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7.葛謝恩險死還生(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5675 字 10個月前

“能確診嗎……按道理, 潛伏期沒那麼長的,如果是的話,早就發出來了……”

“用藥……”

“換衣服……一直在出汗……”

“吐了……”

“好像是見好, 也或許不是……會不會是天花……不對,看她的手, 她種的是最好的疫苗……注射的,不是吹鼻,天花免疫是持久的, 而且晉陽天花疫苗接種得很普遍……”

“凶險……”

在葛謝恩的腦海中, 這幾日的記憶是非常模糊的, 她從小幾乎沒有生過大病, 就算高燒,也不會神智模糊,反而格外亢奮,大概燒個半天也就退了。對於病痛的經驗和記憶,實則相當的淺淡,這幾日她算是領教到了。

那種持續不斷的灼熱和暈眩, 仿佛是無窮無儘的——說是痛苦都感覺有點過於輕描淡寫的折磨, 實在沒有任何語言能夠形容, 葛謝恩估計她半路是暈過去好幾次了,相對於那種頭仿佛要炸開的痛苦, 暈過去反而是一種保護。

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在這種痛苦中是如何宣泄的, 是大哭大叫了, 還是隻能輕輕的痛苦□□,又或者完全進入譫妄,和那些垂死的,她見證過的病人一樣, 扭著軀體,恐懼地大喊大叫,掙紮著逃避幻覺中的神佛鬼怪,一個人就把廂房內的氣氛帶得更加鬼氣森森。

不過……她大概是熬過來了……這樣的覺悟,隨著一次次反複的清醒,逐漸清晰起來,成為了不言自明的認知:有力氣思索這些,判斷自己的狀態,就說明她在恢複。鼠疫病人一般都是起病後直接糊塗到死,沒有逐漸清醒這樣回光返照的病程。

所以,即便是鼠疫,她大概也是好了——知道前幾日的折磨,不需要再來一遍,她也的確是鬆了口氣,如果還要掙紮的話,葛謝恩真恨不得有人直接把她刺死,彆再折磨她了,在痛苦起來的時候,什麼家人、抱負,她什麼都想不到,隻想著快點結束這一切。

說來真的奇怪,鼠疫疫苗也打了,之前最高峰的時候都沒出事,為什麼等病人都過峰了,反而得病了,好像連李哥也一起發燒了……

這天傍晚,葛謝恩睜開眼的時候,已經恢複到可以思忖這種問題的程度了,這就算是恢複了有十之七八了,她轉過頭,發現不遠處的那個床位已經空空蕩蕩,一時間也不知道該做什麼感想,隻是默默地望著,過了一會才意識到了這副景象背後的意思。葛謝恩慢慢眨了眨眼,撐著手吃力地坐了起來,探頭看得更仔細了一些:那個背包也不在了。李哥……應該是沒了。

她說不出是什麼感覺,現在似乎也沒有恢複到足以悲痛的程度,一時間隻是呆呆地望著空蕩蕩的鋪位,過了一會兒,才凝聚起力氣,試著下床——她想上廁所也想喝水,身上黏糊糊的,如果能擦個澡,那肯定就更好了。但葛謝恩不知道自己有沒有這個力氣。

“你醒了?”

門口傳來了熟悉的聲音,是救災隊的方哥,葛謝恩在救災隊是最小的,其餘人幾乎都比她大了十歲左右。方哥一邊擦手一邊走進來,“看來恢複得還不錯——你彆動,靠著吧,想乾嘛就說,我來幫你。”

葛謝恩想上廁所,想擦身,這都是方哥不便幫忙的,雖然她也不知道在自己病著的時候,誰給她擦的身子換的衣服。在性命攸關的時候,這些細節也就顯得無關緊要了,隻是在體力逐漸恢複時,人的尊嚴才會一點點地被掙回來。方哥去隔壁叫了兩個婦女來,幫葛謝恩端了尿盆來,又拿熱毛巾來給她擦臉、刷牙。

這幾個婦女說的都是本地的土話,人也很靦腆,對救災隊員很尊敬:這都是附近的村民,染疫後病情比較輕的,剛發出來,就喝了藥汁,而且幸運地比較見效,四五天退燒後,還在奉聖寺這裡修養隔離,繼續喝藥,不過平日裡,其實體力已經恢複到可以幫著乾活的地步了。

“仙女您是病了有四五天,另一位大人沒熬過來,雖然也吃了仙藥,但沒能見效退燒,前幾天還是去了,昨天已經被抬走火化了……”

大概是因為仙藥也並非人人見效的關係,這些喝了藥湯的災民,講到這裡也還算比較坦然。倒是葛謝恩愣了一下,“仙藥?”她怎麼不知道,這鼠疫還有特效藥,若有的話,豈不是早就轟動天下了?救災隊有帶著這樣的藥,之前怎麼不說呢?

“其實就是鏈黴素……”

方哥也沒閒著,暫時放下輕症廂房那裡的活兒,給葛謝恩去打了一大碗稀麵湯來,熱氣騰騰,還散發著壓縮餅乾特有的芳香——單純的麵粉,在從前的晉陽還不算多難得,但壓縮餅乾裡有油有糖,就又不一樣了,在疫區絕對算是好東西。

奉聖寺其餘病人能吃得下東西的,也就是吃點兒黃米湯,這一碗壓縮餅乾泡出的湯,讓兩個病人麵上也帶了豔羨之色,很顯然她們也很饞,不過,救災隊員享有特權,對她們來說似乎也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她們收拾著家夥事,很有眼色地退出了廂房。方哥一邊喂葛謝恩喝湯,一邊說,“鏈黴素是治療結核病的特效藥,這個你自然是知道的。其實我們也有製備能力了,但是產量很小,造價非常高,而且效果也不穩定,無法製成藥片,都是藥粉兌水,不過,怎麼說這也比坐吃山空來得強,現在,我們醫院對付結核病,都是用的土產鏈黴素了。”

“仙藥這種版本的,所剩下的庫存應該比較有限,隻有前往鼠疫疫區的時候,能申請下一小瓶來,使用的話也很慎重,隻能用在自己人身上。每次啟用都是要打報告的,而且要兩個隊員見證,如果對不上,或者說動用的次數太多,下次申請批下來的速度就比較慢了。”

方哥不比葛謝恩是個新丁,對這些事自然知道得也很詳細。“你和李哥同時發病,而且病情走向都比較凶險,鏈黴素兩人都吃了。但李哥病情進展得太快了,第二天起人就不好了。”

他的語氣和臉色都很平靜,就像是在說彆人的事,“隊長就斷了他的藥,你運氣好,雖然也是大哭大鬨說頭疼,但始終沒有咳血,身上也沒起黑點,那就是還有得救——書上說,針對多種鼠疫,鏈黴素都能起效,一般用了鏈黴素,仙界那邊的病死率能降到百分之十,我們這裡,按經驗來說至少也有七八成可能是治得好的。這不是,你吃了五天藥,差不多一個療程,也就好得差不多了,其實挺輕鬆的,說明疫苗也是有作用。”

在葛謝恩的體會裡,這可完全說不上輕鬆。不過她也明白李哥的意思,這麼凶險的病,葛謝恩五天就退燒了,而且燒得最厲害的時候都沒有出現重症的征兆,說不定還真是疫苗發揮了作用。真正吃力的病人,就和李哥一樣,發燒之後差不多一天之內就不行了,身上一旦成片的起淤斑,這人也就救不回來了。她這裡雖然手腳發軟無力,明顯虧空了元氣,但慢慢補也能補得回來,已不算是什麼大事。

就沒想到,仙界居然連鼠疫都能從九死一生,變成九生一死……她有些發愣,有太多的東西反應不過來,隻能慢慢地喝著麵湯,溫熱的漿水滋養著她的精神,葛謝恩又覺得比之前恢複一些了。“怎麼……把我們分開照料啊?”

“懷疑你們是從最後幾批病人那裡傳染了變異鼠疫。”

雖然這麼說,但方哥也沒做防護,輕鬆地說,“不過現在也五天了,我們若被傳染,也該發作了。所以估計就算不是原發鼠疫,我們的疫苗也有一定防護力。你們應該是接連護理了兩個重病患,接觸得太充分了,所以被傳染上了。我們隻護理你們兩個人,李哥走得還快,所以又還好點。”

方哥讓葛謝恩放心,這變異鼠疫在晉陽城內沒有掀起什麼風波,實際上,不管疾病如何變異,救災隊的應對方案都是很見效的,滅鼠、戴口罩,發病者送入奉聖寺隔離起來。基本上就阻斷了瘟疫大範圍流行的渠道——這東西也很奇怪,它流行起來的時候,感覺怎麼也防不住,可一旦認真處置之後,似乎又會在很短的時間內消失不見,突然間就再也不反彈了,分明其實還有低度流行的條件的,但卻好像收到什麼命令一樣,再也不死灰複燃,說不見真就不見了。

葛謝恩不止一次聽過救災隊員——對,就是李哥也和她說過——她心底微微一痛,但很快又麻木——這種事情在很多疫區都有發生,甚至很多人因此總是比較相信瘟疫方麵的迷信,認為瘟疫背後必然有某種意誌在主宰,否則怎會出現如此玄奇的現象。

但沒想到,這樣的事情在現在的晉陽也重現了一遍,如今城區的瘟疫基本已經宣告結束,救災隊的工作卻沒有完結,他們開始往鄉鎮去排查宣講了——下頭的小地方,災情完結了沒有,造成多少損失,這些事情都是之前無法顧及的,現在有了餘力,自然也就要都撿起來去做了。

“現在奉聖寺的人基本都走完了,就留了一個大夫應急。其餘人都去鄉鎮上了,還有一些無家可歸的人,還在等恢複期,等他們差不多全好了,也會編到隊伍裡去。那就估計是真沒人了。”

“無家可歸?”

麵湯吃了大半碗,葛謝恩吃不下去了,倒回床上,又是一陣頭暈目眩,聲音也逐漸微弱了下來,方哥給她測體溫,語氣也平平淡淡的。“哎,每次疫區都有這樣的事情……有些是家裡人都死了,無家可歸,有些是被家裡人傷了心,不願回去,還有些是家裡人特彆膽小,直接就不要他們,不接納他們回去……”

“第三種以女子多一些,上了年紀的女子多容易如此,還有些新婚小媳婦也是這般……不過也無所謂,凡是能好起來的,都少不了她們的活乾,這些人有免疫力,乾活的時候,把拚音一學,日子隻有比從前好的,沒準還是她們的福氣呢……”

見葛謝恩閉上眼昏昏欲睡,方哥的聲音也逐漸低了下來,他拿起還有餘溫的毛巾,擦了擦葛謝恩的額角,為她掖了掖被子,端起家夥事走遠了。屋內重新陷入了一片寂靜之中,葛謝恩這樣似睡非睡地歇息了好一會兒,逐漸又清醒過來,她睜開眼,凝視著廂房高挑而複雜的榫卯屋梁,半晌才輕輕地歎了口氣。舉起手凝視了片刻,手背慢慢落到額頭上,摩擦了幾下。

“以後還怎麼說衙門歧視農戶啊……”

她幾近無聲,幾乎是自言自語一般地說——很奇怪,在這麼多巨大的改變中,葛謝恩第一個產生感觸,而不是無動於衷的,居然是這個認識:一向自詡胸有大誌,願為一切勞苦弱勢百姓奔走,甚至為了證明這一點,不惜來到災區受苦的自己,一向是反感所有特權的。但是……她之所以能從如此凶險的鼠疫中活下來,卻恰恰是,毫無疑義地,享受了實實在在的特權。

以她在奉聖寺乾的這些活來說,葛謝恩實在不覺得有什麼不可取代的地方,任何一個晉陽的勞苦百姓,基本都可以勝任,但他們如果被傳染了鼠疫,能有仙藥吃,能活得下來嗎?答案是顯然的。

葛謝恩又舉起了自己的手,她反反複複地看著這隻失去血色的,粗糙的手,忽然苦笑了一下。

“果然,絕知此事要躬行……”她喃喃地說。“以後……真罵不了衙門,罵不了六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