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84.獻禮號障礙重重(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6792 字 11個月前

“怎麼樣, 小錢,今早沒出什麼事吧!沒事?沒事就好, 昨天真是嚇死人了!好不容易,都臨出發了,忽然鍋爐直冒白煙——這還好是鍋爐的問題,要是船身出裂縫,那就全完了!咱們那,也彆想著表彰什麼的, 趁早各尋出路去吧!”

“可不是,返航那會兒,我連出路都想好了,大不了就去廠子裡燒鍋爐, 彆的不說,我老張燒鍋爐還是有點本事的!”

“哈哈哈!”

在大海上, 日出誠然是一天最美麗的時刻,初升的朝陽, 灑落在洗刷得一塵不染的甲板上,新鮮的桐油反著熠熠的光輝,三三倆倆聚在一起說笑的船員,手裡都拿著大粽子, 端著豆漿,光是這早餐就可以看出船組的不凡了:這是嘉興人來武林包的粽子,一看就知道下了實料,嬰兒手臂長大, 裡頭的糯米油光水潤,浸透了醬油和豬油的芬芳,稍微咬開一角就可以看到裡頭的火腿、鮮肉和鹹蛋黃。甚至於料太多了, 糯米隻能算是配角,處處都是透了油出來,米粒是透明的,和市麵上那些潔白如雪的粽子,完全是兩種食物了。

這樣一個粽子,在武林碼頭可以賣到二三十文一個,足夠一家人吃一頓體麵的早飯了,卻被船廠買來作為獻禮號的早餐供應,可見獻禮號對武林船廠的意義——但這樣的飲食安排也並非是純粹為了款待船員的胃口,主要是因為,在這一次遠距離試航中,一旦船身出事,獻禮號的船員要做好跳船逃生的準備。當然,船廠也派了快船跟隨,但他們至少要在海裡堅持一段時間,可不能輕易被水流卷走了去。

因此,獻禮號的船組都是精挑細選的壯實年輕人,多有軍旅經驗,水性也是極佳,還要儘量地給他們吃飽,隨時維持在體力充沛的狀態下,以應付一切意外。用天界的語言來說,就是‘每頓熱量都要打出富裕量’,說白了就是要頂餓。船上身手比較一般的也就是幾個技術員,他們身邊都是隨時有水手跟著,逃生的時候可以幫把手——這種有過主持實驗型船隻試航經驗的技術人員,都是船廠最寶貴的資產,就算船出了問題,那還可以再造,以買地如今人才緊缺的情況來說,人要出事了,下回還能招到人才來負責這一攤子事的可能性卻幾乎沒有呢!

被眾人叫做小錢的技術員,很顯然就是這樣的寶貴人才,她年紀不算太大,大概剛是二十歲的樣子,生得很清瘦,手臂纖細,體型也小,一看就是個上好的修理工材料。麵容也十分冷峻,麵對其餘船組成員的說笑,不過是微微點了點頭,卻沒有開口的意思,眾人也早習慣了她的性子,把熱粽子遞給小錢,彼此還在談論著昨晚的航程,“大概半夜兩點多,那一陣浪大,我醒了一會,才又睡著的。還好,還平穩,就是不知道航速能達到多少,逆風有浪,還在夜裡,風帆船基本就要拋錨下帆了。”

“過三道灣那一帶浪一直大……”

人們的語氣是輕鬆的,因為這畢竟是近海航行,而且船長也有很豐富的經驗,包括船員們,很多都非常熟悉武林去羊城港這一段的近海航路,哪怕是在夜裡,隻要有星光月光,都能從海岸線的輪廓準確地定位到自己的位置,對於水文情況也了如指掌,知道哪裡可以拋錨,接下來該怎麼調□□向。遠洋航行那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遇到逆風大浪,船隻隻能隨波逐流,迷失方向是家常便飯,如果沒有天星羅盤來定位,沒有經緯度和遠洋海圖,每一次出海其實都相當於一次豪賭,隻要一點意外,就是失落於茫茫大海的結局。

從歐羅巴到華夏的航線還好,還能沿著大陸海岸線航行,從歐羅巴到他們所謂的新世界,也就是買地這裡所說的黃金地,那條航線是真的,一路上全是茫茫大海,沒有人煙,要出點什麼意外,人就全完了,如果沒有相當的利益誘惑,難以想象有人敢輕易嘗試這條航線。哪怕就是現在,買地官方也沒有派出船隻從這條航路前往黃金地,反而是在探索庫頁島去黃金地,這就可見這條航線的恐怖了。

其中最主要的一點,是風帆船走新航線,對於未知的風向心中總是存著懼怕,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刮什麼風,就像是在一條陌生的路上走著,既沒有地圖,也不知道車子會把自己帶去哪裡,就算是最大膽的賭徒,麵對這樣險惡的賭局,也難免掌中沁汗,很多人都認為,如果沒有聘請到經驗老道的新世界洋番船長做向導,買地是絕不會派出船隊的。這樣一來,新大陸的東麵,恐怕就還是歐羅巴各國的自留地了。

這就是風動力船的局限性了,彆看這蒸汽動力船是完全的新東西,而且理論來說,數十年內很難落地,但買地這裡從來沒有任何人質疑如今的船長紛紛進行試造實驗的現象,機械動力船,或者說‘主動動力船’,本來就像是航行界的高產稻種,航海家怎麼癡狂地去追逐都是可以理解的。外行人還會有條有理地分析著機械動力船的利弊,但在行內人看來,這根本都不值得多費唇舌——機械動力船就是好,就是未來的發展方向!

不說彆的,就說昨晚,逆風有中級浪,風帆船在晚上不敢走了,不是怕翻船,是怕觸礁擱淺,隻能拋錨等待,但獻禮號呢?鍋爐燒著,輪子轉著,速度雖然慢,一小時也就兩公裡左右,而且從燒煤的角度來講,這兩公裡的路費還很貴,或許還真不如拋錨,但再慢它也是穩穩當當地走著呀,這不是,後發先至,一晚上的功夫,回船塢修整過的獻禮號,重新出發,這不就把比他們先出發了兩個時辰左右的客船給拋在後頭了?

當然,這樣的領先可能是暫時的,如果今日是順風,客船或許還會把他們追上,但動力輪船的好處在於,行進和後退,主動權完全在於自己。雖然慢,但很穩當,除非鍋爐熄火,或者機械出問題,否則它什麼時候走,什麼時候停,都是船組自己的決定,就這種掌控感,都讓船組對這艘明輪船相當的喜愛了,並且,比起外人來說,他們也更加看好明輪船在近海短途客、貨運的表現,“尤其是那些風力條件複雜的地區,明輪船要比風帆船好!”

當然,這是不考慮煤價,不去想盈利前景這些事情了。水手隻看航行的難易,船工也隻管船身的質量。隻有總設計師和船廠會去想出廠價、返修率和航行成本這些問題,這也就難怪滿船水手儘是歡顏,就連多數技術員都在互相慶祝,慶幸著獻禮號在陌生海域平安度過了第一夜,而小錢的麵色卻依然冷峻了:她肩上的壓力的確是最大的,畢竟,雖然‘車輪舸’的船圖,來自老底子造船作坊的敬獻,而用車輪舸的圖樣來造機械明輪船,也是廠子裡下的決定,看似她也隻是奉命行事。但知情人卻是明白,這其中少不了小錢的穿針引線。

是她查閱武林府誌,找到這老作坊如今的傳承,又奔走聯係,讓他們翻閱祖祠,找到了被束之高閣,差點被拿去陪葬的車輪舸圖紙,而拍板造機械明輪船的廠長,則是小錢的大伯父,雖然她隻是個技術員,隻負責一部分設計工作,總設計師還是從雞籠島造船一廠調動來的張總,但毫無疑問,獻禮號如果能平安抵達羊城港,小錢至少要占五分功勞——理所當然,如果獻禮號失敗了,在半路擱淺不能前行,在這艘船上壓了重本的武林船廠,自然也是損失慘重,到時候,錢廠長的前途蒙上陰影,小錢就算可以幸免,又怎能不有愧於心呢?

事實上,推動獻禮號項目上馬,在船廠內部也並非是祥和一片,質疑聲也從來沒有停止過,很多人認為船廠的管理層有些不自量力——擺明了,造船廠還是以雞籠島為主,彆的不說,他們那裡的船塢條件都比武林灣好得多,武林船廠,在規劃時就是以營造小型海船、運河河船為主,就沒人指望他們去突破蒸汽船舶的難關。非得要出這個風頭,為的是什麼?你錢廠長想高升?花了大價錢造了蒸汽船,就算成功了,後續有訂單嗎?倘若沒有訂單跟上,不過是些虛熱鬨,廠長升走了,大家又回去造小船,還沒錢造新船塢,無法擴大生產,是不是你好大喜功的責任?

這還是獻禮號成功的說法,倘若沒有成功,那和拿錢往水裡砸沒有任何區彆——新船隻試造就是如此,非重本,沒有國家支持基本無法持久,武林船廠資質有限,甚至無法申請太多造船實驗的補貼,就是這麼一錘子買賣。廠裡有質疑的聲音再正常不過,甚至副廠長和錢廠長是拍了好幾次桌子的,在這樣的環境下,造出來的獻禮號,昨天準備出門遠航去羊城港時,甚至都沒敢搞什麼啟航儀式,就是怕萬一出了什麼紕漏,丟臉丟得大了,在有心人的鼓噪之下,廠裡的工人先就要鬨起來了!

這也是還好多想了一步,沒那麼高調,這不是,剛開出去沒兩個時辰,鍋爐直冒白煙,船長是個老成人,嚇得立刻返航,重新把船身上下檢查了一遍,再排查了鍋爐故障,把導致冒白煙的風箱推拉杆重新帶了七八個來備用,這才點頭重新起身——鍋爐冒煙原因很多,也有煤塊質量不好,產煙不充分,水汽太多的,也有燃燒不充分的,這一次是風箱推拉杆有點滯澀,空氣進的少,燃燒不充分這才出的白煙,還算是小問題,好解決。其實就在海上檢修也可以,但船長膽子不大,對鍋爐又不熟悉,堅持要回船塢,不知道的百姓們,還以為獻禮號隻是又一次日常試航歸來呢。

在船塢二次檢查的時候,廠裡同事的表情,懷疑那是藏都藏不住的,在這樣的心情下二次啟航,船組成員麵對的壓力,他們的心情,都是可想而知的,能夠平安過一夜,並且證明了獻禮號在不理想水文條件下的航行能力,直到這一次朝陽升起,船上的氣氛方才開始逐漸化凍,彆看大家嘻嘻哈哈的,可昨晚不知道有幾人夜裡是輾轉反側難以成眠,就算勉強入睡,有一點動靜也就立刻驚醒,豎起耳朵聆聽外頭的動靜,直到肯定一切如常,沒有緊急情況,這才緩緩睡去呢。

“小錢,昨晚你去甲板看了沒有,兩邊葉片轉速是否完全一致,有沒有產生誤差?葉片表現還行吧?”

這不是,總設計師張主任,估計昨晚都沒睡著,臉上也掛了兩個大大的眼袋,端著一杯豆漿都顧不得喝,直奔值班室,查看昨夜的航行日誌,還有小錢記下的各種參數,又自己下到船艙裡,看過了輪機室的情況,這才安心地重新上到甲板來吃早飯——卻也已經是弄得灰頭土臉,一手暗褐色的機油了,沒辦法,這也是蒸汽輪船的一個缺點,畢竟是燒煤的東西,船上粉塵大,也比較嘈雜,輪機室有很多地方需要用到機油潤滑,這樣在船艙內還要占用一大部分空間造輪機室,如果不造得大一點,和風帆船相比,在載物載人上真沒什麼優勢。畢竟,輪機室周圍的艙室,隻能拿來運貨,肯定是不能住人的。

“行,雖然一波三折,也算是好的開始。”從小錢這裡得到了一切都好的答複,張主任也是顯然鬆了口氣,“接下來就看兩三天以後了,長時間航行後的機械疲勞表現了,希望彆出事吧!從來沒有過這麼長時間的試航,也是時間實在來不及,否則……”

否則,肯定是要做上兩三次模擬航行,才敢把獻禮號往羊城港那裡去行駛的。但時間的確來不及了,在造船試航過程中發現的問題實在是多,船組甚至是做好了時不時拋錨檢修,或者是去兄弟船廠大修的準備,否則也不會提前這麼久出發。這也是獻禮號低調出發的原因,連衙門都沒有來人,這都是害怕途中出事,無法到港。其實按照道理來說,起碼明年這時候再做遠航,時間上才會更從容一些。

但,船組成員對於廠裡的決策也不意外,大家都明白,這其實就是一次巨大的政治投機,獻禮號的誕生就是武林船廠提升自己地位的一次賭博,定都大典,就是最好的表演舞台——不管怎麼說,他們也等不到明年了,雞籠島一廠堆滿了造船的木料,先進的材料和上好的鍋爐,他們應有儘有,一旦蒸汽明輪船下水的消息傳開,他們有幾個月的功夫,完全有可能仿造出一艘更好的明輪船,而從雞籠島到羊城港,可比從武林港出發要近得多了!

雖然都是兄弟單位,但彼此的競爭卻仍然是十分激烈的,哪怕沒有達到爾虞我詐、互拉後腿的地步,這些小心機卻是從來不少,說實話,武林船廠能走到這一步,把船開出船塢往羊城港去走,就已經近乎於奇跡了,不知道多少人把自己的事業前景都完全壓在了這艘船上,而這其中牽扯最深的,當然就是小錢技術員錢芳英了,換作一般人在她這樣的情況下,說不準都能焦慮成疾——所有的一切都在這樣一艘七拚八湊隨時可能拋錨的船上!方案是第一次論證,船是根據該方案修造的第一艘!在建造過程中甚至就發現了很多不完美的地方,隻是不能修改!也就是說,本來就預見了可能會出事,但已經沒法造第二艘了,還是不得不硬著頭皮開了出來!

張主任也是雞籠島一廠的尖子,不然,也不會被提拔到武林船廠來當總工,他和錢芳英不同,他是有餘裕的,首先,他本身沒有推動這個項目,而是被動出圖,並且也表達過自己的顧慮和保留意見,其次,他是彬山人,買活軍嫡係中的嫡係,而且是彬山人中少見的造船人才,這兩點就決定了他的餘地很寬綽,就算船出事了,對於個人前景也並非是毀滅性的打擊。可即便如此,偌大的一個漢子,早餐也就隻吃了一角粽子,喝了半杯豆漿,就有點食不下咽了。

見錢芳英胃口很好,小小的人,吃了一個大粽子,還喝了兩杯豆漿,好像食欲根本沒受到心情的影響,吃完飯便在船上走動著繼續做起筆記來,他也不由得問道,“小錢,你難道是沒心的人,一點不知道擔憂害怕?不瞞你說,我昨天一夜都沒睡好,隻要一想到軸承老化和兩邊轉速問題,我那個心啊,我就睡不著,胃裡和有火在燒一樣!”

他不說還好,一說到這兩點,周圍那些故作歡顏的漢子,也不免都破功叫道,“主任彆說了!你這一說我們也睡不著了!躺著都要聽有沒有什麼咯吱聲!”

“對啊!都怕軸承斷了!”

眼看眾人如此不堪,隻有錢芳英還麵無表情,大家不得不佩服她的冷靜,正要讓她說說訣竅時,卻見錢芳英突然放下了手裡的豆漿,側耳流露聆聽之色,隨後脫兔一般竄下了船艙。

“停!彆鏟煤了,停機停機!我聽到軸承異響了!出故障了,快停機!”

她隱約的喊聲,透過甲板傳了上來,眾人一下都緊繃了起來,又都有些不可思議地看向張主任,張主任一聲不吭,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個耳光:真是烏鴉嘴!說什麼來什麼!才剛過了一個平安夜,就又遇到了停機故障,還是眾人最怕的軸承問題!

這獻禮號,還能如約到達羊城港嗎?

分散開來各自忙碌的船組成員,心裡也不禁浮現出了這樣不祥的猜疑:彆不會……不會……還真沉沒在半道上,把大家的前程也一並沉進大海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