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1.無常修羅地獄(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685 字 11個月前

“土……土是非到萬一的時候不要去吃的, 倘若要吃,也是以觀音土佐以樹皮粉來吃,這主要是因為觀音土中的確含有一些礦物質,能在一定程度上補充人體的營養。在什麼都沒有得吃的時候, 也算不是辦法的辦法——但是, 樹皮倒的確是可以吃的,它是正兒八經的一種食物, 也算是大自然留給百姓最後的儲備糧了, 隻是因為處理起來非常麻煩, 不到萬一的時刻, 不會這麼做罷了。”

“這種吃樹皮的辦法,是為了連年受災, 又不能及時搬遷的百姓準備的——吃皮不吃乾,年年有新枝,吃皮一吃乾, 十年都白乾。大家把這個順口溜給記憶一下, 進入山陰之後,有機會就向周圍的人去傳達……吃樹皮, 要吃樹根的皮, 樹乾的皮剝下來, 樹就死了, 十年樹木,十年的功夫就這樣不見,實在是很可惜的,而且,樹沒了以後,水土流失得更厲害, 來年就更加乾旱了。我們在山陽道看到的那些不毛之地,幾年前還是鬱鬱蔥蔥,將來降水正常之後,想要恢複原來的模樣,至少又是幾十年上百年了。”

“吃樹根,就沒有這樣的問題了,今年吃了樹根,明年還可以再挖,樹在地下的根係,是地上的數倍,就這樣說好了,倘若一家能有上十幾棵樹,每年都挖一條根,又充分把樹皮都利用上的話,那明年就算再遇到饑荒,也不會完全斷糧。不像是吃樹乾的皮,那是絕戶,第一年吃,樹第二年死,劈開當柴火一燒,第三年倘若還旱,那怎麼辦?那就隻能是生生餓死人了。”

在北方,這已經不是一種誇張的設想了,連著三年甚至是五年大旱,就是正在發生的情況。當然,可以說出門遷徙去避災,但總有走不動的老人孩子,而且,乾旱也不是年初就預報了會發生的,有些農戶思想還是很保守,不願出門去接觸未知的危險,總是想著,或許明年就有收成了呢?

這個想法未必是錯的,其實在山陽的大多數地方,極度乾旱的第二年,降水也會恢複,日子還是能過下去。救災隊接觸到的災區,就比較倒黴了,第一年乾旱熬過去之後,到第二年還是旱,這時候想走就已經有點走不動了。

僥幸度過了第二年的冬天,甚至是開了人市,熬到第三年,卻依舊是大旱——到這時候,走也沒法走了,餓了兩年的肚子,營養不良到就和活骷髏似的,根本無法遷徙,就算受了救濟,這樣的經曆也是傷了根本的。

救災隊對此有豐富的經驗,很多人即便運氣好,接受了救濟,第二年第三年再去探訪的時候,已經化作一抷黃土,問起街坊,都是一個小病人就沒了,或者也有乾完重活,第二天直接沒有起來的,就是前期把活力耗儘了,後頭根本補不回來,乾旱緩解之後,重新開始乾農活,就負擔不了這麼重的勞動了。

既然不能逢人就帶去南邊,那麼,對這些生活在災害地帶的百姓來說,傳播科普樹皮的吃法,就有極大的作用了,起碼是多辟了一條食物來源,因此,吃樹皮、吃土的教育,在北麵是真要大力宣揚的。整個救災隊裡,大多數人都很精通樹皮的吃法,至少是理論精通,也就是葛謝恩沒有親自製作過樹皮粉,再就是範家派來的鏢師隊,他們也是第一次接觸,都是跟著學,不過,並不是特彆看好這個辦法在山陰的用處。

“山陰缺水的地方,樹都是很少的,我們當地百姓取暖都是用煤,不是因為彆的,就是因為那大山你放眼看去,全都是黑黝黝光禿禿的石頭,樹都難長,更彆說灌木了……不管是吃樹根、樹皮,都沒那麼多的供給。我們那裡餓得很了就吃牛羊吃的苜蓿草——這倒是六姐的功德,六姐帶來的紫花苜蓿,牛馬都愛吃,長得快,需水量也少,很皮實,哪裡都能長。實在沒有東西吃的時候,百姓們就吃苜蓿草也行,就是吃多了燒心,也不容易上大廁。”

不過,山陰曆來是有應付乾旱的豐富經驗的,百姓也很知道變通,這幾年來,他們雖然也跟著乾旱,但死人的現象要比山陽道等地都好得多,因為本地的土地向來貧瘠,所以山陰的百姓都經商,或者是往口外跑。

而草原上,這些年天候還算可以,那裡緯度很高,每年都有降雪,雖然也鬨白災,但春暖花開之後,牧草受到雪水的滋養,足夠養牛羊的了。所以山陰的百姓,遇到旱情,就去為大同一帶為韃靼人乾活,要麼洗羊毛、搓羊毛氈,要麼就是下煤礦去,這幾年山陰的煤礦工待遇提高了一點,雖然和買地的礦工根本沒得比,但也足夠吸引成年壯漢去乾活了,在以往,礦洞裡多是老弱婦孺,一個是身材矮小,便於出入,還有一個,是因為礦工收入很低,不夠養家的,家裡的老弱下礦洞,成年人要去做點彆的重活,才足夠撐起一個家來。

“如果隻是一般的旱情,都還算是能應付的。但這一次……唉,這一次是連著四年旱,今年大旱,一滴雨都沒下,彆說種地的水,喝的水都要沒有了。還鬨蟲災,莊稼絕收又有大疫……”

這些鏢師都是依附範家的勢力,情況肯定是較好的,不管山陰的交通怎麼樣困難,範家少不了他們和家裡人的一口吃的,但即便是他們,談到山陰的災情也是一臉愀然,“從山陰一路到中原,人死得都不像是人了,受災嚴重的地方,十室九空,家家死人……人市都開不起來,大家都怕人市上賣的人肉,是害病死了的,買回家一吃了就得病……還能動的人家都是攙扶著往外趕,可中原道的關口死把著,許進不許出,我們要不是範家多年來用的老鏢局,有手條在,中原道也不放我們進來接人!”

的確,基於對敏朝的尊重,救災隊一般會繞開京畿道,這就和買地在大江兩岸也會繞開金陵是一個道理。眾人取道中原道去山陰,至少他們途徑的地方,看著像是還好,雖然也旱,但鼠疫至少暫時沒有傳播開來,至少在他們選擇的官道上,感受到的隻有特彆的荒涼:官道兩邊有很多被廢棄的耕地,百姓不知道是死了還是遷走了,最多的是蝗蟲,密密麻麻地聚在田地裡,發出一種刺耳的,摩擦般的蟲鳴聲。這是鬨的蟲災,已經是第二年了,蟲子的數量比前一年略減少一些,飛起來時卻還有遮天蔽日的氣勢。

“中原道有一點好,地勢平坦,消息傳得也快,這幾年本來就旱,又有蟲災,大家反而沒了指望,一看蟲災的架勢,能跑得動的,去年就都在吏目的組織下跑完了。這些蟲子已經把能吃的都吃了,再過幾年,沒東西吃了估計也就自己旱死了。”

蟲災的消滅,和蟲災的萌發一樣,往往是說不清道不明的,人力對此似乎沒有太大的作用,好像總是有一天就莫名其妙地消失了。葛謝恩對於中原道的情況,接受得還算是好,雖然蝗蟲飛天的景象也令人肉緊,但至少道路兩邊還有樹,河裡也還有水,再黃再混濁也好,那也是水,有水就有生命,就有希望,這裡的一切,還算是符合她對於災區的想象。

他們一路上都教還滯留著的百姓吃樹皮:吃樹皮要在冬天,以樹冠為參照,再往外一兩米開始掘地,掘出碗口大小的樹根後,將其鏟斷,再往外去鏟出餘下至根稍的部份,把皮剝開曬乾,碾碎成麵粉,根芯可以做柴火燒。這樣的樹皮粉,再加上一點觀音土,很早就可以混著糧食吃起來,這樣可以飽腹,對健康的損害也較低,還能降低糧食的消耗。這樣到了來年春天,如果還是大旱,蟲災也沒有緩解,百姓也還有體力,可以去縣衙報名,要求縣衙帶領著往南麵遷徙。

“去北湖道,北湖道有大量熟地空缺。”

中原道是買地勢力比較空虛的地方,買地在這裡沒有設州縣辦事處,不過,在山陽道武總督給了拜帖,還有山陰範家的麵子和人脈,還有特進士在中原道加入他們,作為‘田千戶’的特使,這讓救災隊的行動相當便利。

不但可以使用官驛,而且州縣官員都會設飯款待。救災隊也並不推遲,在席間他們總是在反複介紹買地的救災方案,“北湖道的農戶很多都渡江去南湖道了,相應北湖道有大量耕地空出,這一次受災的百姓,可以組織尋道南下去北湖道。北湖道辦事處都能組織接收轉運,即便一時找不到地,糧食也有,會比中原道寬裕些。”

北湖道辦事處,當然指的是買地辦事處了,自從買地占領江南之後,原本設在江南的辦事處,便挪移到江北去了,表麵上是為了方便兩地州縣的溝通,實際上——倒也不怪西林黨中有人嘀咕,實際上,還是軟刀子拉肉,還在鯨吞蠶食敏朝的治權?

可以看得出來,中原道官員,對於救災隊如此提議的感受,是五味雜陳的。中原道也是西林黨勢力較為頑固的地方——事到如今,西林黨也早就不是當年的西林黨了,如今凡是不讚成特科的,大概都能算在內。

這些老式的進士,尤為注重大義、氣節,救災隊的提議對他們來說,簡直就是奇恥大辱,但更為荒謬的是,還有來自帝黨的特科行走在旁虎視眈眈,似乎就等著他們反唇相譏,便要立刻尋釁將他們拿下:殺雞儆猴,處理了一兩個陽奉陰違,對救災隊心存怠慢的地方官,不但可以潤滑救災,也好就勢安插特科官僚,為帝黨徹底掌握中原道找出空隙來。

不過,救災隊對於中原道遷徙也不算太樂觀,“除非皇帝施展手段,否則,也不過就是忍氣吞聲應上幾句罷了,彆指望他們當真。且看皇帝是否有餘力顧及到中原道吧,此處災情還不算太重,指望不大。”

“那,在緩過一口氣,照顧到之前,餓死的這些人,豈不就是白死了?”

“確實就是白死了。”

葛謝恩對這個答案,從震驚、失落到習以為常甚至不再去問,隻用了很短一段時間。因為她的確也想不出彆的辦法來,人手是有限的,且這裡還是敏朝地界,她已是買活軍的吏目,便說不出讓買活軍直接派人前來乾預的天真話語。仔細想想,的確,除非皇帝從上而下施展手段,或者是那些遷徙去買地,學了一身本領的中原老鄉,回來組織災民,鬨出點事情來,殺了幾個大戶,衝擊過幾個縣衙,才能讓州縣上重視起來,依照買活軍的建議,出人出力,組織災民南遷。

但話又說回來了,隻要日子還能勉強過的下去,這些災民能起事嗎?這麼看來,還真非得等到死人了之後,才好走這麼一係列流程。葛謝恩深思之下甚至得到了一個非常荒謬的結論,那就是他們教中原道的百姓怎麼吃樹皮,甚至在宏觀上來說可能會害死更多人:

一些本來認為沒有活路,必須起來賭著性命鬨事的災民,現在知道還能這麼吃樹皮,頓時又覺得可以忍了。民間的力量,始終沒有到積蓄到可以改變局勢的程度,遷徙走廊始終沒有打通——那麼就還會有更多的,看不到的人,在忍耐中,用樹皮粉和觀音土填著肚子,一天天地消耗著元氣,末了也沒有鼓起勇氣去逼迫衙門,帶他們往南走,就這樣默默地餓死在家鄉了。

但能因為這個就不教嗎?似乎也是辦不到的。因為所見的那些精瘦而佝僂,簡直觸目驚心,和自己不像是一種生物的災民,對於視覺是個極強烈的刺激,葛謝恩變不出無儘的糧食給他們吃,就受到本能的強烈催促,總想要幫上一把,幫他們稍微緩解一下痛苦——要麼就彆讓她看見,看見了卻不讓幫,這是更大的痛苦。

她很快就放棄思索這類問題了,也不再留意縣官們那勉強擠出的笑麵背後有多少真心。災難就像是一具人肉石磨,從骨血中萃取出了人世間最深沉的醜惡,這樣的東西,看多了對精神也是摧殘,葛謝恩身體上還能支撐得起這尚不算是太艱難的旅程,但精神上卻有心力交瘁之感。她覺得這旅程太過於割裂:沿路所見的總是饑民,但這不妨礙席麵上的好酒好肉。

在這樣的時候,還能穿著綢緞衣裳,喝著好酒,吃著養了三年的老母雞,從韃靼草原上送來的小羊肉……葛謝恩也知道,救災隊也不便推拒宴請,少吃這一頓飯,對當地民生也沒有幫助,卻反而會直接得罪縣衙的地頭蛇,但說實話,這些美餐也令她食不下咽,有時候她甚至好像聞到了人市方向傳來的腐臭。

儘管她並沒有真正地去過人市,隻是在李苟盛的指點下,眺望過遠方一兩個背負著籮筐的身影,那籮筐下一路滴落著血痕,李苟盛說那是人血的味道,而葛謝恩——說實話,葛謝恩那時候就不敢再往下看了,她迄今不知道,這是把自家的人殺了拿去人市,還是去人市上買回的肉。

但是,這一切凋敝與蕭條,不妨礙城內的歡笑,細嫩的手臂從綢緞衣裳中伸出,擎著青瓷杯相碰。葛謝恩的食欲在這細膩白皙的肌理麵前消失殆儘——她總是忍不住想到那些人市上的貨物,葛謝恩料想,那些肉塊在下鍋之前,恐怕也隻是草草洗涮,永遠不會有這樣的柔嫩。

但要說她希望正給他們敬酒的官吏也淪為人市上被高高吊起的兩腳羊,這似乎也超出了葛謝恩的底線,使得她格外彷徨,她找不準自己在這一係列事件中,應當秉持的立場和態度。

——但即便如此,中原道的情況,大體也還算是不錯的了,人市畢竟沒有遍地的開,隻有在一二貧瘠之地,有一點痕跡。除了那些佝僂的饑民,在路上也還能看到不少衣衫完整且麵帶血色的百姓,說不上胖,但也沒有骨瘦如柴。要說在買地,這是符合救災標準的,但在北方,這就還算是過得去了。葛謝恩很快就知道為什麼他們要直接穿越中原道,去山陰地界:他們橫跨中原道的時候,關口外已經是一片無常世界了。

根本談不上帳篷,仗著天氣還算暖和,災民就那樣在地上躺著,或者是依靠著自己推來的獨輪車,一家人警惕地輪流值守,總有一雙眼看著周圍,隨時準備把家裡人推醒,用拳頭保衛自己僅剩的財物——和生命,在這裡如果能聞到肉香的話,食物的來源是幾乎沒有任何疑義的,必然是人肉:也就是說,在這裡,稍弱一些的人,就是其餘人眼中的儲備糧了。

“根本沒法舍糧,我們也舍不起,我們也受災……吃樹皮的法子也沒法教,你看城外哪裡還有樹呢?就算有,這些人也等不到曬乾磨粉,沒有這個餘裕了。”

駐守虎牢關口的汜水縣令,啞著嗓子,直著眼,幾乎是哭喪著對救災隊說,“太行山自古稀樹,您教的法子,實在是用不上!我們河內也是連著三年大旱,也是民不聊生,現在——現在是實在沒有辦法了!放進來,那也是大家一起死,下官也立刻就要受到上峰的處置,可不放進來麼……”

不放進來,也要提防災民太多,衝擊關隘,若被衝開了,一樣是死!虎牢關又不算是天下險關,遠遠不到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地步。救災隊和他們一起,在關口俯視那遍地的蹣跚身影,視線掃過那一雙雙發著幽幽綠光幾乎猶如野獸般的眼眸,均都陷入了沉默。葛謝恩甚至忍不住輕輕地顫抖了一下,她心想:“我們該怎麼經過這些人?隻怕關門一開,我們的馬隊一出去,就是羊入虎口,頃刻間就能被他們生吞活剝!”

很顯然,鏢局也沒想到,在他們前往山陽接人以前,此處居然出現了這樣的變化,看來山陰的災情隻有更加急迫,才會在一月間讓這麼多災民蜂擁逃竄至此。他們的麵色也變了,彼此看著,有人忍不住低聲嘟囔了起來,“懷州都這個樣子了……老家的情況豈不是隻有更差?”

“再急也沒用了。”

李苟盛等救災隊員,也是第一次前來山陰,但此時隻能依靠他們的專業經驗來下決斷。李苟盛沉默了許久,還是下了決定。“虎牢關打不通,根本走不到天井關。救災隻能由此開始——準備兩塊壓縮餅乾,關外有水沒有?”

虎牢關就是倚河而建,水肯定是有的,否則災民也無法停留,早就渴死了。李苟盛說,“有水就行,拿籃子來,來兩個會說土話的鏢師,跟我們隊一起縋下去,火銃上鏜掩護!”

“是!”

立刻就有人從自己包中取出應急物資:兩大塊猶如磚頭般死沉死沉的壓縮餅乾,李苟盛拿在手裡,又有人從背上解下火銃,開始擦拭上彈,李苟盛回頭巡視了一遍,點了幾個人名,葛謝恩赫然在列。“戴上口罩,全副武裝,上吊籃,我們下去,先用一號方案,把災民的底盤一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