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災民的底子, 算是盤出來了,但要說率領他們往回走,經過晉陽、京畿去到天港, 我估計還是困難, 現在救災隊有點兩難了——”
“我們帶來的物資, 大多都和鼠疫有關,糧食不算太多,和懷州一帶的需求錯開了。這些災民我們也分頭盤問了, 都是餓的, 暫時沒聽說有傳開鼠疫的跡象。”
一個人兩勺麵湯, 當然不是白喂的, 換來的是救災隊這裡需要的情報,這些都是虎牢關守軍不甚了了的, 守軍對於災民, 沒有絲毫接觸的興趣,當然更不會關切他們是為何跑到這裡來的,隻是因為聽說山陰鬨鼠疫, 便畏之如虎, 完全不敢接近。這些災民的心情當然也非常苦悶,救災隊一來, 其中少許還沒有餓得說不清話的災民,便迫不及待地對他們訴說起來了。
“不敢往北走, 是因為聽說北邊旱情也重, 而且還有疫病, 所以想往南來碰碰運氣。有對疫病的恐懼在,想要領著他們,經過澤州而去晉陽, 基本是不可能的——其實就算是他們願意,我們也拿不出這麼多口糧。現在看,轉道從京畿入晉陽,似乎是唯一的辦法了。”
第一日,救災隊留了幾個人在城門外駐守,其餘人又用吊籃拉上去開會,大家把情報彙總在一起,很快得到了一個不怎麼積極的結論:“似乎也隻能如此,即便我們把物資拉到天井關,一路上沒有災民搶掠,但澤州的情況也完全是未知的。”
“如果澤州本地已經完全失去秩序,或者有新的地方武裝暫時掌權,我們基本上也是寸步難行了。如果我是澤州之主,不管是州官也好,還是山大王也罷,知道這裡運的是鼠疫疫苗和藥物,我也一定會扣下來,叫晉陽那邊拿糧食來換!”
對於這樣負麵的猜測,沒有多少人反對,葛謝恩一邊拿熱毛巾擦臉,一邊也微微點著頭,深以為然——隻是城門之隔而已,幾乎就是兩重天地了,城門下,為了一口吃的,一點燃料,人們甚至願意用身體來換,而肯這麼換的人都不多。都餓到頭了,誰還有色心?可城門內,吃喝不缺,甚至還能燒熱水給大家洗漱擦身,也感覺不出有多少乾旱的跡象。
“我也是給大家交個底——晉陽的糧食是有的!”
在一起開會的,除了救災隊之外,還有萊蕪的醫療隊、晉陽範家的鏢師隊伍,麵對如今的局勢,大家也是暢所欲言,幾個鏢師在李苟盛等人轉去目光時,也是一咬牙說了實話,“如今的局麵雖然艱難,但說實話和幾十年前比,又好得多了——便宜的糧食,那是有的!隻是要找路運進來而已。不像是從前,沒有就是沒有,天下都缺糧,上哪說都沒用,那這些人就是非得餓死不可了。”
買活軍的存在,其實已經給華夏提供了極大的挪移餘地,來自南洋那源源不絕的廉價大米,在買地是隻配做窮人的吃食,或者拿去做米粉,有錢人家都不屑吃的,可在災區那就是比金子銀子都更寶貴的東西。隻要能維持住晉陽——天港商路,維持住礦產——大米貿易,那麼,晉陽不管遇到什麼程度的農業減產,其實都可以應付過去。
他們現在麵臨的主要問題,還在鼠疫上,鼠疫造成的減員,以及移動上的顧慮,把這條通道的效率給滯澀住了,因而,晉陽附近的災民也有餓死的風險。
也是因此,救災隊帶的主要是鼠疫疫苗,他們的初步計劃,是在晉陽周邊先培養出一支不怕鼠疫的小隊,由他們去走街串巷,下到村落裡去講解疫病的原理,滅鼠的作用,組織村民滅鼠、焚屍、隔離病人,搬運賑災物資。救災隊在其中起的是一個穿針引線,培訓上的作用,很多事情是交給範家去做的。
至於糧食的供應,這也不用救災隊操心,範家有積蓄,也有組織,而且願意傾囊而出,即便說今年的礦產全換成糧食,發給周邊百姓了,他們也願意去做。這背後不管有什麼考慮,但積極作用是明顯的——澤州就是少了這麼個有覺悟的範家,不然或許不會到這個地步。
當然,從地理上來考量,這麼要求也有些苛刻了,澤州往海邊,先要翻越南太行道,還要橫穿整個中原,再經過一些山陽的受災區域才能到港口,交通和晉陽比還要更加不便,而且,本地的農業相對發達,那也是相對山陰其餘貧瘠地段,總產量肯定是無法和南洋相比。
可以想象,澤州的富戶最多也就是一些地主,不會存在範家這樣巨無霸級彆的大商,他們的積蓄也是有限,肯定不夠供應本地的糧食。李苟盛甚至提出了更可怕的可能,“或許澤州的富戶之家也早覆滅了,饑民在混亂中無意識地造成了更大的浪費。我在盤問災民的時候,有幾個人是說,他們已經是去把鄉間能吃的都搜刮過了。”
饑民造成的浪費,指人在極度饑餓的情況下,儘一切可能帶走糧食,卻又在半路因為打鬥、乏力等,把糧食拋棄,以至於其被汙染磨損,不能再食用的情況。
這是在災區常見的事情,尤其是前後持續數年的大災區,必然會出現這樣諷刺的現象,一麵是糧食的浪費,一麵是大量人餓死,小部分人因為飽食糧食不能消化而死,一窖糧食先先後後可以死好多人,主人死了,來搶糧食的人也死了,餘下趕來的饑民,看到泥地裡被碾碎的無法再食用的黃米,絕望地哀哭等死。
除了葛謝恩對這種事情適應不良,直皺眉頭之外,其餘人根本是司空見慣了,語氣都沒什麼波動,順著李苟盛的話往下說,“如果是這樣的情況,那澤州幾乎是沒救了。隻能等晉陽緩過來之後,再往南走去救援。現階段晉陽肯定無餘力顧及這裡,澤州也不可能讓他們插手。來自疫區的支援,他們敢收嗎?”
這肯定是不敢的,而且,晉陽是救災優先級的最上層,理由也很簡單:不考慮物資,晉陽的戰略地位,乃至於他們的礦產。就說一點就足夠了,晉陽有範家,依舊維持著岌岌可危的秩序,而救災最需要的就是秩序!
同樣是一份力量,投入有秩序的地方,能發揮百倍效果,可能晉陽就這樣緩過來了。但投入到無秩序的地方,什麼結果都看不到,甚至自己都得牽連進去。
如此,大家也很快做了決策:折道,在中原道去京畿,從京畿走晉陽——天港走廊進晉陽,這時候無暇考慮政治影響了,必須儘快把物資送入疫區。早一天到晉陽,救活的或許就是數千人命。
“那……虎牢關這裡的災民,我們就不管了嗎?”
不論是萊蕪還是晉陽的人員,甚至包括敏朝京城來的特科特派員,都聽李苟盛的指令做事,李苟盛一聲令下,大家立刻就忙碌了起來,還在城門下駐守的救災隊員,也整頓物資,被吊籃拉上城頭了。這在城下頗為引起了一陣恐慌,災民們本來已經按昨日的規矩跪好了,等著那兩口續命的麵湯,見到隊員們上吊籃,而且還在收拾帳篷,一副要動身的樣子,都忙對著吊籃跪拜哀告起來,這尤其是以那些昨日出麵維係秩序的災民為最,他們很多人都在乾嚎,似乎是看著昨日才剛剛降臨的,那一點微末的希望,就這樣離自己而遠去了,受到了比原本渾噩等死更重大的打擊。
這樣的場麵,就算是石心人見了也遭不住,葛謝恩看了一眼,便忙背過身去,心跳得厲害,好像有人在她肚子上一拳又一拳地毆打著,讓她有點想嘔吐的衝動——但她拚命地強忍著,因為她剛吃完了早飯,而葛謝恩這輩子都再不願意浪費糧食了。
“大人!大人!”
救災隊員們的臉色也不好看,大家的動作雖然沒有遲疑,但腳步是滯澀的,就連最該為救災隊放棄澤州,直取晉陽的決定而慶幸的範家鏢師,麵上也浮現出了不忍之色,甚至有人幾番欲言又止,想要回去喊上幾句話,卻都被李苟盛的眼神製止了。
城門內的兵丁們,三三倆倆地聚在一起,眼神複雜地望著他們收拾行李,組織馬隊。汜水縣令得到消息,也匆匆而來,紮著手似乎不知如何是好——救災隊要走,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或許是好事,因為救災隊或許會要求虎牢關開門放入災民,而這責任是他承擔不起的。
但是,他們帶來的物資,就這麼全都帶走了麼?難道……不留一點下來?這樣,或許也可以給災民們賑濟發放一點——或者守關的兵丁們也能飽餐幾頓呀!
救災隊人多勢眾,而且武器非常精良,明顯超過守軍的裝備,還有特科官吏隨行,當然不能硬來,要說來軟的,也難以啟齒,縣令畢竟是個讀書人,麵皮薄些,把大家送了近一裡,依舊徘徊著,一副依依惜彆的樣子。
李苟盛對他道,“祖大人,你放心,昨日我們去盤點了,虎牢關饑民沒有帶鼠疫的,我們為何要走,你也清楚。更危險的地方更需要我們去那!”
這話是無可非議的,救災隊的離去並非是畏難,祖縣令抓著馬韁繩的手,不好意思地微微鬆了一鬆,李苟盛又道,“我們往回走時,也會和知府商議,或者讓虎牢關開門放饑民進來,讓他們轉道去江北,給一點糧食——或者也會讓他們送點糧食來虎牢關,給饑民們一點盼頭,不至於讓你太難做!”
有了這句話,祖縣令就放心了,一揖到地,對救災隊員行了大禮,“大恩不言謝,多的話,在下也不說了,諸位都是高義的君子,隻盼著上天保佑,大家平平安安度過此劫,來日再見,當把酒言歡!”
說著也不再送,隻是站在路邊,對大家搖手送彆,隊伍走了老遠,回身看去,還見到他的身影猶自矗立不動,望著隊伍,雖然也有幾個隨從,但卻特彆顯出了格外的淒清來。
“他也不容易,一路走來,我們在虎牢關的飲食,是最清苦的。”
葛謝恩對這祖縣令印象很不錯,回頭看了幾眼,也輕輕地歎了口氣。說實話,她對中原道能否給虎牢關送來糧食,也並不是很樂觀。因而這一聲歎息中是有些惋惜的,李苟盛聞言,也是點了點頭,“越是心善,在這亂世中就越是艱難。希望他能有些運氣吧,真能再見吧!”
他轉過頭就吩咐隊伍,“這一路上,歇宿時往外傳話,就說虎牢關要被災民攻破了,災民身上都帶了疫病,讓大家快些組織逃命去江北!”
啊?!
葛謝恩吃了一大驚——這不是在公然傳播謠言嗎?一直以來,救災隊一直在辟謠、科普,怎麼今日——
“隊長?”
不止是她,還有些隊員,對於李苟盛的決定也不太理解,紛紛出言詢問,隻是因為對李苟盛的敬佩,語氣不算抵觸。反倒是那幾個範家鏢師,神色都是一動,仿佛頃刻間有會於心。李苟盛解釋道,“大家都知道,中原道是沒有糧食去做賑濟了,至少州縣是舍不得拿出來。但澤州情況那麼差,大家不肯往北走,必然南下。整個澤州總不至於隻有這三千人吧?虎牢關周圍不算險要,你們說,若無糧食賑濟,需要幾千人就能把它攻破?”
以昨日大家看到的防禦陣容來說,葛謝恩估摸著大概五六千災民,就是虎牢關的防禦極限了。她呼吸一頓,意識到虎牢關被攻破基本已經是必然的事情了——湧入虎牢關內的災民會做什麼,也是可以預期的。
這些人凝聚成的力量,在本來已經很困窘的中原道上,就猶如尖刀一樣,難逢敵手,或者說,州縣、地主可能還能抱團抵禦,但小村鎮隻有被劫掠的命運。而且,秩序一旦失去了,又會重現‘饑民浪費存糧’的惡性事件。很顯然,李苟盛判斷,中原道不日即將騷亂,他認為比起留在當地,讓能走得動的百姓帶著自家的存糧趕緊走,去江北,在大局上來說,最後總損失還能少一些。
災民攻破虎牢關的話,扼守虎牢關的祖縣令,他的安危……難怪李隊長說,希望他真有運氣,大家才能再見。葛謝恩忍不住又扭頭看了一眼來路,祖縣令那欲說還休,帶了點羞澀的文秀麵容,似乎又在眼前重現。這是個典型的舊式書生,人品大概是不差的,隻是沒有什麼能力,雖然身臨前線,但對局勢束手無策,葛謝恩不知道他在和眾人道彆時,是否也預見到了自己凶險的將來,而也最終選擇了平靜地接受。
又有許多人要死了,不單單是澤州的災民,中原道也將被卷入混亂之中。但是,又有什麼辦法呢?老天爺要收人了,似乎誰也沒有辦法,誰都不能責怪,誰都隻是滔天巨浪中,竭力掙紮著隻露出一個頭的溺水者。
葛謝恩不說話了,她垂下頭,似乎都失去了悲哀的力氣,李苟盛看了她一眼,似乎是在安慰她,隻是話不算很好聽,“所以說,要再見他,真得要點運氣——他也要,我們也要,我們去的地方可是疫區,誰知道有幾個人能囫圇著回來呢?”
是啊,這話也有道理,他們難道還是去享福的?不知為何,葛謝恩聽了這話,心裡反而放鬆了一點,好像因為她自己都自身難保了,反而可以理直氣壯,不用去想太多。她勉強提振了精神,也是笑了起來,“說得是!人生在世,誰知道明日如何?我們都是自找苦吃的傻子,腦子本來不好,想太多做什麼?”
隊伍裡,立刻就傳來了多人的哄笑聲,大家似乎都被葛謝恩這句話給逗樂了,“哈哈哈,說得是!不過是一群傻子罷了!”
“苦中作樂也要樂!樂得一日是一日!”
更有人引吭高歌,唱起了買地的新俗調來,“滄海一聲笑,滔滔兩岸潮,浮沉隨浪隻記今朝——唉!如果這裡真有海,那就好了!”
“哈哈哈,蒼天笑,紛紛世上潮,誰負誰勝出天知曉——江山笑,煙雨遙——”
存在歌聲中的煙雨,在真實的江山之中,似乎化為了那淡黃色的塵沙,把人們臉上的麵紗打得臟汙,但仍不減這突發的豪情,馬隊說著笑著,抖著韁繩,身形顛簸,迅速消失在了蒼莽濃黑的石山之中,一頭撲進了紛紛擾擾的世上潮水之中,把一切憂慮都拋諸腦後。葛謝恩似乎也遺忘了過去一晝夜的見聞,在口罩下格外刻意而縱情地大笑起來,肆意嘶吼著那瀟灑的音調,“清風笑,竟惹寂寥,豪情還剩了一襟晚照,一襟晚照……”
在這天之後,她再次聽到虎牢關的消息,已經是半個月之後了,當時他們正在入晉陽的路上,已經正式進入疫區,這裡因為過礦的緣故,有買活軍的辦事處,消息也比較靈通。葛謝恩跳下馬背沒多久,就聽到了路人的議論。
“虎牢關破,山陰的饑民進入中原道,中原道的百姓收到消息,拔腿就往江北逃……唉,看來今年也不是太平年景,不知道旱災要持續到什麼時候,難道……”
難道,我朝真要亡了嗎?
這個問題,雖然含在嘴裡沒問,但大概是所有人心照不宣的感慨了。大家交換著眼神,搖著頭,委婉地表達著自己的憂慮,“反正……如今北麵是更亂了……”
“也不知道我們京畿這邊,能不能守得住……我們這還有瘟疫……”
接下來的家常,葛謝恩便不再留心了,她嘴裡哼著的‘滄海一聲笑’小調,驟然而止,刹那間,現實似乎重新撲麵而來,她又在蒼茫群山、濤濤濁流之中,見到了久久矗立,舉手作彆的祖縣令。奇怪的是,他們分手明明在早上,可記憶中,葛謝恩卻分明見到殘陽如血,灑落在關城內外那一張張麻木畸形猶如骷髏一般的麵孔之中。
她見到大河濤濤,卷起狂浪,那濁黃色的河水不斷上漲,將一切吞沒,那一個個鮮活的人影,轉過身去,沒入河中,連絲毫痕跡都未曾留下,隻有一點血色泥塵——卻又很快被新來的人影蘸著嚼吃了,令他們那消瘦如骷髏的麵容上,浮現出了一點得到補益的,進食後的滿足來。
祖縣令在送彆的時候,都想些什麼呢?葛謝恩不知道,她的回憶似乎也出現了錯亂,這一次,在她腦海中的畫麵裡,祖縣令那單薄的身影站了很久之後,終於轉過身去,步履沉重,卻堅定地走進了山勢邊那高軒威嚴的關城之內。
葛謝恩想,他大概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苦笑了一下。因為她很快就意識到了,這是她自己現在的表情。她不由得又甩了甩頭,迫著自己發出了一聲短促而突兀的苦笑,便把一切情緒甩到一邊,轉過身小跑著,重新沒入隊伍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