口,迎接船組眾人——這時候,張主任、錢芳英和船員代表肖大副、維修員代表張組長,這四人成為大家歡迎的重點,這也是之前就說好的,至於船長,他在確定獻禮號一切都好之前,是不會下船的,獻禮號平安到羊城,隻是一係列任務的開始,之前羊城港方麵派出來迎接他們的船隻已經帶信了,獻禮號船組深知,這幾個月也是船隻的大考,航行任務是不會少的,到港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船身大檢查,包括張組長,也是下船出席一下迎接儀式,再洗個澡,就會立刻回船乾活。
真正開始享受勝利的,其實隻有張主任和錢芳英,作為船舶設計師,獻禮號的遠航已經證明了他們圖紙的科學性,雖然這時候,羊城港、雞籠島造船廠的同行,撈不到前方來迎接他們,但不妨礙張主任在意念上和他們進行會晤,他揚眉吐氣、挺胸凸肚,快步前行,很快就和迎接他們的衙門官僚把一雙手握在了一起,周圍頓時有好幾個人不失時機地躥出人群,拿著仙手機拍攝了起來。這也讓張主任等人更加驚喜,更加投入地沉浸在其中,隻有錢芳英,依舊是不為所動,她和激烈的情緒似乎永遠都隔了一層,在這樣人生至高的時刻,卻依然輕而易舉地維持著她那怪異的冷靜,還有閒心左顧右盼,心中暗想道,“好多洋番也都來看熱鬨了。”
的確,這會兒隔得近了,大家都能看到,其實人群中仙手機當真是不少的,而且有很多明顯執掌在並非采風使的人手中。比如說岸邊有一群被特彆隔開的人群,其中的手機數量不少,這時候都被高舉著對準了他們,而手機的主人,穿著十分奇怪,基本都不是漢家的服飾,長相也南轅北轍的,有人又黑又長大,有些人金發碧眼,膚色雪白高大,還有些人幾乎隻到那金發碧眼兒的小腹高,小矮人一般,卻偏偏不像是孩童,看起來已經是中年人了,也指著明輪船,激動地說著什麼……這些大概都是從四麵八方到買地來觀禮的洋番使臣了,沒想到連他們也來看明輪船的熱鬨了!
觸目可及,當真都是烈火烹油、繁花著錦一般的熱鬨,彆的不說,便是這碼頭也是生平僅見:幾乎全是水泥的碼頭,規格還大,一眼望不到頭,設計上幾乎可以容得下幾十艘大船同時到港。而這樣的碼頭上如今卻也被擠得水泄不通,可見羊城港的人口有多少了。武林已經是古今聞名的富庶之地,但比較之下也是相形見絀得多了!
再加上遠處那高高的龍門吊——居然渾身都是鋼製,規格還極高大,想必多麼沉重的機器配件,也是一吊就走,雖然看不到基底,但錢芳英有感覺,那必定是蒸汽動力:彆處的港口,都以造一個畜力龍門吊為榮,羊城港這裡,鋼製的龍門吊是有一排的!不消說了,這碼頭用的也一定不是普通的水泥,一定是最優良先進的配方,可以扛壓,否則,這地麵都吃不住龍門吊的重量。
更彆提,看著寬綽的場地,還有為了重貨準備的龍門吊,錢芳英毫不懷疑,羊城港港口肯定有蒸汽拖拉機存在,為的就是運輸機器,這個她是很清楚的,一般的水泥路麵,承載馬車那是輕輕鬆鬆,怎麼裝也壓不壞,但蒸汽拖拉機就不同了,但凡是和蒸汽機有關,又可移動的東西,都非常沉重,水泥路麵有時候一壓就裂,損耗比普通行走大多了。普通水泥路,三五年間,可能會因為熱脹冷縮有一些開裂,及時修補就好,但過蒸汽機的路麵,倘若不是特彆配方的優質水泥,根本就經不住幾趟的!
正所謂外行看熱鬨,內行看門道,那些洋番使臣遠來至此,最多是被碼頭的規模震懾,誇獎幾句買地富庶,碼頭這麼偌大的地方全用的是水泥,錢芳英這樣搞技術的專門人才,觸類旁通,就會知道這碼頭最難得的優勢在何處了,甚至於那些深入海底的栓繩水泥樁,細說的話,都可以講講這裡的水泥配方問題,這可不是民間三合土般的水泥能夠媲美的。至於說全鋼龍門吊、蒸汽拖拉機……在洋番看來那是仙器,但錢芳英觸目看去,卻全都是偉大的技術進步,工業結晶那!
真是琳琅滿目……在這樣的地方,反而擔心起工業進步的瓶頸,她也不由得有些自我懷疑,感覺自己是不是有些杞人憂天了……再看看前方迎來的吏目,五六個人裡有五個女吏目,似乎更印證了錢芳英的擔憂是無稽之談——買地這裡,出外差的吏目以男性居多,對應的就是留駐吏目女性多,這也是很自然的事情,男吏目想要晉升,踴躍去危險地區外派,這是他們比較專有的一條路子,女吏目的長處則在於後勤、財務、轉運以及技術。
還有一條比較特異的優勢,那就是女吏目很適合搞接待,這是符合買地這裡不飲酒的風氣的,不論是接待外臣還是內部來訪的同僚,由女吏目出麵,可以很容易地限製飲酒,清正風氣,尤其是女吏目接待女吏目,那麼不用多說,一定是恰到好處的接待,大家以水代酒,吃頓好的,飯桌上閒談一番,衣食住行各方麵都做得到位,但絕對不違規。而由女吏目接待男人居多的訪客團,也能遏製一些不體麵的人發出不體麵的要求和暗示,比如很多洋番,即便想飲酒,也不好意思來問女官——就算有人問了,女官也能在不失禮的前提下堅決回絕,並且普及一番買地的規矩。大家普遍認為,女吏目在這方麵是有優勢的,男吏目雖然也不是沒有外事上表現出色的,但更多人很容易抹不開麵子,為這些洋番使臣提供一些飲酒方麵的訊息,倒反而惹出後續的事端來。
或許是因為有這方麵的考慮,羊城港這裡招待各方來賓的,一水全是精明能乾,有年紀的女官,男同僚明顯是給他們跑腿的小年輕。有幾個女官行為舉止,甚至給錢芳英一種感覺,那就是她們或許在敏朝有什麼高貴的出身,或者乾脆就是敏朝的女官、宮女出來改行的,一舉一動都顯得克製優美,透著一種說不出的分寸感,彆看對船員組關懷備至、噓寒問暖,但卻依舊保持了一種不卑不亢、恰到好處的距離,讓人不知不覺就意識到,有許多非分的要求或許不提也罷,就按照她們的安排行事,對大家都是最好。錢芳英心想,“那些洋番使臣,在自己的地方過慣了人上人的日子,就這樣款待其實是最好的,客客氣氣地殺一殺他們的威風,叫他們知道,在買地要按買地的規矩來行事,免得他們到處遊覽時,還鬨出笑話來了。”
她雖然有點缺心眼,但並不是傻子,正常人的好奇心還是有的,且還頗為旺盛,雖然從前在買地求學,也見到過許多洋番,但那多是西洋行商為主,頭一次見到這樣五花八門的洋番,也是好奇地頻頻看去,見他們猶自沉浸在對明輪船的震撼中,指指點點,拍個沒完沒了,甚至有些人當即就要跪拜,錢芳英的嘴角也不由得微微一翹,暗道,“不過,沒準我也是有些多慮了,連我們買地的百姓,來到羊城港,都有大開眼界的感覺,這些人到了羊城港,豈不是和到了仙界一般?還有膽子惹是生非的,應當不多,規行矩步,處處小心,生怕惹人笑話才是常情。”
眼神掠過一個膚色發白,生得極高極胖的洋番,還有他身邊那幾乎隻有腰帶高,剃了一個月代頭,穿著左衽大袖服,手舞足蹈著對獻禮號指指點點的倭人,這場麵實在滑稽,錢芳英幾乎要笑出來——那洋番幾乎是倭人的三倍大小!簡直就是巨人和侏儒!真不知道這洋番是怎麼能吃得這麼胖的,他又該怎麼和倭人聊天交流!這倭人和他說話,不用喊的,恐怕聲音都穿不破肚皮!
不過還好,這會兒他們已經走過長橋,進入了歡笑的人群中,在眾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和稱頌中,被無數間接直接能扯得上關係的各方代表簇擁著,交接給了接待辦:獻禮號出發時極為低調,就連船廠內部都沒敢辦儀式,但不代表沒人關心他們這一行,這不是,等他們成功到港後,所有的儀式都要百倍地補回來,急於給他們送上榮耀和表彰的各方衙門,各種促進會,還有其餘船廠都要來討教經驗……除了航行任務之外,船組也不可能閒著的,錢芳英想去大工廠瀏覽的願望,一時半會是達不成的了,他們有太多的講座和表彰會要出席——這還都是公務,沒算上私人請托的社交場合,想也知道,無數商人這會兒都想知道,這機械明輪船用在海洋航行上究竟有多少利潤空間了——
“……後天是有兩個講座,大後天目前暫時沒有安排,但也建議不要外出。”
光是這兩天的行程就有十幾項,張主任臉上的表情已經從誌得意滿的興奮期待,慢慢變得有些呆滯和發苦了,接待小組的李乾事這麼一席話,也讓他短暫的雀躍立刻冷卻下來:好不容易有一天的空檔,還不能外出這是怎麼回事?至於其餘人,除了錢芳英心不在焉,一如既往地沒表情之外,另外兩人的表現也和張主任相差無幾。
不過,李乾事卻十分沉著,她還微微頓了片刻,這才揭開了謎底,“大家彆著急,這是好事——大後天暫時沒有安排,是因為,那天大家或許能得到六姐接見——獻禮號到港的消息,我們前些天就上報了,六姐本人也非常的關切,對大家表示熱烈祝賀。並且,當天,六姐極有可能親自到獻禮號上視察!”
六姐接見!
即便是鈍感如錢芳英,也不由得瞪大了眼,心湖裡泛起了絲絲的漣漪——和張主任等人的驚喜,並且立刻打聽著能不能有合影機會不同,她心裡馬上就惦記起了自己的疑惑與焦慮:如果說這世上有誰能解答她的疑惑的話,那這個人無疑就是六姐了!
要是能有和六姐對話的機會,比起祈求一些特殊的個人待遇,她倒是更想親口問一問六姐呢:本世紀的生產力發展,是否已經到達了極限,技術真的還能向從前一樣,勢如破竹地往前進步下去,並且因此抹消領土擴張中帶來的種種問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