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5.有條不紊(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5648 字 10個月前

“拿紗布按住, 五分鐘後就不出血了,今晚注意不要洗澡洗頭,彆受涼, 喝熱水, 如果有發低燒,彆緊張, 高燒不退了及時到醫院來。”

“一般三天內如果沒有發燒的話, 差不多就是有抗體了。不過也要注意,去疫區還是要戴口罩的,而且尤其不要讓跳蚤咬到……注意事項你們應該都被教過了吧?明早再來複習幾遍。”

“這幾天不要吃生冷, 也彆吃太刺激的東西, 打了疫苗以後,身體弱, 腸胃炎也容易發作, 雖然要進補,但也彆給供應大葷, 腸胃受不住,反而容易出事。”

天色已晚, 但晉祠前的大片空地上,還是人頭湧湧, 上千人分為若乾組,在供桌前排隊, 而臨時征用了供桌的,正是遠道而來的救災隊。救災隊員都受過簡單的注射培訓, 麵前都放著一個大缸,大缸裡泡滿了針頭,散發出刺鼻的酒精氣息。葛謝恩這些充當護士來打下手的隊員, 隨時把用過的針頭取下,扔進去消毒,又從消毒時間較久的區域裡,取出針頭來重新給注射器安上。

——雖然這麼做,無法做到醫書中所說的,注射器最好是一次性使用,但條件的確有限,就是在買地,疫苗也是這麼打的,就這些針頭都是醫院的貴重財產,因為要把不鏽鋼做成這樣細而中空,是不容易的,針頭雖小,但卻可能是物資中珍稀程度僅次於疫苗的部份了。

帶來的四千多份疫苗粉,占滿了幾個大箱子,今晚取出了一大半來,由晉陽這裡礦醫院已經製備出的生理鹽水來融化,搭配出的疫苗原液,這會兒被安放在幾個大玻璃瓶中,由寶貴的橡膠塞塞好,救災隊員們仔細地瞄著針管上的尺度,取出相應的份量,注射進這些受苗人員的大臂裡。

其實,注射這一步,沒有什麼好說的,因為這是肌肉注射,打手臂可以,打屁股也可以,隻要注意彆打在血管上就行了。關鍵是這疫苗原液的份量必須嚴格遵循標準,多了,怕毒性太強,人體承受不住,真的發出病來,少了又怕沒有效果,無法形成免疫力。

所以,即便注射動作簡單,這也不敢交給彆人來做,從檢驗鹽水質量、調製疫苗、分裝、注射,都要救災隊的人來做,和天花又是不同了,現在的天花疫苗,雖然價格也高昂,但接種已經非常簡單,一般的赤腳醫生都能勝任了。

能被針頭刺入胳膊,彆說在敏朝,在買地都是身份的象征——進醫院、做手術,吃仙界的小白藥片、打吊瓶、打針……這些詞兒,比多昂貴的衣服,多難得的仙器都能讓人羨慕,仙器再難得,也有見到旁人使用的時候,可打針打吊瓶,很多時候有錢都買不來這樣的體驗!

排隊等候注射的壯漢們,臉上也都是受寵若驚,戰戰兢兢地望著隊員給自己打針,彆提多聽話了,讓他們彆動,就一動不動,對於針刺的微痛,也是滿臉驚喜,當成了一種天神的賜福一般,在那裡回味無窮了。

這些壯漢,大多都是範家礦工,而且是精挑細選出來,又忠誠又忠厚,而且比較聰明能乾,身子骨也壯實的礦工骨乾,葛謝恩不知道這是誰出的主意,但她認為,範家的決定是很明智的:救災隊起到的是傳幫帶的作用,不可能讓他們幾十人把所有活都乾了,做事的人,除了健康之外,最重要的就是組織性,組織性越強,救災也就越簡單。

而比起農戶,礦工的組織性無疑要強得多了,文化水平也高得多,很簡單的表現——雖然如今的官話,可以說就是北方土話,但山陰的百姓,很多是聽不太懂官話的,本來有五成不懂,一慌亂,七八成也不懂了,雙方的交流就很滯澀,想要把救災的知識教給大家,也很困難。

可這些礦工就不同了,他們基本都能聽說官話,還有一些可以讀懂拚音,至於簡單的計算,這個葛謝恩目前還不知道,但猜測也是能夠勝任的,畢竟礦工之中,很多工種都需要計算能力,比如現在采用藥火開礦,那就要求礦工能精確計算藥量,所以這些幫手中必然有數學成績很不錯的人在。

這樣的人,這時候就可以當全勞力來用了。當然,礦工們也覺得自己被挑選出來幫忙,是一種殊榮——本來麼,大家都害怕得病,能打疫苗,就相當於得了一麵免死金牌,要他們去乾點活,還有什麼不願意的?雖說勞累肮臟吧,但平日在礦井裡活也不輕鬆,這邊的報酬還是礦山的雙倍,又是為家鄉賣力,被挑選進來的眾人都是乾勁十足,精神百倍,這要是光看晉祠這一地,還真不知道晉陽一帶的鼠疫,已經綿延了好幾個月,近來城裡至少死了成千上萬人呢。

之所以一到就立刻組織打疫苗,是有原因的,鼠疫疫苗注射之後,不是說馬上就獲得免疫力,可以開始乾活了,即便不發燒,也需要大概一周時間,才能獲得對鼠疫的免疫,這期間都要好好休養著。所以疫苗是越早打越好,即使今晚打不完,早一天有人能出來幫忙就是好事。葛謝恩等隊員,第一天晚上就熬了個大夜,第二天又忙碌了大半天,把數千份疫苗全都打完了,他們這才知道原來打針也是體力活,回去睡了十幾個小時,第二天,一個個累得手都抬不起來,手臂都是酸脹浮腫得厲害。

接下來的幾天,這些人基本就在晉祠內休息觀察了,救災隊也不敢怠慢,輪班去巡邏查看,有發高燒的,就立刻送到奉聖寺去,那裡是山陽醫療隊的駐點,大夫們稍微休息一下,也立刻就抓緊工作了,他們把救災隊帶來的藥材,以及範家提供的存貨,晉陽其餘勢力捐過來的藥材,統一整理配伍,又找了幾個病人來,根據本地的鼠疫病人脈象,開了方子,這幾天都在抓藥,同時預備炭火、煎藥罐等等,為之後的行動做準備。

葛謝恩也是在這一次才知道,由於新式藥片那肯定是非常珍貴的,每次瘟疫,其實都有大夫開方的環節,因此,雖然新式教科書上,沒有提到鼠疫在各地會呈現不同的特性,但根據老式理論,治療瘟疫也要結合地氣、脈象、天時,所以,哪怕是一種瘟疫,使用的藥方還都不太一樣呢。

就這樣,一半是休整,一半是巡邏、準備,被眾人寄予厚望的救災隊,到晉陽之後,還真是頗為蟄伏了幾天,這才真正出現在人前:這一次他們的人數就很多了,要做的事也很繁雜,買地來的救災隊伍,起到指點和顧問的作用,具體的事情都由範家礦工來做。此外,城內各大戶,包括衙門、晉王以及特科使者,也都遣人幫忙,同時送來物資,或許是作為交換,也有兩百支疫苗是注射到一些明顯身份比較高貴的人士身上的。

隻要是救災,不可避免地就有物資分配問題,而隻要有物資的分配,就難免有貓膩在,葛謝恩這一次倒沒什麼感覺,主要是因為晉陽做主的是範家,而且人人都害怕疫病,凶險晦氣,就是疫苗也不是什麼十全十美的東西,減毒疫苗體弱的人反而不能注射,所以沒有出現一些特權現象,即便如此,一些台麵下心照不宣的交易,依然存在,而救災隊員們對此也早已司空見慣了。

他們對於這種事說不上多麼反感——也談不上放任,有招治,比如李苟盛就要求所有接種疫苗的人都要住在晉祠,免得帶毒回家,傳染了家裡人,而這些人隻要沒有發燒,表現無異常,也就會被順理成章地編入救災隊做事,容不得他們偷懶——“這每一針疫苗都是昂貴有用的東西,隻要接種了,就要去一線奔走,不然,豈不是浪費了六姐的良賜?”

衙門中的捕快、縣官等等,也是接種了疫苗,這倒也是應該的,因為這之後的行動需要他們出麵:由這些吏目帶路,挨家挨戶地去搜發燒的病患,把他們都拉到晉祠來,在奉聖寺封閉治療。

救災隊每日把死人拉出去焚燒,同時再組織一部分人,下到裡坊中去,讓各家沒患病的人都組織起來,給自家消毒、滅鼠、滅跳蚤,向眾人宣講防疫的知識。這樣,病人被拉走了,死人燒掉了,活下來的健康人士,儘量地遠離了傳染源。

再加上後勤隊運轉起來,不斷提供礦石滅鼠藥,又去清潔水源等等,不過是七八日的功夫,整個晉陽城的氣象也為之一新——雖然疫情遠遠說不上結束,但至少大家敢於走出屋子去乾活了。

街坊臉上,雖然還沒有笑容,但恐懼也褪去了不少:家裡有人在醫院的,哪能不擔憂的?但至少本人的性命是保住了,大概不會跟著得病。人性的根本,畢竟是自己的利益,憂心歸憂心,但心底畢竟也有一小塊最深的恐懼少加緩解。

而且,好像責任從自己身上轉移到了衙門那裡:親人死在自己家裡,是自己沒有本事,沒有辦法,但好像死在醫院裡,就可以去責怪大夫沒儘力、官府狡詐……不管是不是這樣,自己心底的罪惡感首先就減輕了很多。

“那能集中起來肯定是要集中起來的,在自己家裡,湯藥都沒得喝,過去了還有免費的湯藥。要說死的人多,去了就回不來……那也是沒有辦法的,這病的確凶險啊!”

在街坊之間,的確也有了一些對奉聖寺繪聲繪色的傳說,把那裡說成是修羅地獄似的,現在,晉祠附近的農民都逃得差不多了,除了救災隊之外,根本沒人敢靠近,就是因為據說那裡每天都傳來垂死之人的慘叫,送去的病人,連名字都留不下來,都在裡頭挨個灌毒藥,毒死了就往那沒日沒夜都燃燒著的焚屍堆裡一丟……那裡已經成為了枉死城的入口,每日都有上千人死去雲雲。

這些傳聞,當然不乏誇張之處,讓人心驚肉跳,為家屬擔憂,也增加了對醫院的恐懼,但總體來說,街坊對於發燒強製收容的事情,還是持支持態度的,這最主要的原因,當然是他們也怕被傳染,其次來說,的確在家也沒什麼用處。

這病基本是藥石罔效,隻能自己扛著,送去了還能喝點湯藥——如今是起大疫的時候,藥鋪全關門了,在自己家裡根本吃不上藥,就算明知奉聖寺照料得也一般,但就衝著這藥,也得把人送進去呀。

“大人,您要是有空閒,回了晉祠,能幫著打探一下我家老婆子的消息麼,都叫她連年家的,就是我們街坊三天前送進去的,進去之後也沒了音信,我這裡給您磕頭了!”

救災隊員辦事時,常常能聽到這樣的請托,百姓們當即就有下跪叩頭乃至出血的,但他們也不敢輕易答應,多數含糊著就過去了。因為救災隊員也不被允許靠近奉聖寺,他們住在晉祠的另一區域,多為晉王府的管事在本地置辦的農莊中。

理由是很顯然的,雖然他們有免疫力,但奉聖寺現在空氣裡應該全是鼠疫病菌,在周圍走一圈,出到外頭都有傳播疾病的危險,越是走街串巷的救災隊員,就越不可能讓他們過去哩。

隻有少部分救災隊員,是可以出入奉聖寺的,但他們相應的也不能進城亂走了。若是要說的話,這些救災隊員,連著醫生在內,所在的崗位才是最危險的。在如此高濃度的病菌環境中,就算打過疫苗,也有被傳染的可能——而葛謝恩便正是這些隊員中的一個。她的危險評級也因此首次達到了最高級彆——和直接參加正麵戰場最前線一樣,隨時隨地都處在生命危險中。

這樣的危險評級,會在她的履曆中占據‘標紅’一筆,成為她資曆中的一大亮點,在同等條件下,有標紅條款的吏目一般都是優先提拔。因為他們的確是經受了常人難以想象的考驗,就猶如現在的葛謝恩——這個十六歲的少女,正在滿地的哀嚎、尖叫和汙血中,捧著藥罐,麵無表情地往前走那!

光是這副景象,就足夠摧毀一個文弱書生的心智了,真還應了城中的傳聞,猶如那枉死城門大開,修羅地獄重現了一般,而葛謝恩居然可以做到麵不改色,時不時地踢開病人伸來的手,踩著滑膩的血痰,跪下身子觀察病人的情況——她甚至還試圖給其中一些病人喂點藥湯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