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5.生產力瓶頸(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5851 字 11個月前

“說是趕鴨子上架也有點過了, 材料強度其實已經跟上了,就是現在熟手的工人實在太少, 這不是,焊點看著好好的,其實上手檢查一下,光是一個焊接麵就有三四處的虛焊,責任工段是要受處罰的……還好錢工耳朵靈,不然, 等連接處受力斷開了,那就真得返廠大修才行。”

“哎,這說得是,也是我們沒檢查到位。回去我主動做檢討!”

“倒不必了, 您也是後來接手的,張主任把您從雞籠島一廠帶來, 這步棋算是走對了,原本的焊工組長姓什麼?陳是不是調走了?去哪了?啊?去機床廠了?”

在做事故登記的文書許佑華, 一隻鉛筆頓了一下,“這……去哪的機床廠了?川蜀那塊,還提升做了車間長?”

這下有點尷尬了,他一下變得有些躊躇起來:按照管理條例, 這種等級的施工疏漏,算是可大可小,可以要求追究施工組的責任,那就要行文去接收單位, 至少要求整個施工小組都再接受一次檢定考試。可想而知,這會讓陳組長在新廠顏麵掃地,可以說是完全無法開展工作——這是很得罪人的, 更可慮的一點是,本身焊工圈子也不算太大,大家多少都有些香火情,如果做得這麼絕的話,恐怕之後武林船廠的焊工都要保守起來,不敢去挑戰任何技術難題了,這又是大家所不樂見的,畢竟,實驗新船要求的施工技巧往往是超資質的,真要等萬事俱備,新船也下不了水了。

這一攤子爛賬,真沒法計較,但不登記吧又不行,這麼多雙眼睛都看著呢,要這樣的疏漏都沒被追究責任,那誰還對自己的組員高標準嚴要求?許佑華一下就為難起來了,望著眼前的焊工組長似乎在討主意,“張大哥,您看……這事兒怎麼評定事故水平呢?”

“隻能說,這活兒很糙,不知道他是怎麼混成車間長的!如果他這一組都這個水平,他去川蜀怎麼能通過入職檢定呢?”

張組長快人快語,似乎完全沒看出許佑華的言外之意,這倒也理所當然——他是張主任來到武林船廠後,因為不滿焊工水平,主動寫信回‘娘家’,從一廠親自要過來的焊工,接手沒多久,所以他沒有任何曆史包袱,完全就事論事。很多人都說,這個張組長就是性格太直爽,倘若不是因為這點,也早被提拔去做車間長了。他還是彬山流民出身那!不至於要到拐了彎的親戚張主任上位了,才把他從一個普通焊工提拔過來。

這不是,許佑華現在就更加尷尬了,這筆仿佛有千鈞重,報告完全不知道該怎麼寫,也讓他在一船忙忙碌碌的水手和船修工中顯得有些格格不入,經過了四個時辰的檢修,軸承焊接處已經全麵檢查過了,排除了八處虛焊點,但好在獻禮號的機械結構還算簡單,現場拆卸重焊之後,重新組裝之後,鍋爐再次開始輸出功率,錢芳英等人都在輪機室觀察軸承轉動的情況。

隻有許佑華和張組長在甲板上方休息,張組長一邊說話,一邊還有一隻眼睛望著輪機室,他考慮得沒有許佑華那麼多,而是心直口快地道,“小許啊,你可知道我們現在有多危險?如果組裝出問題,或者還有重要虛焊點沒排查出來,軸承脫、斷的話,那就不是停機的事情了,那麼重的鐵棍子,斷開了會在應力的作用下到處飛跳,掄在人身上,不死即傷,就和伐木的時候被木頭壓了是一樣的。包括咱們現在坐在這甲板上,也有風險,它那個軸承穿木頭就和穿豆腐是一樣的,運氣不好,一條鐵棍子從底下飛上來,咱們都得上天!”

“這還沒完那,船底艙位結構被軸承破壞之後,整艘船都爛了,立刻就會進水,這艘船就算是完啦!軸承事故,是這種明輪船等級最高的事故,按道理對軸承的檢查也應該是最嚴格的,前頭那個老陳,連這點都沒有做到的話,他去新廠子做車間主任,這不是誤事嗎!往好了說,出品機床不合格,那還是小事,如果真給他搞出什麼異想天開的大事故,倒查下來,你也得吃不了兜著走!”

這一看就是上過安全生產課的,許佑華被他說得無話可回,猶豫半晌還是如實寫下了張組長的評級,並且請他在表格上簽了字,張組長這才滿意,嚴肅地對許佑華道,“你們這些不是老匠人教出來的新學生,尤其是從秀才童生轉行過來的,底蘊著實不足!老是瞎講人情世故,像是我們拜的師傅,也不怕你們讀書人笑話,從前都是海狼出身!他們以前在蛇蟠島專門給族裡出海的兒郎造船,聽他們講起來,那是釘子釘錯了位置都要砍手指的!”

“都是族裡的親戚,難道這時候就不講情麵了?但工坊就是如此,你講一點情麵,我講一點情麵,事故就會發生!船在海上就沉!非得丁是丁卯是卯,如此造出來的船才有那麼七八成的可信,那些稀鬆爛賬的船塢,他們的船再便宜,大海主也不會買,那都是絕戶船,天知道給你用的什麼釘子什麼膠,開出去到海中央直接沉了,賭的就是你活不下來去找他的後賬!”

他的話裡固然是充滿了這種嫡傳的老工匠,對於買地新式的工人學校所培養出的工人,那種發自內心的優越感,但卻也的確不無道理,許佑華悶聲聽著,沒有回話,他似乎也又一次認識到了施工方所要求的嚴謹和細心——絕不符合儒家的中庸之道,乾這一行,尤其是乾到高工的,性格多少都有點偏執,就是要精益求精到幾乎苛刻變態的程度,才能造出買地這裡所要求的複雜機器——

其實或許早在敏朝,就如同張組長所說的一樣,這種外人難以想象的苛刻標準早已存在了,隻是當時工匠太少,水平參差不齊,許佑華也沒有入行,因此才沒有深刻的感覺。而到了買地這裡,隨著機器越來越精密,發揮的作用越來越大,工匠哪怕是一點兒的粗心,都遮蓋不過去了,會造成很嚴重的後果,所以,工廠的管理隻能是往嚴厲、苛刻、死板去走,至少在生產時,是容不得一絲人情味在裡頭的。

“唉!”

但是,這樣一想,許佑華卻也有點兒灰心了,今天的事故對他來說,也是個很大的刺激,可以說自從上船開始,大家好像都躺在了斷頭台上,就等著劊子手什麼時候揮大刀呢,也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下,他才意識到,不論是自行車、馬車還是發電機、蒸汽機、機器船……所有這些機器要求的工匠水平都是極高的,買地對工人的基本要求,放在敏朝來講,那都是大工的標準。

而這也讓他感受到了邏輯上的矛盾:“組長,你說真按這個標準的話,如今的高級工人,有幾個能不被找後帳的?養一個大工,少說都要十年左右,倒算過去的話,十年前才剛取了福建道,那時候咱們的工人數目有多少?如今的高工數目是多少?就算個頂個都長成大工了,也不夠數的哇!這樣說的話,市麵上生產的那些機器,它們的良品率……”

買活軍的工業生產,絕不是一帆風順,或許在敏朝人看來,精良的機器眼睛也不眨就變出來了似的,很多東西,一開始看描述都是匪夷所思,而買活軍卻接連不斷地拿出了仿製品,縱然比較粗陋,價格又極為昂貴,但那可是貨真價實的自產品……如果說世上有人還對買活軍的工業生產能力有所不滿,那他的心也就實在是太高了。

但上過專門學校的內行人都知道,光光是安全生產事故,本地的案例就足夠開一個月安全講座的,小型事故,什麼鋼水包破裂、高爐倒塌爆炸,什麼工人跌落皮帶,什麼人手被機器卷入……層出不窮,事故就沒有少過,而許佑華如今是可以理解了,工業生產的一係列環節裡,隻要一個環節出錯,那就是大事故,就會帶來樣品的瓶頸。許佑華也不由得對買地工業的未來感到憂心了,“大工需要時間,數量也始終是有限的,感覺就算咱們這船能去到羊城港,將來的產量也很難上去……而且,之前吏目參考上擬訂的工業生產目標,怎麼看都怎麼有些好高騖遠了,覺得不太現實,難以完成呢!”

他所說的,是之前打下江南之後,《吏目參考》所刊登的,由謝六姐和中樞衙門共同擬訂的《江南新土發展綱要》,其中針對工業生產的幾點,讓人印象深刻的目標有,‘五年內普及計時鐘表自產’、‘八年內普及自行車’、‘十年內完成主要州縣官道水泥化’等等。

當時大家看的時候,還覺得時間也未免列得太寬綽了,六姐似乎過於小心,可這會兒,許佑華經驗逐漸上來了,才意識到即便是如此的目標,其實對於現實來說也是有點兒太理想了。很多事,尤其是工業上的事情,規模非常重要,真不是想當然拍腦袋能解決的!彆看羊城港是如何美輪美奐,甚至出現了鋼筋水泥的多層小樓,但很可能川蜀一帶要在八年內普及良率合格的自行車都是困難!這其中一個突出的矛盾就在於大工的培育速度,遠遠跟不上領土的擴張速度,以及因此暴增的工業品需求那。

“你小子擔心的原來是這個?”

許佑華最終采納了張組長的評級建議,把這一次的運行事故評為‘極度危險’,並且在敘述中沒有把評級責任完全劃分給張組長,這是讓張組長頗為滿意的一點,也讓他對這個小文書多了幾分親近,認為他不是那種爭功諉過、偷奸耍滑,把這些惡習刻進骨子裡的讀書人,他言語間比之前要真心了不少,失笑道,“其實這倒真還行……你從前家裡是上私塾,後來見風色轉了,才讓你學新學的罷?”

這沒什麼可否認的,的確是許佑華的發展軌跡,他家裡是武林的小地主,從小上私塾學四書五經,這是人人都做的事情,後來武林和買地聯係緊密,許佑華家裡受到風氣熏陶,就讓他也多讀新學,後來甚至設法去買地進修,許佑華雖然沒有數理的突出天賦,但畢竟熟悉買地的風氣,而且最重要的一點是他很會填寫買地的表格,這樣,船廠成立時,他便考進來擔任了文書一職。

張組長笑道,“像你這樣的讀書人,是不曉得的,做工匠需要的天賦,和讀書人需要的未必重合,那些心靈手巧的人,往往都有一點數學上的天分,要說多會做題,那不至於,但很多焊、車、刨、削的技巧,一學就會,民間工匠,真有進了專門學校,得到真傳之後,三五年內成為大工的!要不然,你說這電焊技術才普及多久,怎麼就出現這麼多焊工了,我又是從哪裡學來的?”

他對於大工的供應前景還比較樂觀,但要說彆的,張組長就有點兒搖頭了,一邊聆聽著甲板下的動靜,一邊輕聲說,“便是這蒸汽明輪船,有過這一次試航,後期出良品也是有信心的。隻是……要再進一步,達到六姐的設想的話……”

許佑華微微一驚,“您認為很難麼?”

張組長努了努嘴,沒有說話,但表情是顯然的。許佑華還想再追問究竟時,梯子那裡傳來了一陣嘈雜的動靜,錢芳英手腳麻利地爬上甲板,大家被這一打岔,立刻就忘記了這無意義的閒談。“確認沒問題了?”

“就算有,現在也看不出來。隻能走著瞧了。”

錢芳英揉了揉眼睛,“我要去休息了,之後的航程,我和張總要輪流值班,監聽軸承異響,你們也得多留心了,那個聲音不是很大,要在規律中找出一點不規律來,也不知道該怎麼和你們說——”

這很顯然是全船都要注意的聲響,但錢芳英素乏言語,難以形容,片刻後乾脆放棄,直接去打水準備洗漱休息了——她就明顯是個大工的料子,性格中那股子執著執拗的勁兒是一目了然的。許佑華對她多少有點發怵,也不敢追著請她形容,但又不得不和她搭話——表格還要錢芳英簽字呢,手足無措,追著錢芳英走了幾步,看她去打水,又不好跟,站在那裡有點兒可憐樣子。還是錢芳英洗了手自己回來簽字,其實說實話,錢工不算孤僻,隻是有點兒古怪罷了,有時候甚至還會主動和他們搭話,“剛才你們說的,我都聽見了,我讚成張組長,明輪船隻要能跑到羊城港,良品率就不會是問題。”

這對武林船廠來說當然是個好消息,許佑華精神一振,既然說起這話了,又很快聯想到下一個問題,“那照錢姐您看,要達到六姐的設想——”

錢芳英也沒有說話,而是和張組長一樣,努了努嘴,一樣做出了十分負麵的表達,她把鉛筆交還給許佑華,有些若有所思地說道,“這一次,如果能平安到達羊城港的話,什麼大圖書館、大博物館、大超市,我沒什麼興趣,要我說,我倒是想順便去一次雞籠島,到大工廠裡去瞧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