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8章 牡丹亭姑蘇 到軍那裡去!(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11036 字 11個月前

“新年好, 新年好!”

“恭賀新禧,萬事勝意!”

劈裡啪啦的鞭炮,從除夕夜裡到元旦清早, 竟夜就沒有停過,大清早百姓們接了灶神, 爭先恐後放開門炮時, 姑蘇城內更熱鬨得不堪,從上到下幾乎籠罩在了淡淡的煙霧之中,天色剛一放亮, 青石板路上便行人如織、車水馬龍,行人穿紅著綠,剪了烏金紙做的‘鬨嚷嚷’戴在鬢邊, 見了麵不管否相知,隻要目光相遇, 彼此拱手行禮, 道幾吉祥話兒。“新年康泰!”

“安康如意!”

“我家老爺的賀貼, 恭賀新禧, 茶就不喝了, 您客氣!”

街上來往的, 除了去親人家拜年的百姓商戶, 趕往衙門朝賀的官員吏目之,有被老爺們遣來投拜帖請吃春酒的跑腿小廝。原來節下人情繁雜,難以一一親應酬, 官場民間流行寫賀年帖, 關係若最疏遠,隻得一賀貼,若介疏遠與親近之間, 賀貼中便會提到自家春酒舉辦的時日,到得當日,客人即便繁忙,也總要設法露麵,才全了雙方的禮數。

自然了,若彼此尊卑有彆,那麼上位者寫賀年帖便算完事了,下位者卻要親自前去拜年才好,國人自古多禮,其中蘊含的人情世故,實在不一兩句話可以說儘的。隻姑蘇城元旦到元宵半多月,從虎丘到閶門,一路七裡山塘的繁華盛景再不消說的,七裡山塘兩岸的大小酒樓也日日爆滿,有無數‘立辦’灶班,也忙奔波,今日家春酒,明日那家小聚,足足要忙過整正月,才能輪班歇息。

既然有人要辦酒宴,那麼正月裡的碼頭貨運也少不了的,酒菜魚肉,哪不要采辦們出城去搜羅了送來?因此休看年節裡萬眾歡騰,其實奔忙的人為數不少呢,隻無人理論罷了。

新年頭三日,萬事不論,城門緊閉了,隻開了幾處角門運送菜蔬,從上到下,不論官兵百姓,鎮日飲宴,姑蘇富庶,便百姓家裡,過年吃得起肉的人家也多數,也能喝得起酒,城內處處能見到酩酊大醉的漢子,依靠著街角,或酣然大睡,或醜態百出,竟至當眾溺溲,眾人也見怪不怪,隻笑罵幾句,便由得他們去鬨騰。

吃飽喝足了,餘下便看戲,城裡不分晝夜,從清早唱到深夜,各街坊有戲班子吹吹打打,唱的也那些吉祥喜慶的劇目,麼《龍鳳呈祥》,麼《蟠桃會》、《麻姑獻壽》,要麼取吉祥好意頭,要麼也有唱些麼神仙鬥法的戲目,取乒乒乓乓,唱念做打的熱鬨。

姑蘇城裡唱的自然昆調,一過了正月初三,戲班子便立刻收了行頭,不在街頭唱了,到富戶家中去唱堂會,有時唱全本《牡丹亭》,有時候唱一二時辰,便立刻告辭了趕往下一家去,非如此,滿城請客的人麼多,戲班子哪裡勻得過來?每年時候,也少不得鬨出一些班主應了兩家,指了小學徒來代唱,或一炮而紅,又或唱疵了惹來主家不滿的小故事。

“今年倒難能過了舒心年!”

大年三天,大家隻顧著樂嗬,凡紅人,家中必定賓客盈門,多得登門拜會片刻,便留下門貼人的拜年人,家家戶戶忙迎候,到年初四各家堂會春酒安排起來了,主人家才有閒心與一二好友談天說地,手裡抖著剛送過來的報紙,笑道,“數十年來,頭一回全年沒有麼太壞的消息,尤其遼東,更捷報頻傳,樣看來,買活軍實在也不算太壞,總算有一二可取之處,更可喜朝中務實肯乾的諸公,終有了出頭之日,和約,我看便擬訂得很好!就不知道麼時候開始實施呢——高產稻種,我們姑蘇城總該分潤一二吧?”

“少了誰也少不了王老兄的份啊!”送報紙來的客人姓申,他取了巧宗,知道王家宴客忙碌,幾日定然不會分撥出人手,去碼頭處打望來船,碼頭小工幾日也要輪值,沒有多餘的人手將報紙送來,因此今日來赴宴以前,便特地去水門碼頭繞了一圈,果然買活軍的新報紙已到了,便連忙買了十餘份當伴手禮,一見到王老爺便遞了上來,也被邀入小書房用茶,不必在間和那幫尋常人家寒暄應酬了。

如王家樣的架勢,開春酒來飲宴者有數百人,自然不王老爺一人招待,王家一族男丁數十人,要出麵待客,眾客人依照親疏遠近,有彼此的關係,各自讓到自家園林中十幾處不的地方用茶用點,隻有少數賓客要王老爺親自招待的,可以讓入內書房‘小自在天’看報用茶。

些客人,多姑蘇本地的名門望族,以主人王老爺為例,父祖均為進士,自也曾在任官,幾年才回鄉祖傳的並山園中養老。王家不但有官,且本地的織工大戶,又在鄉下置辦了良田千頃,實在一等一富貴繁華的人家,共坐者無不朱紫纏,哪怕挖空心巴結討好的申家,也些年來出過進士,家計頗豐,隻到底少了幾分底蘊,急側諸公之間,為自增些麵而已。

此時說到上一期報紙上提到的《雲縣和議》,眾人喜笑顏開,更有拍手稱快者,對王老爺的論調附和不迭,“可世事難料,也天子氣數未絕啊!如今倒迎來轉機了!就務實肯乾四字說得好了,難道就為了麵子,明知道要輸去和他們打?就不怕一把飛劍,千裡之取人首級?”

和平民對《鬥破乾坤》的追捧不,對群士大夫來說,買活軍的話本子,也就隻有《蜀山劍俠傳》稍微值得一觀,他們中有不少人相信,《蜀山劍俠傳》中的神通,對謝六姐所來仙界的如實描述。既然如此,答案便很明白了,打,肯定不能打的,哪怕主張要打,很不合適的言論,不知道會不會成為仙劍的目標。而且也包含了很現實的考慮在裡頭,那便一旦和買活軍打起來的話,姑蘇城要承受的損失。

“當然議和好嘍!”也有人麼公然地訴說著朝廷對蘇鬆道的壓榨,“若打起來了,錢糧從何處來?不要我們些百姓們納捐認領。兵災殘民啊!買活軍縱然粗野無禮,有一番話說得沒有錯的,天氣一年比一年異常,一年比一年冷,小冰河時期儼然要成的,華夏子孫,打麼打?難道要兩敗俱傷,讓建賊得意了不成?”

自然所有人能想到最壞的結果,至買活軍占去了福建道……那又沒麼的,至少五年內,買活軍打不到姑蘇裡來,而且就算來了,也未必就一定屠城麼的,買活軍的名比建賊好太多了,而且他們很會做生意,‘小自在天’內坐著的七八人,去年和買活軍做皮棉買賣,哪不賺得盆滿缽滿?他們賣皮棉,買棉布,又從買活軍那裡買來稀奇古怪卻又十分實惠的東西,就連菜油,買活軍處的出產更上等一些。怎麼看買活軍對蘇鬆兩府隻有好處,至少要比朝廷更好得多。

姑蘇城抗稅的風氣,自古以來就有的,而且地方的人,對天子的觀感並不怎麼樣,本地人有些記得本朝立國之初,因為裡和皇帝爭天下的張王大本營,皇帝頗費了一番功夫才拿下姑蘇,因此姑蘇的稅賦便被定得比彆處高得多,且處處受到打壓,很多本地人的上,接連過了好幾代人的苦日子,才慢慢地將城市營得如從前一般富庶。

既然賦稅樣不公平地重,姑蘇本地人對朝廷沒有太多好感,反而喜聞樂見買活軍崛起,也就不足為奇了。和議的達成,更直接避免了大額軍費的開銷,又肯定能促進濟的發展,裡裡,便數不清的銀子在裡頭滾著。自從見到和議開始,諸位大老爺的臉便圓的,見了人笑眯眯地‘恭賀新禧’,可見心情之佳。

今日的小書房內,更充斥了笑,人們嘻嘻哈哈,投機地談論著雲縣和議帶來的商業前景,以及廣陵府的老朋友們心中會有多麼恚怒——不打,議和,買活軍的私鹽豈不越發地要賣到他們裡來了?老鹽商的生意越來越不好做了。但對鬆江和姑蘇來說,棉布買活軍的好,他們需要皮棉啊,鬆江姑蘇的絲綢也不愁銷路……廣陵府的煩惱,和他們又有麼關係呢?

再好也不過的年節了,老爺們甚至也有了做學問的心,拈著胡須,議論起了頒發的新曆法。

“東西,自然好的了,舊曆法不堪用,若信了曆書上的節氣,那要耽誤農事的。”大家對華夏曆的準確非常信任的,因為謝六姐的天人份,也因為已有人傳說,主編部曆法的人,前陣子遭了賊手的徐子先。徐子先在天文上的造詣,大家所公認的。“已元月了,怎麼咱們城內沒有青頭曆發賣?可不該,彆耽擱了春耕!”

“華夏曆,倒也的確彆出心裁啊!隻為何把元年定在秦統一六國那年呢?若以大一統的時間來算,那怎麼也該從三代又或者周代開始吧?”

“張兄就有所不知了,那些青頭小兒新出了一本書,叫作《政治與社會》,其中將商、周分為封建社會,而秦一統天下,為所謂的集權大一統社會,周代那不叫大一統,叫封建。”

“封建嗎?”

政治教材剛出來不到兩月,多少有些消息不太靈通的客人,年前在鄉下奔忙,便沒有看到本書,一聽話,頓時不乾了,起就要‘翻檢禁書’,請王老爺拿出來看看,王老爺笑道,“大年下不看掃興的東西,免得張兄憋得難受!”

自然因為青頭小兒的書中,頗多謬語,叫人看了忍不住要勃然大怒,甚至立刻爭辯嗬斥起來,而正月裡又最不該說壞話的。張老爺聞言,便先不看了,但到底索來了書本藏入懷中,“抄好了便。”

“君子借書,慣例不的。王兄可要盯好了。”不知誰捏著嗓子在牆邊笑話張老爺,張老爺著急分辨道,“哪裡有不呢!”

一‘’字漏了馬腳,眾人一發哄笑起來,一時聽差來報,小班已調好絲弦,眾人又移步去鴛鴦廳中,隔著水聽著那小亭中幾小唱嫋嫋娜娜唱了一回,大戲台那裡又開了《麻姑獻壽》,園內園衣香鬢影,眾人談笑風生,端的熱鬨非凡。

那廳中的桌茶點撤了,換成了高高的看盤,而看盤又換成了酢、糟、凍、醃、醉、醬、風、臘、拌等十餘種做法的冷盤看菜,佐以燒得滾熱的四五種名酒,有花雕、玉露燒,不喝酒的有果子釀,眾人談笑間略用了些冷盤,便撤下換上一道道熱菜,如此吃吃喝喝、看看聽聽、談談笑笑,樣的春酒要連吃幾日才算將親友招待完了。

正月裡,時不時的會有親友的小聚,在並山園中儘情玩賞冬景——等到正月初十,各院的家眷多數恢複平常了,忽又下了雪,場雪竟有將太湖上的果農給凍死的,但對王老爺來說,倒自然更增雅興,當下連夜派出請柬,請眾親友赴宴,特意囑咐隨第二日清早要去碼頭買報紙,“我算著新一期報紙將到了,速速買下四五十份來,上回叫那申家翁巴巴地給我送了些,倒顯得我王家‘沒有辦法’。”

沒有辦法的評價,對王家隨來說自然奇恥大辱,隨繃著臉肅然應下,第二天一早便去了碼頭,將午時回來,隻帶了四五份報紙,道,“船剛到,報紙賣得極快,連通判、知府老爺家的下人在守著,無法,隻得幾人商議著,算了份數,勉強分了四份回來。”

王老爺便問道,“如此,知府家拿了幾份?”

“他們也就取了四套,鎮守太監府上拿了十幾套。”

王老爺便不說話了,微微點點頭,因客人已進門,便暫將報紙擱在一邊,笑著出門迎客,來人卻恰申老爺,他最殷勤,往往總早來。進門見到報紙,便笑道,“王兄有辦法!今早船到,幾百份報紙售罄,我家聽差回來說,麵略差一些,壓根無法買到,若我們家樣門第,便一份無。”

“申兄何處說來,無非我家人去得稍早而已,鄉野閒人,休說些!”

二人寒暄了幾句,待茶來了,便不約而取了報紙來看。申老爺先看了頭版,眉頭微微一挑,失笑道,“青頭小兒又發癲了!”

買活軍常有如此暴論,申老爺倒也見怪不怪了,將那文章旁印的買活軍旗幟定睛細看了幾眼,評論了句,“乃輕重失當,發新曆樣大的事,居然不新年第一期!”

他便好整以暇,翻到背麵去看第二版了。王老爺倒皺起眉頭,卻也先不說話,等眾人到了,移步往‘四時晴雨亭’賞雪時,方才衝管家招了招手,附耳低吩咐道,“一期不要給那幾孽障看,小姐們也一概不讓她們看到。”

管家忙會意點頭,王老爺將道袍下擺略整一整,才又露出笑容來,搖著子從通往‘藕深處’的小徑前了過去,一路高和幾朋友又賭起了下月春日的東道,“我並山園的冬雪雖然可賞,但春色卻更不可辜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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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並山園的冬雪雖然可賞,但春色卻更不可辜負——”

熟悉的男子音,順著風吹進了蜿蜒小道之中,傳到了水邊的二層小樓中去,讓方靜謐的世界多了些頭的音,坐在窗邊刺繡的兩姑娘,便不約而地把眼神調向了玻璃窗,但她們的視線,卻被樓旁茂盛的花木所阻,能聽到的隻有家主那熟悉的音。兩姑娘的耳朵很靈敏,因為在樓裡,最常發生的變化就音。

一座繡樓,在江南富庶之家中很常見,越富庶的地方,越有財勢的人家,便越熱衷為自家的女眷建築繡樓——並山園的繡樓算大的,裡三間開,樓梯各開在正堂左側、右側,上樓後,正堂裡一拐,一樣有左右兩房間,樓下的房間住丫鬟、放雜物,樓上的房間住小姐。一般來說,小姐十歲以後,大部分時間居住在裡。

平日裡,兩三天能到輩跟前請安,便算受寵的了,若不受寵的姑娘,‘已要說人家的年紀了,當好好地學學規矩’,進了繡樓輕易不能再出來的,也就逢年過節,能夠被婆子背出繡樓,到親麵前去問好。小姐們一輩子能好好地遊兩三次園子,便已難得的福分了。

她們雖然住在並山園裡,但和園中的景色卻沒有絲毫的關係,茂盛的花木,阻隔了男窺探的眼神,也阻隔了她們的視線,兩王姑娘唯一能聽到的,隻有頭的音,鑼鼓唱戲歡笑……音在並山園裡不稀缺的,它們毫無保留地灌進繡樓裡,灌進小姐們的耳朵裡,仿佛也填充了屋內的寂靜——

繡樓裡,最常發生的變化就音,最缺乏的也音,因為姑娘們做針線時不說話的,‘女子以貞靜為要’,若嘀嘀咕咕沒完,被樓下豎著耳朵的教養嬤嬤聽到了,或許便要打手心兒,又甚至向母親告狀,‘姑娘的心性兒得磨一磨,不然去了夫家,怕要吃苦頭呢’,連請安被取消了,接連幾月被關在陰暗狹小,直起腰似乎就要碰頭的二樓房間裡,關到嬤嬤滿意了,才能放出來往父母跟前去。

吳江出才女,她們多少也聽過沈、張、葉、吳幾家的名頭,也知道如今吳江、太倉乃至姑蘇城內,流行把女兒捧為才女,她們也讀書識字,甚至偶爾些姑娘們也有機會以詩歌和親戚中的姐妹唱,並且偶然流落一些過潤色的閨閣筆墨在,但不妨礙父母平日讓她們住在繡樓裡,因為雖然沈、張、葉、吳那幾家的女孩兒們過著自由的日子,但偌大一吳江,百萬人,也不過那麼四五十的才女,能夠詩歌唱,彼此往來。

有更多女兒家,她們沉默地在些精美的園林中,在些低矮的繡樓中,在極度的錦繡繁華之中被禁錮著,過著囚徒般的清苦日子,每日裡在昏暗的閣樓中,垂頭做著針線,人們稱羨的優美態,猶如鳥一樣謙遜地彎著頭——針線做出來的,可見我家女兒的賢惠。

但她們也聽說過買活軍的名字的,王瓊華今年十三歲,上繡樓居住已三年了,去年,祖父為繡樓換了玻璃窗,樣合著明光瓦,白日裡二樓中也有了一點光亮,不再和以前一樣,白日要點燈。買活軍的東西——她放了腳,因為買活周報上說了,裹足對健康有害,而祖父一向自詡很開明的。

王瓊華的許多親戚沒有放腳呢,她們家也不許看買活周報的,半月前,新春吃酒時,姐妹們很羨慕她的生活,王家有三房親戚,隻有王瓊華放了腳,其餘的姐妹們裹著足,而她邊坐著的小姑姑王婉芳,今年不過八歲,便因為裹了斷骨纏,腳已畸形了,不纏足反而無法路,因此到現在纏著足。

——家裡那會裹斷骨纏的婆子,聽王瓊華的丫頭報喜說,對買活軍的說法,非常的不以為然,說了許多纏足有助美德的話,大有非議王家人相信《買活周報》的意,被主母差人打了幾十棍子,抬到鄉下的莊子裡去做活了。

不知道新一期的《買活周報》,會不會繼續說放足手術的事情,算著日子,報紙應該已快到了……

她心不在焉地刺著手中的帕子,偶爾看到小姑姑渴望地望著窗,不由得微微歎了氣,王瓊華才十三歲,但她覺得自已很老成了,她心中裝了無限多的心事,無限多的憧憬,有無限多的愁緒,卻能忍耐著將所有的感情,吞咽進心裡,在嬤嬤們麵前一點兒也不帶出來。譬如她覺得活著實在很沒有意的事情,但她就從不曾和嬤嬤們麼說。

“姑娘,吃午飯了。”

正午時分,水廳那裡傳來了隱隱約約的絲竹之,男人們又在聽戲了,而女娘們也開始用飯,幾丫鬟頂著食盒爬上二樓,取出四色小菜、四色熱菜,擺了四碗盤,王瓊華扶著小姑姑慢慢地到堂中,二樓正堂留了樓梯的空地,餘地就不多了,挨窗戶放了一張八仙桌,另兩女孩兒放了腳,得比王婉芳要快,見到她們出來,悄沒息行了禮,彼此微微一笑,便坐下吃飯。

今日的小菜酢魚、糟蘿卜、拌銀芽、凍的薑醋魚,熱菜雞汁豆腐、風乾板栗燒鴨子、蒸的風鵝,又炒了玉蘭片,有一海碗佛跳牆,一看就知道廚房宴客,從裡頭勻出來的,噴香稀爛,並山園名菜之一。四姑娘卻吃得不多,每樣菜略動了動,便叫丫鬟們撤下去分了。

她們吃不多的,要嚴格控製重,尤其王婉芳,她腳爛了,稍微胖一點,路便宛如刀割,纏足頭半年,瘦得臉頰陷了下去,原本開朗愛笑的姑娘,日夜啼哭,被提前送入繡樓,差些沒從二樓跳下去,尋死不成,從此便一反常態,沉默寡言了起來。

“賞心樂事誰家院,良辰美景奈何天——”窗那靡靡的絲竹中,似乎有人尖著嗓子在唱,幾姑娘陸續告退回房,王瓊華起時,黑漆漆的屋內,報喜微微一動,往她懷裡塞了麼東西,又在她手心裡掐了一下。

王瓊華一怔,不動色,隻做路不穩,扶了報喜一把,輕笑道,“坐久了腿麻——”

把一出含混過去,了幾步回到自屋裡,報喜進來為兩姑娘鋪床,她們每天中午能午休一會兒的,倒也不從早到晚的做針線,等到了夜裡,園裡的人清出去了,能出門去,到二樓正堂,來回大約四步的小陽台上,眺望眺望夜色——已很不錯了!

拙政園的繡樓,便一八角的小亭子,屋種的香樟樹也沒有並山園多,姐妹們每晚眺望的自的嫁妝——些香樟樹種在裡,既能護衛小姐們,不被人窺視了去,又能化為她們出嫁時的箱籠,一向姑蘇城大戶人家喜愛的安排。

王家對女兒們或許正不賴的,王瓊華似乎也沒有麼值得抱怨的地方,她也從不曾對任何人說過自心中的想法,便有一日她自死了,滿腔的心事,大概也會跟著帶進棺材裡,

“昨日勝今日,今年老去年。可憐小兒女,自繡窗前。”窗唱到了第十一出《慈戒》,報喜等人收了食盒,咯噔咯噔下樓去了,王瓊華從被中坐了起來,掀開帳子一角,掏出懷中那疊得小小的紙片子,借著那朦朧的天光,眯著眼緩緩展開紙片子,細看了起來。

凡不願裹足之女子……們可往買活軍處來!

王瓊華的眼睛瞪大了,被撕下來的報紙,在指尖輕輕顫抖,不願裹足之女子,不願裹足之女子……無人權、財產權、自主權之女子——

她不由得回頭看了看裡間閉眼安然而臥的小姑姑,心跳驟然加速:買活軍收用天下女子,她早已聽說了,但,但……

凡有我買活軍雪花鹽者,便有我買活軍的鹽隊蹤跡……

王家用的當然也雪花鹽了——姑蘇城裡,如何沒有鹽隊的蹤跡!王瓊華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她從來沒有想過——像她樣的人,買活軍的肯收容麼?她麼也不會,年紀又幼小,也從未做過活——

不論如何弱小,如何愚笨,如何無用,我買活軍也一視仁……天下女子,均可在我買活軍處尋得庇護!

王瓊華一遍又一遍地看著紙片上的鉛字,她怎麼也看不夠,有一股熱氣像從她那冰冷的足底慢慢地往上,滾到了心底,滾到了喉嚨,又化作了熱淚流下臉頰,她簡直不敢相信的,謝六姐當麼說了麼?天下女子,均可在我買活軍處尋得庇護,便像她樣弱小而又無用的女子,像小姑姑樣未大已半殘廢的女子,也可以有一席之地?

“做麼?”王婉芳翻了,迷迷糊糊地問,她見王瓊華探在,便用手按著床板坐起來,也湊過頭——她不用腰腹發力的,那會帶累了足尖,叫足尖又痛起來。

王瓊華捂著嘴,給她讓一點地方,也叫她看到,王婉芳的眼睛逐漸瞪大,她望了王瓊華一眼,兩小姑娘麵無表情,隻有眼睛裡的驚濤駭浪,被吞沒在帳後的黑暗之中,王瓊華忍不住子的顫抖,她和小姑姑一遍又一遍,反複地看著被撕下的頭版,對窗那充斥著並山園的靡靡之充耳不聞。

“女孩兒隻合香閨坐,拈花翦朵。問繡窗針指如何?逗工夫一線多……”

小優伶在水榭中吊著嗓子咿咿呀呀,而在王瓊華的緒之中,那香閨早已衝天而起,四分五裂,那半明半滅的明光瓦,換成了買活軍的玻璃窗,她腳上的繡鞋換成了矯正鞋,她仿佛看見了小姑姑,拄著拐杖從一間房子裡出,門上寫了‘放足手術’四字,成排的,無臉的小女孩排著隊一進房子裡去,在一切之下,化為了殘垣斷壁的並山園——該死的並山園!連一片瓦沾滿了無名的罪!叫她厭惡刻骨的並山園!

買活軍裡,有們的新生!

到買活軍裡來!

像她樣的無用之人……世上除了並山園之,也有她的容之處,有一處地方願意容納她,可以庇護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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