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是已經打了疫苗, 處在如此高濃度的病毒環境裡,疫苗帶來的防護力,真的能完全夠用嗎?
雖然中級班中, 也有生物知識,但顯然不足以解答葛謝恩的問題, 隻能說這樣的疑慮,肯定是大家的共識,因為李苟盛也沒有安排這些新打了疫苗的晉陽礦丁來醫院工作, 除了早就接種了疫苗幾個月的大夫們之外, 餘下的都是一些早就有渠道注射過幾次疫苗的範家乾事, 當然也包括了買地救災隊員。
這些新礦丁, 接種了五六天就出門乾活了,按照醫學上的說法,防禦力起碼要半個月才會逐漸強盛起來,現在的防禦,在大街上應該是夠用的,但要說在醫院, 可就不好說了。葛謝恩都甚至不去想這些了, 有點兒麻木的味道——想也沒用的, 根本無法徹底防住接觸,不說彆的, 就是屋內的清潔, 你做不做?你不做, 沒人做,你要做,那就是每天都在清理患者的大量□□,周而複始, 每天都有大量□□甚至是噴濺著往身上灑,還有什麼好防護的?
“噴血了啊……”
本來跪下來要喂藥的動作頓了一下,她查看了一下這張床單下頭的稻草墊,發現已經浸滿了發黑的膿血,葛謝恩便站起身來,直接跳過麵前的病人,往下一個床位走去,把病人集中照顧,不過是一周時間,她已經完全麻木了,甚至都沒有了多餘的情緒。“嗯,你還行……沒準你還能好起來,那你多喝幾口藥吧。”
雙手雙腳都被麻繩捆起來,隻能和蟲子一樣在地上蛄蛹的病人,茫然地睜著雙眼,似乎根本聽不懂她的話,哪怕還沒碰到他的皮膚,也能感受到那燙人的高溫。葛謝恩拿起調羹,稍微撥拉了一下病人的嘴唇,發現病人的牙關緊咬著,也就立刻放棄了喂藥的打算。“聽天由命吧!”
奉聖寺兩側的廂房,地方是很大的,一間廂房足夠容納三十個病人,都是拿稻草墊著,隔一層米袋做的粗麻床單,病重的人,雙手雙腳拿麻繩綁著,不讓他們亂動,一旦咽氣了,把米袋反過來一套,人就裝在裡麵,把稻草氈子一裹,推上車立刻就去燒掉。
能挺過來逐漸好轉的,可以酌情解開麻繩,扶去輕症那邊休息,其實,湯藥主要也是給他們準備的,葛謝恩在重症廂房這裡,不過是表表心意而已,喂不喂藥,差彆不大,鼠疫進入重症,基本就是聽天由命了,十個裡九個半都得死,而且死得很快、很慘,絕大多數人,在死前都會大量咳血,或者也有身上的黑色淤斑,在幾日內發展成片,然後潰爛湧出大量汙血的,西洋人把鼠疫叫做黑死病,來源就在這裡了。
不管此前是什麼身份,多麼富有,被挪進重症廂房,其實就是數著呼吸過日子了,和直接推去火化,差彆不大。葛謝恩就算不進去照看,也沒什麼區彆,但她還是嚴格執行了救災隊的製度,除了打掃、收屍之外,每天按規定,數次檢查病人,嘗試喂藥,並且,在她能顧得到的時候,把病人擺成側臥的姿勢:手腳都被綁起來,是為了防止病人譫妄添亂,但這樣人就要側躺著,否則,一次嗆咳都可能讓人窒息,加速死亡進程。
這一周照顧下來,她人已經徹底麻木了,葛謝恩相信,自己之後就算看到再慘烈的情景,也不會有絲毫的動心畏懼,再慘的畫麵她都已經看過——而且正在經曆,每天早上一起來,戴好口罩、麵罩、手套,穿上橡膠雨靴,拿起掃把墩布,推門一進廂房,黑洞洞的屋子裡傳來的就是一股惡臭,有瘀血、血痰,病人臨死以前大小便失禁傳出的味道……
就算隔開了麵罩和口罩兩層的阻擋,如此劇烈的味道,依然頃刻間就能把人醃透熏吐,葛謝恩的嗅覺好像已經受到永久性的損害,現在,程度輕微的異味她根本就聞不出來了。
在一線照料重症病人,的確是苦活中的苦活了,除了精神上的折磨,這活計也的確繁重。重症病房的輪轉率很高,鼠疫病人發病三五日內,該轉重症的差不多就發作出來了,重症病人死得快的,幾小時就沒了氣。
和她輪班值守重症廂房的李哥,出去洗個墩布的功夫,就能死上兩個人,這些人都是李哥和葛謝恩親手包紮起來,送到推車上的。葛謝恩接手以來,重症病房已經換了三遍人,隻有兩個是出了重症病房,回輕症那邊去修養的,其餘人差不多都在劇烈痛苦中迅速死掉了。
如果不麻木的話,什麼人能承受得住這樣的工作啊!且不說危險性,就說工作內容,又豈是常人可以忍受的?葛謝恩是在這間病房前領悟到一個道理的:你不能說‘這活不是人乾’的就不去乾,尤其她不可以這麼說,因為她一向是自詡自己和那些庸俗權貴不同的,她把自己放得很低,認為自己有誌向也有眼界去做道統真正的繼承人,為最卑微最廣袤的百姓主張權益,那麼,不論是什麼活她就都得沉下心去乾,因為這些活總是要有人乾的,她不乾就是彆人乾,她又比彆人高貴在哪裡,憑什麼就她乾不得了呢?
現在,她漸漸地理解,為什麼母親執意要讓她來吃一吃苦了。一個人在艱苦的環境裡,是最難欺騙自己的,本質總會浮現出來,越是艱苦,就越難賭氣強撐。而認識自己的本質,的確是件至關重要的事情:如果你本來就不是這樣的人,卻一直強迫自己按這樣的標準去做事,那豈不是很累、很勉強也很痛苦嗎?
葛謝恩的父母,對她並沒有什麼過高的期望,不存在什麼強大的外部壓力,讓她遵循這麼高的道德標準去做事,這更多的是她對自己的要求。葛謝恩第一天打掃完重症病房的糞水之後,就很認真地思考過這個問題:她到底能不能接受,當然,現在已無法回頭了,必須要把交代下來的活做完,否則後果將嚴重到葛謝恩承擔不了的人物,違背命令的救災隊員,有點逃兵的味道了。
葛謝恩至少要做完一兩周,才能有申請調崗的底氣,而她在考慮的是,這樣的事情以後還能不能再重複一次?她能接受嗎?對她來說是不是折磨?她到底是不是她母親所懷疑的,隻是嘴巴厲害,實際上嬌生慣養,好高騖遠的平庸草包?
嬌生慣養,大概不是沒道理的指責,葛謝恩在家裡最多也就洗個碗,什麼時候打掃過這麼臟這麼危險的病房?倘若沒有這樣的覺悟,隻看眼前的困難,的確有點不堪忍受的感覺——除了心理上的障礙之外,也是生理感官上,似乎實在是負荷不了。然而,有了這樣的思考,她反而能在比較宏觀的角度上來看待這樣的苦役了:如果以一生的道路來說的話,是否會為了眼下的困難和抵觸來更改自己的人生規劃呢?
奇怪的是,把眼光放大之後,她卻發現,或許她沒有從前自詡的那般天資超群,那般的優秀,但也的確沒有自己害怕的那樣脆弱,這種可怕的苦行,雖然生平沒有接觸過,但葛謝恩卻居然覺得——還行,當然不愉快,但忍一忍也就習慣了。
在經過極端痛苦的虎牢關之後,她好像以飛快的速度習慣了這種殘酷的真實,現在,目睹大量死亡,這樣的體驗是打不倒她了,甚至葛謝恩在奉聖寺的感覺,還比在虎牢關相對好一些——當然,比較這些似乎是沒有意義的,這都是極壞的事情。但打從心底講,葛謝恩覺得在奉聖寺所經曆的一切,的確是可忍受的,因為晉陽的局勢,的確因為他們的到來而變好了。
當她在這裡受苦的時候,晉陽的百姓因此得到了休養生息的機會,疫情也在逐漸平息,他們的苦難不是沒有價值,這已經是讓人很滿足的事了,葛謝恩發現,她對事物的預期也正在極速的落地下降,變得和從前所厭惡的大人一樣,易於滿足,‘心氣兒低’,她已經知道,現實中根本不存在完美,尤其是救災工作,能夠有一半的苦沒白受,真的救到了人,那就足以讓人感恩了。
至於眼前的地獄圖景,又有什麼忍受不了的呢,無非就是把全城的痛苦和驚慌都集中到了一處罷了,如果這麼做能避免疾病散播,痛苦無限增殖,那麼,葛謝恩乾點苦活也可以,她無所謂。隻要把感官全部抽離就行了,她可以機械地完成工作,整個抽離出來,不把看到的東西往心裡去就行了——
葛謝恩已經意識到了,為何救災隊員平時都顯得懶散頹喪,好像特彆麻木,萬事不過心,很顯然,這要是一個特彆容易動同情心,特彆愛哭的人,他乾不了這一行,遲早得自己把自己耗死,想要乾下去,就得養成一種習慣,把所有工作中的見聞和感情隔離開來,如此,帶來的副作用,大概就是對於人生中必然的其餘情感,多少有些遲鈍,沒有那麼容易悲痛,反麵或許就是也沒有那麼容易開心了。
如果這樣的話,那為什麼還要堅持做這一行呢?相似的疑問,再次浮現上的時候,答案或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分明了,因為葛謝恩也看到了,也經曆了,她也感受到了那相似的牽掛:因為他們都是眼見了這些災難的人,因為他們可以幫得上忙,因為他們還能支持得住。既然還能走,那麼,他們便也感到一種衝動,還願意這樣一步步往前走去,一直到走不動為止。
葛謝恩想,這樣的人大概應該是很少的,畢竟,這聽起來多少有點兒冒傻氣呀!好日子不過,專門做這些損傷消耗自己的事情——但是,這樣的人在買地救災隊,光是山陰大隊就有三百人那,她逐漸開始意識到了天下的廣大,人才的繁多和自己的平庸,明白了母親總是揮之不去的那股隱隱的自卑,葛謝恩從前認為,母親的心胸小了,氣魄不大,她如今才逐漸明白過來,母親所說的一點錯也沒有,她的自信,實在泰半都來自葛謝恩輕率的無知。她在許多地方,是遠遠不如母親的。
【出門之後,學到了很多,漸漸的,覺今是而昨非,也意識到了從前自己的莽撞和驕傲……】
在從前,認為完全是難以想象的,對母親低頭認錯,發自內心的表達感情的畫麵,在如今卻仿佛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滯澀了。葛謝恩這一天搬走了一十多具死屍,抱走了若乾捆沾滿血的稻草,打掃了三次廂房之後,已經完全遺忘了自己以前到底在倔什麼。一個如此幸運的,在這樣多的災害和動亂中,成功存活的人,當然要儘量抓住機會,表達對於親人的深情。她抓住機會,斷斷續續地寫了幾封家書,唯恐自己把話藏著沒有說出,天知道或許就錯過了機會,釀成了遺憾。
這幾封家書,什麼時候才能送到母親手上呢?葛謝恩也不知道,一般的災區還好,疫區,尤其是鼠疫疫區,救災隊也不許和家鄉傳消息,一切都是為了儘量減少接觸,隻能等疫情平息之後,再往外送東西。
從重病人的數目來看,災情的確是在轉好,雖然送進來的患者還是九死一生,但總體數量日益減少,同時,整個晉陽城也迎來了有史以來最為安靜的夜晚:因為疫情是鼠隻傳播的關係,人們滅鼠的熱情達到了高點,城內外的老鼠也被他們想方設法,用各種方式殺得差不多了。
雖然因為接觸疫鼠,又迎來了一撥小高峰,但這個高峰過掉之後,發病速度的確是每天都在下降,連重病廂房都從兩三個逐漸變成了一個,平時差不多也就隻有十五六人在這裡了。救災隊甚至還可以為他們都搞個木板當床,而不是隻能讓大家都睡在稻草麻布袋上——這就等於是讓人躺在裹屍袋上養病那。
但是,葛謝恩能不能平安地活到送出這封信的時候,甚至看到母親寬慰的笑臉,和她一起不尷不尬地坐下來重新吃一盤咖喱雞腿飯呢?她也不知道,因為,在一個普通的上午,和她一起輪值的李哥,在搬運屍體的時候,突然間一頭就栽倒在屍體上,砸出了一汪惡臭的汙血,濺臟了葛謝恩的麵鏡。
——或許是因為最近太勞累的關係,李哥也突如其來地發起了高燒,葛謝恩隨之也燒起來了,長期以來高強度的勞動,高濃度的接觸,似乎終於擊垮了他們的免疫係統,從他們的病情來看,他們都有很大的可能染上了鼠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