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0章 《郝君書放足手術記》姑蘇.唐翩翩 ……(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4915 字 11個月前

“《郝君放足手術記》?”唐翩翩探過半邊子, 蹺起自家最得的小腳露在燈下,和同伴伎女們嬌聲噱笑著,“聽, 這是什麼?甚麼人這麼作死,捱了千萬般的苦楚, 好歹裹了對三寸金蓮纖纖小腳出來, 卻還要去做放足手術,把它給放了去,此正為兩個字——作死也。”

她的同伴們便都跟著笑了起來, 七裡山塘,萬種繁華,最繁華的便是這在半塘花舫船頭並肩立著的佳人好伎, 如此元宵盛景,更是全都靜心裝扮, 又以俏麗春裝示人, 於群冬衣人中更顯得段窈窕, 或坐或立, 或是將臉露在燈下, 或者是翹起雙小腳, 在燈光中搖搖擺擺——這種小腳伎非常吃香, 總是不會便招來了客人,將花舫搖離岸邊,撐到河中去。

餘下的伎女們, 若有纏了這種折骨的小腳, 便要將裙子額外的放長,隻露出點點鞋尖來,炫耀著其餘的賣點, 或者是段,或者是妝容,又或者是向著岸邊媚笑招手的情態,止這些遠有伶仃小腳來得有效,因此唐翩翩實在是不理解,為何有人都纏三寸金蓮,還要去放足——裹足固然痛,但若是攬不到客人,回了瓦舍,老鴇、船夫、龜公的臉色可都不好看哩,得飯吃,肚子難道就不痛了?裹腳雖痛,但至還能吃得飽飯。

“可不是作死,便是那個郝嬢嬢辣椒醬的郝君——她原也是個伎女,當是揚州那裡的,那裡人學我們纏足學得也快,早十幾年前便纏了極小的腳。”

她鄰船和她是家的姐妹,都跟了老鴇姓唐,叫唐金娥,也是纏裹了好俏麗的小腳,兩人都穿了立領的厚襖子,八幅灑金裙子——這樣的冬裝隻有小腳伎女敢穿的,其餘的伎女許都穿著薄綢衫子,雙頰凍得白,這樣老鴇方才滿:在燈下麼,本就隻能得三分顏色,臉色白,就越顯得俏麗了,還省了粉錢。

唐翩翩和好姐妹並肩坐著,忽又起舉了小腳起來,在空中搖搖擺擺,繡鞋點點,好嫵媚姿態,時便引得路人中幾個大老倌打望過來,兩人都忙現出媚笑,搬弄著自己好番籠絡人的手段,不時便招引了幫豪客,忙呼朋喚友,將左近要好的小伎女都喊了過來。因客人太,連大花舫也坐不下,便劃到下遊家酒樓裡,伴著客人們喝酒唱曲兒,令彈琵琶,又喊了兩個三十歲的女先生來唱評彈。

如此熱熱鬨鬨伺候了大半夜,翩翩和金娥兩人抖擻精神,嬌笑聲中故爭風吃醋,將豪客伺候得心胸大悅,要了她們兩姐妹來了個‘桃園三結義’,帶房中胡天胡地——偏他喝了酒,實在也什麼好的,暴雨不終朝,不過倒杯茶的功夫,便完事了癱軟在床呼呼大睡,鼾聲如雷鳴,叫人不禁抿嘴笑。

倒便宜了翩翩和金娥,穿著小衣,叫小二搬了熏籠來,兩姐妹倒在熏籠邊上自己吃點小酒話兒,感慨今年年景還算不錯——有打仗,青頭賊又來來往往,帶來了不生,生好,她們的皮肉生也就好做,尤其是年節這幾天,彆她們小腳伎,就是般的歪伎,也能巴上兩個客人,倒是免去了那強顏歡笑,等至燭殘茶冷,悄然淒惶遁入夜色的難堪。

雖伎女之,彼此也爭搶客人,但都是苦命女子,誰不是唇亡齒寒?翩翩、金娥這幾年剛入,在花舫伎樂中算是得的,卻也每常歎息自家命苦,終不知誰付。又起自己這雙小腳,是米飯班主,若非是它的好處,誰知道今夜在何處渡宿,是否惹惱了媽媽,連門都不讓雲雲。金娥道,“前倒是如此,今後卻未必了,今晚她們這些小女娘,若還被關在外頭,為何不去尋買活軍?”

“那幫青頭漢?尋他們做甚?幫卵子的東西,那船就停在水門外,我們船過去叫他們,他們理都不理——”倒是女青賊有時候和她們話,還會送報紙給她們看。唐翩翩就是因此養成了看報紙的習慣,若不然,她個站船頭攬客的低等歪伎,又不是勾欄巷那些有自己門麵,會寫詩會作文,會作畫會彈琴的文伎,看什麼報紙?

客人找她們,便是圖著有人陪吃陪喝,再陪著唱些曲兒,做個調停席的酒博士,酒足飯飽之後,困覺那點事兒反在其次。真要圖那皮肉之歡,瓦舍裡的姑娘把臉蒙,也什麼差彆。如今姑蘇城內風俗業之盛,經足夠分出幾個等級的了,達官貴人、儒商世族去花街巷、勾欄巷、柳巷的青樓,豪客富商混跡酒樓瓦舍,也來野芳濱和半塘這裡的花舫,再低檔的瓦子、窯子,那便是百姓去的所在了。青樓的文伎聽倒是都看報紙的,她們要賣弄自己的博學,時不時還要絞儘腦汁做些淫詞豔曲,送給名士夫子,求他們的指點,為自己弘揚文名。

金娥從懷裡掏了張報紙遞給唐翩翩,道,“下午陳婆來船上,你在梳妝,便到,她買活軍的規矩和從前不同哩,從前不收來曆不清白的女娘,現在倒不同了,隻要是女娘逃到他們那裡,都予以收容,因此警告鴇母要仔細看守門戶,勿要任性,把小伎逐出門外——今時不同往日,她們倒不再是處可去了,惱火便去投了買活軍,奈之何如?和鴇母談了盞茶工夫,忙忙地走了,又給了我份報紙,叫我細看。”

“便是這召集令?”翩翩在燈下看了,喃喃念誦幾句,不免嬉笑道,“好大的口氣——”

還要再打趣幾句,金娥色惱,忽然想起自家上個月也入了白蓮,心頭便立刻浮起敬畏,不敢再:凡是伎女,最是迷信的,許都深信自己是上輩子為惡,這輩子方才經受報應,還有許伎子熱衷給佛道布施。她們很都受三姑六婆招引,暗地裡信了白蓮,彼此也份人情,就連老鴇也有入的,又或者是受了義感召,不敢再十分欺壓小伎子們。

還有些虔信的鴇母,甚至認真研讀《買活周報》,手下的紅伎女算信期,買豬尿泡,又叮囑危險期不要弄在裡麵——個紅伎女若是懷孕了,可是要耽擱不時日,這都是生。小伎子們雖然有排卵期不用陪宿的好處,但也跟著沾染了好處,個個都會算安全期,至因打胎死的事情,如今在花舫、酒樓裡比以前要聽聞的了些。至於瓦子、窯子那些不成氣候的地方,紅姑們自重份,從來不和她們往來,也聽不到那些地方的消息。

除此以外,這些折骨纏的伎女,也是額外受到買活軍的好處的,買活軍在報紙上人用烈酒擦洗腳心等褶皺處,雖疼痛,但可以殺菌祛病,對於腫爛的雙腳是很有效的,又人沸水滾燙裹腳布,在裹腳布之灑石灰粉——

石灰粉這個東西,從前是有人提起的,那些裹腳婆也不曉得,因為折骨纏是這二十年逐漸興起的新東西,以前除了風月之地,幾乎有人纏它,懂得的人不。便是花街柳巷,倘若不是很小就流落風塵,也纏不出來。也就是這幾年,恍惚聽市井也有些人家始效仿。

這倒也不稀奇,如今的姑蘇城,便是全天下最繁華最時興的所在,所謂‘蘇樣’,的便是姑蘇城的伎女,不論是衣裳式,還是釵環花草,隻要是姑蘇的伎女這始流,數月內便立刻流到城中婦女那裡,如此逐漸往四麵八方擴散。因此姑蘇城的伎女是很有優越感的,或許她們有秦淮的文伎有名,但實在是領天下風氣之先,在《買活周報》出來以前,女人家的事情上,還從來有人能她們蘇州的風月娘呢。

翩翩和金娥兩姐妹,都是六歲上便始裹足,當時痛得死去活來,同裹足的其餘女娘幾乎都在幾年後陸續去世,有死於高燒的,看了周報才知道這應該是‘感染’,有受不住痛投河的——伎女中投河的人當然很啦,還有因為裹足太過於疼痛,寢食不安,生得過於矮小,又瘦脫了形,還因為裹了這樣的腳不能做傭人,被媽媽嫌棄,將她趕出去自生自滅,從此再也聽不消息的。

幫小姐妹,起長到十歲出去招攬客人的就三人,第三個小姐妹,命好也不好,她被個客人長包了,因癸水來得早,十二歲上便有了子,那客人是個有良心的,將她贖了,在山塘街上安置了個外宅,本來以為苦儘甘來,誰知道難產,屍兩命——看了周報才知道,折骨纏的女娘難產率是很高的。但知道時經過了兩年,隻能歎息聲命苦了。

買活軍所在的福建道,在姑蘇娘姨看來,那是個蠻荒的地方,伎女們自然也繼承了鴇母的認識,覺得那樣的地方,是不會有時新的折骨纏的。買活軍居然能對折骨纏有這樣的認識,且所授的知識都可以致用,這就明了謝六姐的神仙份,是不容置疑的。翩翩敬畏這個,倒是比敬畏其餘什麼抽取延平龍脈,揮手喚船乃至炮平萬海的傳要更,她暗地裡以為謝六姐除了生老母的神位之外,大概還是專門保佑她們伎女的神靈,因為以她所知道,平常百姓家裹這樣的腳還是很的。謝六姐既然次在報紙上起折骨纏的事情,可就是給她們伎女聽的。

因此,她和金娥對於謝六姐,私底下還是很敬畏的。這樣擦洗、撒粉、煮布之後,果然也減輕了不疼痛,原本每年梅雨天氣時,她們都很怕腳腫——紅彤彤和豬蹄般,往外滲黃水,腳心漚爛起來也會化膿,那是不走路光坐著也難受得想把腳割了去。去年如法炮製,居然真的有濕腫,如此便隻有走路時刀割般的疼痛,但這個是早習慣了的,那就走點路便是了,不走路,上皮肉軟潤,猶如棉花,更能惹來客人憐愛哩。

總的來,翩翩對於下的生活不能算是不滿——至比她不裹足能過的日子要好些,翩翩小時候好看,長大了不過高了是個清秀長相,若不是她裹了腳,此刻怕不是要被轉手賣去瓦子裡接客,又或者做個粗使丫鬟,飯都吃不飽、衣也穿不暖?

她之所以能成為半塘這裡生等的紅姑娘,便完全是因為自己的腳,因此翩翩對於這宣言後記載的《郝君放足手術》,其實內心裡是有些排斥的——放足手術,既然要做手術,那便明裹足是個不健康的狀態,翩翩也因此要有手術的需要,但她在姑蘇城又法實現這樣的需要。那麼,看這樣的文章做什麼呢?就和憂慮著自己的將來是個道理,反正也辦法的事情,去看,去想,又有什麼用呢?

對於正麵的召集令,她看了幾遍,隻是哧的笑,很有幾分不以為然——到買活軍那裡去!去做什麼?那處又不許重操舊業,不然她還去做個鴇母呢,手裡有銀子,去了那裡,走不了路,做不了工,難道坐著等死?便是謝六姐也不得能會她什麼——翩翩自己都想到除了下這,她能做什麼。

不過,到底看在金娥的份上,她還是把這些疑問壓在了心底,翻到報紙背麵,撥亮燭光,微微皺起眉頭,將睛眯起,仔細地望向了那和正麵大圓排版完全不同,密密麻麻的小字記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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