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9章 走不出的繡樓姑蘇.王瓊華 要走一起……(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6688 字 11個月前

王家雖然不像葉家、沈家一樣, 熱衷為女兒們弘揚才名,但歸根究底,也沒有怎麼虐待自家女娘, 一應按規矩行事之外,王瓊華姐妹三不五時, 還能從家人那裡得到一外頭消息和報紙, 她們在吃食用度上也確比外頭要體得。生活在這樣家庭裡,若還會感到痛苦,似乎在外人來看便顯得貪得厭——“外頭吃不上飯人家了!們這女娘, 每裡為賦新詞強說愁,哪裡知道真正苦子怎麼!”

家長們似乎並不擔心王家女兒,看了買活軍報紙之, 也會有私逃念頭,王老爺不肯給女眷看這東西, 隻因為‘不合適’, 就像元宵出門觀燈走百病, 也不合適。由總有, 怕被拐子拐了去, 怕被外男衝撞了, 總之門輕易出不得, 任何新鮮事體也做不得,隻因為那含糊不清、諱莫如深‘不合適’。

合適女兒家,會什麼樣呢?王瓊華不知道, 她隻知道自己並不會因為‘合適’就不痛苦, 裹足時腳痛,望著大好春色,卻不能去外頭走一走, 心情憂鬱,有需求似乎自然而然、與生俱來,並不會因為天‘合適’而被框定,比如她也並不願嫁給祖父安排夫君——她從前不知道還有‘婚姻自’說法,在報紙上看到了買活軍處新聞,才知道買活軍居然允許女娘23歲之再成親,而且可以自己挑選結婚對象,自己決定婚書內容……

王瓊華從未表露對買活軍向往,她害怕一旦問了幾句,此便再看不到報紙了,那將比殺了她還要更可怖痛苦。在她看到《買活周報》以前,王瓊華生活充滿一種名憂鬱,她甚至不知道自己因什麼而發愁,直到《買活周報》點化了她所有訴求,隻有在新渴望萌發之,才會感覺到舊規矩束縛,才能知道原來自小生長在其中框架,‘合適’框架,也能讓人痛苦。

到買活軍那裡去!

若說在那之前,她所感覺到隻益增長絕望和痛苦,甚至因為了悟了世上還有人如此自在生活著,因而比原先更加厭世話,如今,王瓊華心裡,焦切渴望便蓋了一切情緒,她不得不調動全部城府,才能繼續若其事地生活——在看到《告女娘書》以前,王瓊華從未想自己有一也能去到買活軍那裡,但這份報紙讓她看到了希望,忽然間,生活便更加令人難以忍耐了,如果不能在幾個月內去到買活軍治下,王瓊華覺得自己真會發瘋。

“買活軍真肯收我這樣人嗎……”

她和報喜在窗前做針線時,便這樣近乎耳語般詢問著,“從前乾娘不說了,我們這樣女眷,買活軍鹽隊不肯收留?”

“那從前,年前私鹽隊那裡就開會了,乾娘說,有一整套章程那!瞧她給我報紙不說得清清楚楚?”

報喜聲音也很輕,她們非常習慣於這樣說話,哪怕把耳朵貼在板牆上,聽不到一點動靜,隻有一悉悉索索聲音,叫人疑心壁虎在板牆上爬動。“打聽好了,他們船停在水門碼頭,隻要上了船,就買活軍活死人,彆人追來討,除非殺頭罪,否則不給。”

“像我們家這樣……”

王瓊華之前就曾流露對買活軍好奇,並且聽說報喜乾娘私下已皈依了白蓮教,信奉生老母在世謝六姐之,曾托報喜向她乾娘問得清楚一——小姐們雖然長年累月地被在內院,但也不對外頭事情全然不知,內院自有自己熟悉消息渠道,三姑六婆永遠法完全禁絕。

報喜乾娘就常登門藥婆,此外,還有城裡知名產婆古老媽,隨常來說法幾個老尼姑,這幾年來陸續暗中信奉謝六姐。王瓊華不止從報紙上看到買活軍消息,也能時常從探視她兄長,以及由報喜來轉述內宅消息裡,聽說一買活軍兵丁、商戶,在姑蘇城發生事情。

買活軍會帶人回他們那裡去,這個她很久一起就知道了,並且因此起了一點點小小心思,而報喜和她從小一起長大,互非常了解——王瓊華也就這麼一個丫頭,隨便一個小姐房裡有七八個丫頭,那累世公侯之家,饒如此,每年月錢也沉重開銷,勉強撐著架子。

王家雖然有錢,但已有錢了許年,人丁繁衍,王瓊華輩小姐便有十幾個,還有兄弟們,他們家四五代堂,排場上來說,未出嫁女孩子,能有一個貼身丫鬟,已算很夠用了,王婉芳丫頭去年發水痘沒了,今年還沒補進來,彆看祖父大宴小宴不停,仿佛錦繡風流花團錦簇,大家大族畫皮揭開,私下內囊沒幾個光鮮。

譬如報喜,她在王家當丫頭,似乎前程很光明,這輩子跟定了王瓊華,王瓊華出嫁,她就做陪房媳婦,安安穩穩總一份前程,街上得衣食著人羨慕她,但報喜自己也不怎麼滿足,因為王家給家生子,還有報喜這樣收養來孤兒丫鬟,不怎麼發月錢,隻靠老爺太太們時不時賞錢,報喜做活很辛苦,吃得固然好,穿得也光鮮,手裡卻偏偏沒有錢。

若從前,沒有得選,那倒也罷了,或許也就和王瓊華一樣,因為不知道還能有什麼樣活法,對自己活法也說不出有什麼很明確不滿。但自從《買活周報》開始慢慢滲入王家,報喜心中想法就不了——她看到了買活軍招聘廣告,發覺在買活軍那裡,一個識字能乾女工,收入很豐厚,最重要很穩定,並不需要去討老爺太太好,也能拿到自己勞動報酬。

王瓊華發覺了報喜想法——報喜總反複細看招聘欄,仿佛在計算著什麼。她也並沒有責罰或者告發報喜,而懷著當時連自己也不清楚隱秘期待,慫恿報喜去問問她乾媽:張藥婆看報喜生得好,人又伶俐,分派到小姐身邊伺候,一向也看報喜十分好。她既然信了白蓮教,那麼和買活軍便一定有聯係。

而且這種聯係,在內宅也不需要十分避諱,因為女眷們對買活軍商品很有興趣,這東西又不好委托外頭男采辦們去買,便連內宅管事媳婦,也不會把這訴求報到公賬上,並山園院女人們,不分仆,隻能零零散散地通三姑六婆來置辦著新式肚兜、放腳穿製式矯正鞋(效果沒去醫院那麼好,但比完全沒有好一點),還有一更讓人臉紅東西,譬如說包裝好羊腸子,有彈力內褲……

張藥婆答案,讓當時王瓊華和報喜很失望,但卻也可以解:鹽隊不收沒來路女眷。他們收容並且帶走女眷,就和孩童一樣,要有個明確來曆——孩童不消說了,倘若沒有家人意,就這樣把人帶走了,那叫掠賣。而女眷們得到待遇也和孩童一樣,尤其未嫁女孩子,如果沒有一個‘監護人’完成交割,他們不收。

便寡婦,如果有親眷,那也要親眷意,簽了切結文書,這才會將人領走給錢。因為這做得人口買賣,既然要買,那總要有個賣,否則便不成為生意了,而拐帶女眷拐子,這和人牙還有區彆。人牙雖然也分了官私,但歸根結底來講,還兩廂情願買賣,城裡衙門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買活軍本家在福建道,隔了一個之江道來到姑蘇城這裡,他們也要守官府私底下一規矩,否則私鹽、私牙生意做不下去。

再者說了,便會收容未婚女孩子,那也買回去做活,王瓊華雖然沒見人市上怎麼看人口,但聽報喜說起來,也要看牙口,看手掌,再讓她們跑了幾步看身手。王瓊華肩不能挑手不能提,還纏足,她能做什麼呢?連她自己不知道,她對這個社會完全陌生,也從未受工作訓練,她到了買活軍那裡,難道要依靠報喜養活麼?

便說帶了銀子去,王瓊華又能帶銀子呢?姑娘們月錢一個月不一兩,數拿來買胭脂水粉,餘下一點點,還要孝敬嬤嬤們,實在沒有什麼餘錢,也就隻有一頭,或者能當個幾兩。像王瓊華這樣女孩子,有時候渴望出嫁,並不真渴望去彆人家裡做媳婦受氣,實在渴望離開繡樓,時擁有一筆名義上屬於自己嫁妝,從此至能做一點,管束一下人,而不永遠在這黑洞洞房間裡做繡工。

報喜來曆並不乾淨,她離開王家話,算‘家奴私逃’,雖然沒有奴契,但以王家財勢和體,還需要奴契麼?隻要捉住了,當即就打死,知府未必會管,便管了,又有什麼用?報喜若對王家說法有異議,那倒給自己說出第二個身份來啊?

買活軍不買來曆不明女眷,那麼她就走不了,而王瓊華不能做活,又沒有很銀子,她來曆當然就更不乾淨了,報喜逃走,王家或許開始還不當回事,她要失蹤,那可好大事!王家自然要四處去找,便靠私鹽隊那點勢力,能遮護得了她麼?彆把整支鹽隊連累了,陷在這姑蘇城裡!

這樣顧慮很實在,便現在,買活軍改了規矩,王瓊華也沒有釋疑,雖然王家平並不吹噓,但她還很清楚地知道自家在姑蘇城地位,姑蘇城能養得起園子人家,怎麼會沒有財勢呢?

“小姐,說句不中聽話,彆生氣。”報喜倒比王瓊華膽子大,或許因為她平裡時常也能和三姑六婆嘮嗑幾句——小姐金尊玉貴,因此和外界交際也最小,婦、姨娘、丫鬟、婆子,比小姐們要自由得。“王家便再大,能大得十八芝,大得朝廷?”

“連朝廷尚且要和買活軍和議,王家難道就真敢得罪了買活軍麼?”

王瓊華不得不承認這話有道,但卻又有於寬泛了,不能完全消解了她擔憂——王家當然不敢得罪買活軍,但她不知道,鹽隊會不會覺得她於用,不必為了她去平白地得罪了本地地頭蛇,行走要滯礙。

報喜能夠領會到王瓊華心情,當然她也有一樣擔心,報喜不一個小丫鬟,私鹽隊會不會輕視了她,不願收容呢?

此時,能夠堅定她們隻有藥婆轉述,這內院女人,沒有絲毫機會和真正青頭賊接觸,王氏姐妹能聽聞,甚至隻有不知轉了幾手消息——她們該如何在白天離開繡樓?王瓊華倒還好,她放了腳之,走路倒好了,王婉芳根本法走樓梯,上下要靠婆子背負。偶爾去母親那裡請安時,伴從也非常嚴密。晚上想要逃走更夢話,雖然教養嬤嬤晚上回下處去歇息,但門上鎖,便開了門,也沒有人在晚上打燈籠逃跑吧?園子裡要有人來上夜,不然就荒園子,根本住不得人,瞧見燈籠,肯定來抓。

便僥幸逃了出去,然呢?如果這消息藥婆也從彆處聽來,並不十分真呢?如果船沒有停在水門碼頭呢?如果她們逃了出去,卻連水門碼頭找不到呢?甚至於連水門碼頭走不到呢?王瓊華這輩子走最遠路就從繡樓去院,她再傻也知道,從府裡去水門碼頭路途幾倍於此。

報喜可以解決一問題,她知道從府裡去水門碼頭怎麼走:報喜在被王家收養之前,曾次來往於王家所在城北和水門碼頭一路上賣花,而且她也有一把子力氣,可以扶著王瓊華走,如果王婉芳願意一起走話,她也可以背著王婉芳。至於船,水門碼頭那裡隨時有買活軍船,按照藥婆說法,“姑蘇城生意這麼,這船開走一,便白花花銀子流走一,一艘走了一艘來,他們不會脫空。”

總算不至於毫辦法,雖然風險依舊很大,王瓊華甚至法想象她們會遇到什麼波折,因為她從來沒做這事,報喜也沒有,她們可能順利成行,也可能走到一半就被抓回來——

想到這裡,王瓊華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她不知道被抓回來,自己會遇到什麼懲罰,能不能留住性命,但即便能夠留住,想必活著也不會有任何樂趣可言,繡樓決計不可能再出了,書籍紙筆也不會再有,或者乾脆被鎖在砌了牆院子裡,一直到祖父消氣為止——報喜一定會沒命,但若被了起來,於她來說,活著還不如死了好呢。

到買活軍那裡去!

這樣想法,依舊在腦海中盤旋,但王瓊華似乎也感到了一點真切恐懼,她不知道不自己還不夠痛苦,又或者確沒有氣魄,不像《買活周報》上所描述那英姿颯爽女將軍、女商人——這報道,家裡人不許她們看,‘不合適’。一開始,家裡人隻給她們看一合適東西,周報上刊載醫學東西,但周報畢竟周報,每七天來一份,剪報也很繁瑣,總會有人不耐煩。

而且,王瓊華哥哥很疼愛她,她們總能設法看到,久而久之,祖父那裡送來報紙,隻會裁剪掉一極為不合適東西,而顯然在祖父來看,這女將軍、女吏目風采,便極不合適,要嚴防死守,危險東西。王瓊華正看了這報道,才知道女子也能如此英明果斷——非止謝六姐,謝六姐神明,而買活軍治下女娘,她們竟也能如此……如此孔武有力,如此精明強乾,能做到這數數事情。

這給了她一勇氣,一向往,但似乎這還不足以下最終決定,王瓊華不由得就看了小姑姑一眼——王婉芳到現在連一句話沒有說,但她肯定聽到了她們對話,王瓊華可以瞞著隔屋兩個姐妹,但論如何也瞞不王婉芳,她們吃住,王瓊華實際上也肩負了照料看管小姑姑職責,她根本沒法撇開王婉芳和報喜密謀。

王婉芳臉非常消瘦,她看起來比街上野孩子還餓,像個八歲小骷髏,她說話時臉頰上肌肉甚至能看到在動。“我走。”

她話很,但卻仿佛透了刀鋒一樣斬釘截鐵,冷冷力量,“被抓了,我就跳護城河。”

王瓊華一下子說不出話了,她知道小姑姑說真,王婉芳真能做得出來,她痛得撞牆想碰死,現在雖然不自殺了,但並不意味著她腳就不疼了。

“那就走!”她也下了決心——報喜和王婉芳走了,她能落得著什麼好呢?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去買活軍那裡給做手術!”

她不免又掏出了那張始終沒舍得燒掉報紙來,翻了,又在天光下細細地看起了反報道,喃喃地絮叨著除了自己誰也聽不清,彷如念佛一般囈語,“買活軍既然如此安排版,就一定有用意……她們就為了招攬裹腳女娘,她們肯定也要裹腳女子……《郝君書放足手術記》……郝嬢嬢最終還做了手術……她也裹了足,但還做出那樣好辣椒醬——買活軍給我們看這篇報道,必定為了鼓舞我們……他們不會不要我們……”手機地址:(小)看書更便捷,書架功能更好用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