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台那邊回話了沒有?中原道救災隊究竟是什麼情況?失聯是因為沒電了?太陽能電池丟失了?總不會是突然間乾坤大挪移, 跑到幾百裡之外的懷州去,整個失陷在裡麵了吧?!還是說,從懷州到殷都,這一條線上的州縣, 之前都在謊報平安, 其實已經被饑民給衝垮了?現在整個殷都都完全失陷了——”
“哎!真是, 這都幾天了, 我就說吧,哪怕是北麵,要麼你就完全彆派人去, 要派人的話, 至少首府要放一個辦事處,一個對講機在的, 現在可好!大家一起, 一拍大腿, 兩瞪眼, 你沒辦法,我也沒辦法,賽著在那比爛!你們倒是好了, 到時候去六姐那裡彙報的人是我啊!”
“您也消消氣,這個……中原幾道給特科留餘地,原也是六姐的示下, 想來六姐也不會因此多怪罪咱們的……至於說中原道救災隊,或許就是因為天氣的緣故, 這幾天不是鬨台風嗎,整個總台的通訊都受影響,也許沒過幾日, 通訊就能恢複呢?”
“往好了想,這幾日也不開例會……”
對中樞救災部來說,工作往往是不分節假日的,這裡不論晝夜都有人輪值,而且吏目的情緒往往比較急躁,總是火急火燎地捧著文書跑去各部接洽,一個壞消息,惹來吏目連環抱頭尖叫,也不是什麼稀奇事兒——包括部長連翹,自從她從工業部被調到救災部來之後,脾氣也顯而易見地不穩定了許多。
一上班就把底下人叫來,邊問邊聽邊崩潰,低聲抱怨完了,等秘書安慰幾句,再重整旗鼓,算盤一拿,電腦一開,在那拚命算賬,重做預算,找物資,找審批,到各部門去化緣,去六姐那裡乞討……這都是常事了。
沒有辦法,這幾年不論南北,災害都多,每一年的預算都要比前一年上漲,本來堪堪能做平的賬,隨便一個災害就前功儘棄,撕巴出一個巨大的缺口,必須得絞儘腦汁地想辦法過度——這也就意味著吵不完的架。本來,中樞派出去的每個救災隊,都希望自己能支配充足的預算,否則他們冒著生命危險去前線,是為什麼呢?
就算是一開始批下來的額度,也常有覺得不夠用,要來吵架的,更不要說人都出發了,突然告訴他們後續的補給跟不上,對有些救災隊來說,這是能要他們命的!部裡一般竭儘全力地避免這種情況出現,但也難免會有意外發生,比如一批糧食在路上遇到風災,無法及時到達目的地等等……
總之,一次新災害的上報,就意味著所有沒出發的救災隊都蓄勢待發,準備開始吵架,而剛上路的救災隊也提心吊膽,頻頻通過各種渠道來表達自己的意願,絕不希望自己的預算被削減。所有人都要積極地發出自己的聲音,生怕自己太安靜,被上司一念之下,‘平衡’掉了預算,這也讓中樞救災部的氛圍相當緊繃,高級吏目都養成條件反射了,一進辦公區,就繃緊了肩膀,蓄勢待發,做出隨時準備作戰的模樣來。
最緊張的,就是新災害上報的那幾天了,新災難往往是逐層逐層地豐富細節的,最開始隻是一個模糊的消息,‘某處受災了’,大家的神經從這一刻開始就繃緊了,開始提心吊膽地等待細節:災害的範圍、影響,受災人數,是否需要買地的援護……這個答案往往是肯定的,救災部的人是最嫌棄敏朝的,認為這個政權日益失去了心氣,什麼大災小難,似乎都離不開買地的幫忙,最好什麼事情都由買地出人去領導,他們聽指揮就行了。
雖然很想說,不是大災就彆來煩了,但哪怕是再小的災害,有沒有高組織度的救災舉措,對於受災百姓的生活質量和後續影響,差彆也是極大,所以救災部至少也會派出一兩人去指揮當地衙門,遇到大災,更是數百上千人地往北方撒,再加上後續送補給的民夫,每每北方受災,外援救災都是一筆巨大的支出,有時候救災部也會抱怨,這苦活累活都是他們去乾,等敏朝用資源付賬的時候,好處卻是工業部等享受了,救災部是純虧損,每每到做預算的時候,還會被揪住這點來說事,搞得救災部在中樞也是低人一等,好像是光會往外撒錢的敗家子兒似的。
倘若不是連翹這樣威望極高的六姐嫡係——而且是出身南人的嫡係,來擔當部長,救災部的處境,恐怕還會更加尷尬,畢竟,在如今南方為主的領土範圍上,這是一個把大筆錢花在領土之外的部門,哪個北人也不敢沾這個部門的邊,越是北地的讀書人就越是要避嫌疑。
這也形成了救災部獨特的人口結構:外派的救災隊,以北地男丁為主,中樞內勤高層,則以南女為多,如果沒有很硬的出身,在決策層是做不了多久的,哪怕是平調去邊遠地區,也要離開這個熱鍋。在這裡做事,一點沒有萬家生佛、積陰功陰德的滿足感,反而是幾麵得罪,永遠都做得不好,永遠都有很沉重的道德負擔感,有點良心的人都做不下去。甚至還有人得了情緒病,不得不長期請病假在家休養,等於是從仕途的快速上升道上退出的。
“要我說,中原道的救災隊完全應該撤回來了,中原道現在的主要問題已經不是瘟疫,而是戰亂,這根本就不屬於救災範圍,還不如把預算轉為配置到接壤州縣,提前遷移百姓去填充江北,更有可行性,也能把糧食用在刀刃上。中原道現在的百姓隻能放棄掉了!虎牢關一破,基本無可收拾,除非我們大軍壓境,否則還有什麼辦法結束戰爭?讓敏朝準備堅壁清野,把中原道四周防好吧!”
“那我們還沒消息的救災隊……”
“不行的話就隻能放棄掉了。”
說話的吏目麵如冰霜,吐露的言語更是冰冷得沒有絲毫溫度,“不然呢?現在後續糧食根本運不進去,民夫的命難道不是命了?能取得聯係,就讓他們立刻設法撤離,聯係不上就隻能認為他們已經陣亡,該給的撫恤絲毫不少,但不可能因為這麼數十人來耽誤我們的決策。”
“你知道這意味著什麼嗎?立刻撤離——他們能撤離多少?帶多少人走?你知道這種救旱災的救災隊,在當地要聯絡多少本地勢力,有多少鄉親是冒著生命危險,把頭提在手上跟著他們乾的?一句立刻撤離,他們走了,剩下來的人怎麼辦?”
救災部的人,說話就是要不好聽的,內勤和外勤的矛盾由來已久,救災隊長沒有一個人喜歡內勤這樣冷冰冰的話,他們的聲音不由得也大起來了,“他們是為了拯救家鄉才跟著一起的!把一切都豁出去相信買活軍,結果最後呢?一句話就走了?試都不試?你讓他們怎麼接受?以後還怎麼信仰六姐?買活軍說話不算話的?!這讓救災隊的弟兄還怎麼維持自己的信仰?!”
“就為了一個言而有信,就要繼續冒險把糧食往險地裡運?”
“不管後續還能不能給,答應的就要給過去!至少要讓他們看到買活軍的努力!不能讓他們失掉對買活軍的希望!”
“希望?為了希望,你能付多少代價?烏隊長,我請你注意,我這裡說的甚至不是糧食——如果你忘掉的話,容我提醒你一句,糧食也不是突然間從地裡變出來的,買活軍收上來的每一斤糧食都是我們活死人辛勤勞作的結晶!但我這裡不和你說糧食!
我隻和你說運糧的代價,中原道已經是戰亂地區,你怎麼保證運糧民夫的安全?他們的希望不是希望?你說你不需要民夫運,那我問你,你怎麼把糧食運去現在已經不知去向的中原道分隊手上?你突然間學了六姐的神通,化身千萬,肋生雙翼,飛去送嗎?”
兩邊說到這裡,都有點上了火氣,烏隊長被說得啞口無言,但胸口那股氣還是不平,“怎麼就不能冒一點險了?金香秀,難道老子沒在冒險?我們救災隊能冒的險,運輸隊如何不能?又不見山陰那裡少人運糧了!還不是源源不絕地運過去了?”
“那是因為山陰有範家!範家的礦丁派大用場!主乾道沿途始終沒有亂了秩序,疫情一平緩,礦丁立刻組織頂上,他們富有組織性甘願冒險——山陽有武家,還有遼東邊民,在東江島都受過初步訓練,他們是買化的,可使用的!中原道這樣的勢力就是沒有!若有的話,早就組織起來抵禦流民了,又怎會被一衝就破,鬨到眼下這般不可收拾的局麵?!”
“那……那老子就帶人去運!老子去找人!行了吧?你把我送去中原道,什麼也不要給我,就給我兩百斤糧食,三天內我拉不出一支能用的運糧隊,甘願被砍頭!”
“哼!”金香秀鄙薄地從鼻子裡出了一口氣,語氣輕蔑,“你?你能做得了自己的主?烏隊長,你的命是買活軍的,我們花多少錢把你救下來,教會你那麼多知識,給你打疫苗、吃藥進補,一天開你二百三百文錢,這些是白給你的?就為了讓你去逞這個英雄?你一滴血都是衙門的!沒有衙門點頭,你都不能輕流,你還想帶人跑到戰亂地區去賭命?!”
“你!你這個——你他娘的硝石做的吧,我看羊城港的冰都是從你嘴巴裡掉出來的!”
“你他爹的敢罵人?!”
“好了好了,這都把話說哪了!”
旁人不得不出來調停這越發私人化的口角了,坐在長桌上首的連翹,也伸出手開始按摩自己的額角,看到那兩個刺頭,因為她的舉動而降低了輸出火力,她甚至還有點兒心酸的欣慰:還好,還不是完全沒把她這個部長看在眼裡……
部裡久存的內部矛盾,她暫時不想,專注在眼前的難題上。中原道這裡越發糜爛的局勢,確實難辦,攜帶大量重要仙器、神藥,下落不明的救災隊,這是第一件事,對中原道的援助是否要繼續,是否要轉移,是否要擴大,這是第二件事。
第一件事還好,救災隊的損失,即便可能非常巨大,但也是在預計中的,雖然救災隊在災難中的存活率要顯著高於普通人,但他們去的也是最危險的地方,基本每次都會有減員,瘟疫戰亂什麼的,都不是減員最多的災難,台風、地震才是,一整隊人一聲不吭就沒有了,這樣的事情也是發生過的。
其實連翹對救災隊還是比較有信心,她更願意相信,救災隊還是因為一些意外事件丟失了電台,這才和本部失聯,隻要他們的隊伍還在一塊,在戰爭中活下來的可能性是很大的。
第二件事,說到底,也輪不到她來決策,中原道的騷亂開始動搖社會根本秩序,衝擊衙門的時候,這就是一起重大政治事件了,後續的行動,還是要聽六姐的指示,隻是六姐垂詢的時候,救災部這裡不能沒有章程。連翹想,就算買活軍願意繼續援助,現在中原道大亂,原有秩序蕩然無存,在這樣的情況下,金香秀提到的運輸風險的確大增,買活軍要確保援助到位,那就要出動軍隊了——行軍進中原道,這基本就等於是在敏朝心口蹦躂,必然要先問過敏朝的意見。
如果敏朝謝絕買活軍救災,對救災部來說的確是好消息,少了一大堆事,那接下來無非就是為山陰受災區規劃一條新的遷徙路線就是了。連翹意識到,不論是中原道的真實情況,還是敏朝的態度,她都還了解得不算充分,如此,關門會議就有點浪費時間的意思了,除了挑撥金香秀和烏老黑矛盾升級私下約架之外,開不出什麼結果。
她還需要更多敏朝方麵的信息——最好是能直接就此事詢問駐京使館,她才好確定救災部這邊的文書重心,在六姐需要的時候,能給出一個有分量的觀點來。
“發個電報吧!”
她下了決定,“比起去信息局申請通話時段,還是發電報快捷一些……剛好,電報線投入使用也就是上個月的事,當時也就去啟用典禮上湊了個熱鬨,這回倒是可以親自體會一下,有線電報用起來到底如何,倘若有無線電台十分之一的好處,那也足夠改變天下政治的基本盤了……到那時候,華夏統一的步伐,因此會大大加快速度,也是未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