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8.一波未平(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4829 字 10個月前

如果有足夠的仙藥鏈黴素的話, 救災隊會吝於給災民使用嗎?答案必定是非常顯然的。這是一個會為了救災而支出巨額財政,把寶貴人才不斷派往前線的政權,對於這樣的一個政權, 葛謝恩終於多了幾分理解,至少在此時此刻,或者說在一個極宏觀的高度,可以下一個如此的定論:對於買活軍來說, 所有的不公平,前提都是供應的不足。

不論是普通災民無法使用任何一種鏈黴素,買地的普通病人中也隻有少量能使用土產鏈黴素,最終隻有救災隊才能慎重地使用少量……歸根結底都是鏈黴素的產能不足導致。將同樣的邏輯往前去推,便可以輕易地知道, 在六姐所推動的‘新模範’中, 對農民的漠視,或者說,在葛謝恩理解中的歧視,其實也多數都是因為供應的不足……

百姓的尊嚴、自信和在社會中獲取的認同感, 同樣是一種資源,甚至,葛謝恩現在逐漸發自肺腑、痛徹心扉地明白:這也是一種少見而稀有的資源。它所牽連到的,是社會的方方麵麵, 社會的根本, 儘管道統懷抱著最美好的願望與期許,但在眼下這極其局限的生產力條件下,現實就是,這種漠視與傾斜必將長時間維係,甚至, 葛謝恩現在可以如此判斷,即便有一天,全天下的百姓都起碼能把白米飯吃飽了,這種對農戶的歧視恐怕還將持續下去,難以消除。

天下的人才這麼多,難道隻有她看出了政策後的不公嗎?葛謝恩現在逐漸明白過來了,正因為天下間英才處處,比她更優秀更有閱曆的人,不知凡幾,大家才能比她先走一步,看到問題的第二層——這並不是六姐或‘奸臣’的疏漏導致,而是生產力條件的限製,既然如此,那麼,罵也是沒有用的,想要改變,就得先把生產力提上來,倘若沒有這樣的能力,說出口的抨擊又有什麼作用呢?

要提高生產力,這就絕不是一朝一夕、一人之力了,就算是如徐子先大宗師,乃至紅圈學者般的天才,也不過隻能在一個細分領域發揮作用,真正把生產力落地,靠的必然是一個極其龐大的群體。

一般人就算立誌,也隻能從一件件小事做起:不說彆的,如果能把鏈黴素的生產能力提上來,就算在總生產力領域,好像微不足道,但是不是立刻就能挽救太多因為鼠疫而損失的人命了?

或者,當接觸到實務更久之後,會不會有這樣的覺悟:對於百姓來說,他們真的在乎被歧視嗎?臨城縣老家,那些農戶的抱怨,究竟是因為在新模範中找不到自己的立足之地,還是更多的因為,對買地的農村耕種政策產生了日積月累的不滿?

對於一個生活在戰亂、瘟疫、旱災年代的農民,尊嚴和鏈黴素,他更想要哪個?甚至葛謝恩覺得這個比喻都不合適,應當是問,鏈黴素和糧食,他們想要哪個?而答案也很清楚——無疑是糧食,虎牢關和晉陽的慘烈對比,是最好的答案,沒有鏈黴素,還可以在鼠疫麵前賭命,但沒有糧食,那是毫無周旋餘地的,必定會餓死。

從缺糧到缺藥,從缺藥到缺衣……尊嚴在生存麵前,其實不值一提,葛謝恩從前的義憤填膺,簡直是不切實際,一下跨到了最後一步,她憑借著自己的幸運和父母的奮鬥,起步就在這些人遙不可及的遠方了,在她看來至關重要的門檻,對真正的農戶來說,簡直就是高不可攀的龍門。

他們要先後跨越糧食、醫藥、用具這些障礙,最後再翻越一座由無知構成的高山,才能真正意識到自己需要尊嚴,需要向主流模範靠攏,需要肯定……等到了這一步,再經過漫長的蛻變,他們才能把產生的訴求,大聲表達出來——葛謝恩現在甚至懷疑,連兩代人都不夠,或許需要五十年,三代人,才能走完這樣的漫漫長路!

她平靜地接受了這一點,一如平靜地接受了李哥的離去,接受了自己的轉變,葛謝恩的感情,從前是易於泛濫的,總是過分豐沛,似乎如洪水一般需要疏導和治理,但現在卻反而變得和其餘救災隊員一樣,在平日裡顯得有點匱乏,似乎什麼樣的改變,她都已經能順其自然地接受,歸根結底,是因為她對生活已經沒有了絲毫幻想,她已見識過生活最嚴酷的樣子。

就這樣吧,消滅所有不切實際的幻想,意識到自己正處於哪一步,眼下該做什麼,能做什麼,這才是最重要的——甚至她可以說,這也不算是壞事,既然現在做不了從前想做的事,那就從眼前能做的事去慢慢做起,不積跬步,無以至千裡,天下就猶如一個巨人,所邁出的每一步,就是千千萬萬個葛謝恩,不,千千萬萬個比葛謝恩更偉大的人,在儘職儘責地完成自己每一日的工作。葛謝恩能有幸廁身於彼輩之中,去承擔較為重要而危險的工作,實在是相當的榮幸!

甚至,葛謝恩感覺,自己還產生了一絲竊喜——眼下她能做的,需要她做的工作,雖然艱辛危險,但卻沒什麼她做不到的,對她來說並不是真正的困難。不過是需要忍耐一些感官上的折磨罷了,或者承擔一些健康上的風險,對葛謝恩來說,這不足以磨滅她骨子裡的意氣。

葛謝恩恰恰感到,自己從前的誌向,是相當困難的,她甚至不知道該如何去著手改變,不論是為農戶發生,頂著衙門倡導的壓力,把人口和模範的矛盾掰扯出個一一三四來,還是號召農戶為自己的利益發聲,或者是推動民間改變對新模範的態度,尊重農戶的生育……等等一切,改變的都是上千萬人聚在一起,所產生的朦朧多變的一種集體的認知——葛謝恩想,要改變這種共同的認識,可比移山還難那!比起來,打掃鼠疫病房,又壓根算不了什麼了。

等到生產力條件成熟的那天,想必這工作也會變得更加困難吧……人心之中,那股習慣的力量,一旦形成,會形成屬於自己的一種慣性的力量,想要遏製就更加困難了。葛謝恩有種逃避了重擔的感覺,雖然也有自己的願望短期無法實現的失落,但一想到將來會是新一代人來為此奮鬥,她也覺得相當的放鬆——至少,這不會是她的問題了,她也已經行了她的道,她是可以問心無愧的。

大概是因為這竊喜後的一點心虛,她在日常的工作上格外積極,並沒有因為重病一場,便多花時間修養,依舊想要到第一線去,和救災隊一樣,奔走於前線,防疫科普,根治山陽鼠疫——不過,李苟盛沒有準許她,按照救災隊的規定,染疫隊員也不宜再去第一線了,如果本來可以慢慢康複,因為奔波勞累,病情複發而死,隊長是要承擔責任的。

就算是天花等相對病死率較低的疫病,都是如此,更何況鼠疫了。這東西實在是太凶,就算葛謝恩願意,彆人也不敢讓她提早出奉聖寺,包括整個救災隊,回買地後都是要隔離半個月的,所有行囊基本都要滾水消毒,再把體毛剃光,像是晉陽這一次的流行程度,甚至所有衣服都被燒掉,書本筆記拿去高溫熏蒸,也都是有的。

葛謝恩大概一周就覺得自己已經痊愈了,但因為出不得奉聖寺,也就是幫著留奉聖寺的大夫做些抄寫工作,整理這一次疫病的各種資料罷了。她也不挑剔,儘心儘力地幫忙,因為這活兒不忙,有了空閒,她還自學些醫書和數學知識。

葛謝恩現在學習比從前認真多了,從前學習成績雖然也不錯,但更多好像是為了滿足母親的要求而學,現在完全是她自己想學——救災隊隊員,很多時候都是多麵手,從醫療防疫到組織勞動,再到軍事知識,不一樣的災難需要不一樣的能力,葛謝恩自覺自己沒一樣素質是說得過去的,也就是能聽從吩咐,按照規定去乾些幫手的粗活,除了平時注意在工作中偷師之外,逮著了機會,能學一點肯定是一點。

就這樣,三不五時和回晉陽補給開會的救災隊員見一麵,不知不覺,一個月的時間過去,山陰北部的疫情差不多是到尾聲了,葛謝恩從奉聖寺回城時,最突出的感受,就是晉陽城的人潮陡然間暴增了十幾倍,城裡城外熱鬨非凡,好像一個多月以前,這裡家家關門閉戶猶如鬼城的景象,不過是一場幻夢而已。

城內城外,全都是包著羊肚頭巾,拿麻布做了口罩,蒙著麵的光頭漢子——頭都是新剃的,大概是為了防跳蚤,這也是葛謝恩所見到的,為了防鼠疫的最後一點努力的餘痕了,除此之外,城裡災難的氛圍已經半點都沒留:這還是城裡,不許外頭流民進來,她從南城門經過的時候,發現南城門緊緊關閉,好奇一問,才知道原來城外已經聚集了上萬流民。

“不知道他們從哪聽說瘟疫已經停了,立刻就聚過來了,這些饑民就像是螞蟻,老遠就能聞到蜜香味!無孔不入,也不知道他們是從哪些犄角旮旯爬出來的!還好,現在大驛已通,糧食源源不絕地運進來了,不然,我們城內各大家的糧倉也要見底嘍!”

原來這都是山陰南部的災民,山陰南今年大概隻下了兩場雨,在晉陽防疫的幾個月裡,澤州百姓紛紛對今年的收成感到絕望,開始向外流動,如果說葛謝恩等人在虎牢關看到的饑民,人數就很多的話,那要知道的是,那都是抵禦風險能力較差的底層農戶,以及運氣不好,生活在災情最重地區的百姓,當時其實絕大多數農戶還都在等著下雨,直到這幾個月,這些百姓也徹底絕望,開始向外流動,還真是——本來都不敢往北走的,可不知道他們的消息怎麼就這麼靈通,幾乎是晉陽疫情才剛有起色,南邊源源不絕的流民就來了。

這也是為何晉陽才剛剛恢複,就熱鬨更勝以往,晉陽的範家非常機靈,一意識到態勢,立刻急電買地,從南洋大量買糧,安排海運專船運往天港,下船後走大驛入晉,這才堪堪趕上第一波災民潮,算是把他們給穩住了,沒對晉陽的局勢造成巨大的衝擊!

至於說那些從虎牢關入中原道的饑民呢,就沒那麼好運了,中原道哪有餘糧給他們?他們在生存的壓力下,自然也起來作亂,如今,中原腹地已經是一片糜爛,救災隊的中原道分隊,也限在裡頭,好久都沒了消息!

才救了瘟疫,又來了大股大股的饑民?

饒是葛謝恩的心智已經非常堅毅了,但聽人如此訴說起北麵近來局勢時,也是眼前一黑,似乎鼠疫後遺症找上門來了一般,好一陣眩暈:這……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救完了一難還來一難,北方的災難……何時才是個頭啊?!居住在這片廣袤大地之上的百姓,又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