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0.赤地千裡(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8306 字 11個月前

也不是不知道, 山陽道前些年也有嚴重的災情,但在葛謝恩想來,那畢竟是前些年的事情了, 山陽道又不是內陸,靠著海,這就好做貿易了,要恢複起來, 速度不會太慢。她心下所做的最壞的鬱氣, 無非便是人跡極度的缺失。

滿目都是綠色的荒蕪,在山林間,人類生活的痕跡正在飛快的消失,這就已經是葛謝恩心中最可怕的畫麵了, 畢竟, 在南方,人類總是要和極度龐大的自然做鬥爭,需要不斷地擊退過分旺盛的生機,一旦人類稍有弱勢, 自然便立刻見縫插針,把屋舍也好, 農田也好, 一並重新吞沒到了植被、蟲豸和野獸的汪洋中去。

葛謝恩從來沒有想過,在北方,真正極度的荒蕪, 甚至是連綠意都完全被消耗殆儘:不但沒有人, 連植被都沒有了,隻有荒蕪龜裂的土地,生動地詮釋著一個此前並未獲得重視的詞:赤地千裡。

赤地千裡, 是真正的赤地千裡,休說不長草,連樹都沒有了,至少在千裡眼的視野內,隻有光禿禿的樹根,以及少許被曬得枯乾的細枝,形成了怪異的景象:就在千頃碧波一側,這麼多的水旁邊,怎麼就會有這樣的荒蕪之景呢?明明一邊就是這麼多的水——可是,土地卻又是如此的枯乾——

“這也太怪異了!”

葛謝恩的地理不算是太好,但好歹也是考過了中級班的,“在海邊,且不說平時水汽蒸騰帶來的降水,台風季也能把水汽卷來下幾場雨吧!這真的不合理!”

“從前的確不是這樣子,山陽道臨海,自古都是水汽非常豐沛的地方——但那也是自古以來了。”

出身於山陽道的李苟盛,他的話自然是有說服力的,他站在甲板,叉著腰眺望著遠方,似乎無需千裡眼,也能看到葛謝恩所見證的淒慘景象,“其實,朝廷宣揚特科,無形間倒是也給他們帶來了好處。”

“倘若是從前,還講究天人感應那一套的時候,這些年來北方異常的氣候,早就被視為是亡國的征兆,人心也要跟著浮動起來了。”

如果沒有眼見,永遠不會有切身感覺,葛謝恩不能不承認,即便是對於經受過完善新學教育的她來說,山陽道的乾旱也實在是太怪異了,總讓人禁不住要尋求一個超自然的解釋,仿佛如果沒有什麼意誌在背後影響這一切的話,那麼,自然的過於無常,就要把她給攫住,讓她產生更深的恐懼了。

連她尚且如此,更何況老百姓了?天災被視為是亡國征兆,背後的確是有道理在的。然而,敏朝也算是誤打誤撞了,推行特科教育之後,各地頻現的天象異常和災變,全都有了一個成係統的解釋——什麼責任都丟給‘小冰河時期’就對了。

天象和人治,根本絲毫關係都沒有,一切都是因為從數十年前就開始的‘太陽黑子’活動減弱,來自太陽的熱力減少了,地球也就涼下來了,自然,從前的氣候經驗也就有了變化,原本降水豐沛的地方,因此乾旱,因為水循環中大量的富裕水分被凍結起來,不再參與到循環中了。

“說個有意思的事,敏朝對氣候地理教育的重視,比我們還要更甚。這些年來特科考試,圍繞小冰河時期的知識出的考題,回回都有三十分以上,為的就是讓所有特科考生都能把北方災害背後的道理學透——大家都知道了,且相信了,皇帝的壓力也能小一些。”

李苟盛用一種微帶諷刺的語氣說,“你看,如果沒有買活軍,上百萬的人都要死光了,可對朝廷來說,重要的還是朝政——死人無所謂,可不能讓他們在朝堂上有了把柄,被人拿捏了來說事兒。”

“包括救災也是如此,倘若不是其中還有利可圖,還有我們買活軍瞧著,朝廷對災民唯一的指望,大概就是讓他們快點餓死——最好是儘快被殺上一批,這樣,死人身上的肉,還不至於被餓掉了,那就還能喂給另一批災民吃,好歹能多活些人下來,也不至於太影響其餘地方的生活。”

人吃人!這樣惡心獵奇的事情,李苟盛卻說得輕描淡寫,包括其餘救災隊的隊員,也都司空見慣似的,還嘲笑葛謝恩,“看吧,謝恩妹子這臉色——早就勸你慎重了,這些事你哪裡懂得!我們這些北方老家的流民,嘿嘿,從小哪個不是聽著人市的事情長起來的。甚至——”

甚至,或許他們的親眷中,有些就曾是人市的貨物,又或者有些就吃了人市上買回來的‘羊肉’,因此才活下來的。這終究不是可以隨意拿出來玩笑的事,大家在災難麵前,故意擺出的那副漫不經心的樣子,說到這裡也不由地收斂了,他們輕輕地搖著頭,轉身又去做事了,卻已沒有了片刻前的活潑。而偏頭打量著他們的葛謝恩,仔細深思之後,卻忍不住輕輕地打了個寒顫。

“山陽道,全道都是如此麼……倘連山陽道都是這般模樣的話,那……本來就更缺水的山陰?”她已經不知道自己將要進入怎樣的人間修羅地獄之中,也有些不敢去想了。

“倒不是全都如此,極端氣候也有個範圍,這也是這些年來的一個規律了,總有某一地,氣候極端得特彆嚴重,全道缺水的時候,這個州縣就是極致的乾旱。我們今日經過的這一段就是如此,本來冬春雨水就少,前些年連著三年,到夏天也一滴雨都沒有下,隻有幾場毛毛雨……”

河水斷流,就是氣候的直接結果,這也是人力難能去影響的事情,但樹木植被的消失,則是基於葛謝恩沒有特彆關注的理由:這麼乾旱,灌木叢肯定是枯死的,這就直接帶來了燃料的短缺。農民種不出糧食,有點餘錢的人家,還能上人市,沒錢的人家,隻能向著樹木索取。第一年把樹皮吃光了,第二年樹全死了——正好,到第二年大旱的時候,沒有新灌木了,這些死樹可以拿來做過冬的燃料,不然,沒有餓死,人就先凍死啦。

“第一年燒灌木吃樹皮,到第二年,燒死樹,吃稗子,吃死人,吃一切可以吃的東西,到了第三年,如果還是旱,那就隻能走了,爬也要爬出去,不然真會餓死在這裡。”

李苟盛的語氣是很冷靜的,“你見到的,就是連續大旱的第三年,今年這裡應該還是沒下雨,看河還是那樣,河水沒漲……你知道為什麼我們不再派遣救災隊過來了嗎?不是說山陽道的旱情已經結束了,而是這些地方已經不需要救災,幾乎沒有活人了。活下來的人全都走了,屋子都被拆了,能燒的東西全都當成燃料燒完了,除了水井,還有一些田壟的遺痕……這裡已經看不到什麼人類生活的痕跡了,就是徹徹底底的白地了。”

白地,真是一片蒼茫,什麼東西都沒有了,連自然的生機都完全消失了。在海邊常常能看到的一些人類活動的遺跡,什麼廢棄的破船,閒置在岸邊的木板,也全都消失得乾乾淨淨。葛謝恩怔怔地舉著千裡眼,四處搜尋著漏網之魚,似乎想要向李苟盛證明,這裡還不是什麼都沒有,人類至少還剩下了一點什麼,但她什麼也沒有看到,這片土地上甚至連鳥都沒有,鳥也飛走了,是啊,就那麼幾根野草,還能養活多少蟲子,夠幾隻鳥吃的呢?

比一切淒涼的意象更淒涼的,是什麼都沒有,甚至連白骨都很難見到,災害就這樣平淡地抹掉了土地上的一切,李苟盛順著她眺望的方向,往前劃拉了一下,“這裡往深五十裡,基本都沒人了——海邊這裡還好,往裡走,有個村子,地動的時候裂開了一條大縫,房子就那樣掉進去了,過了一會地又合攏了,掉進去的人,什麼都沒留下來,屍首也沒有,房子的遺跡也沒有,當時在山上看到這一幕的村民,立刻就瘋了……那一次地震過後,接著就是大旱、鼠疫,我們在這裡乾過活——你看,前麵就是當時我們停泊的灘頭。”

船隻順著李苟盛指點的方向,順暢地往前滑去,沒有絲毫停留,經過了這片淺灘,往著前方的港口而去,葛謝恩遙望著淺灘,混濁的海水拍打著灘頭,那裡也已經什麼都沒有了。

就一如這一場慘烈的,毀滅了一個鎮子的災害,似乎除了在本地人心裡留下的,永遠的傷痕之外,也是什麼都沒有——葛謝恩甚至不知道李苟盛說的是哪一場災害,來自北方的災害報道年年都有,多到她們這些買地的二代,已經司空見慣,甚至對一次又一次的募捐感到厭煩了,對這些遙遠的消息,他們實在是不感興趣,也不知道誰會在乎。

——但事實是,葛謝恩逐漸認識到,事實上,原本的她們才是少數,才是無足輕重,報紙上所刊載的消息,才是真實的,極廣袤的世界中,人們所關心的、共情的、憂慮的奔波的,真正重大的問題。

不單單是災民本身,千裡迢迢奔波而來,雖然疲倦,但卻似乎沒人想要真正放棄的救災隊,在一次又一次的會議中被劃分出的巨量物資,不管是否情願,甚至完全放棄了一個政權的尊嚴,徹底淪為副手的敏朝衙門,都意味著,受災地正接受著來自遙遠方向的,關切而溫柔的注視。

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救災如此吃苦,為什麼現實如此讓人沮喪,但救災隊員一邊抱怨卻還在一邊行動,這是一種……她也說不清,就如同此刻的她一樣,這樣的景象,見過了就不能無動於衷,總想著要做點什麼。葛謝恩終於感到了這種注視背後,身為同類的責任感。

它來自於六姐,卻不僅僅正是六姐,葛謝恩不知道該如何形容她所終於體驗和融入的一種集體的情緒,她隻能模糊地形容為——這大概是人類區彆於野獸……人類之所以是人類,之所以擁有文明的關鍵。曾經她對此毫無感知,而是一門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裡,如今看來實在是有幾分可笑,現在,她終於感受到自己身上那股子格格不入的感覺,正在飛快的消滅,好像她在見識到了這一切之後,她終於真正地進入了群體之中,擁有了和他們共通的視角——她身上那股子不自覺的驕嬌之氣,刹那間就被海風給吹滅澆熄了。

她不再用輕蔑挑剔的眼神,去評估每一個接近她的平庸大人,轉而見到了他們的優點,開始去嘗試著解讀救災隊員背後,他們的人生中那獨特的傳奇——他們的職業前景或許沒有葛謝恩這樣光明,但所經曆過的險情,趟過的河流,卻都不是現在的葛謝恩能去比較的,和之前‘誰也看不起’的情況相比,現在的葛謝恩漸漸急切起來,她急於去理解身邊的每個人,如饑似渴地想要學習他們的長處。

葛謝恩可以感受到,她的同事關係好像也日益落地了——隊員對她一向是友好的,但藏在友好背後那股子隱隱的疏遠和掂量,隨著她的改變,也自然地逐漸消弭,葛謝恩不再是個來鍍金的、心高氣傲異想天開的所謂‘政治新星’了,不需要特彆的表白,同僚們隱隱都能感受到這一點,他們和葛謝恩的話也變多了,更願意和她分享一些自己的私事,發表較敏感的見解——這些見解往往是比較悲觀的,但葛謝恩也不奇怪,救災隊見到的全都是最負麵的情景,受到感染也很自然。

“救災……不可能這麼永遠持續下去的。不是這裡就是那裡,災害範圍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慘烈。你說是小冰河時期也好,天命不屬敏朝也好……反正我隻認一個理,那就是天老爺大概是真不想在這塊繼續住人了。那你有什麼辦法?就算是六姐,也一點辦法沒有。”

不止一個人是這麼想的,他們認為眼下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杯水車薪,隻能延緩北方貧蔽離亂的進程,最終還是要以整個北方往南方的大移民,作為終極解決方案。因此這些救災隊員往往都是南洋開發的狂熱支持者,很顯然,他們認定了這才是北方省道最終的出路。

而且,這些人個個都是很好的數學家,一和葛謝恩算起遷徙賬就頭頭是道,收不住口,“雖然這些年運走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自己跑到南邊北邊去……但你真不知道華夏到底有多少人!走的人比起來,真的都是少數,還有更多人依舊是留下來了!對於這種規模的遷徙,海路根本不必提,不算在內的,陸路也是有極限,現在再不打通一條走廊,就來不及了!”

但是,衙門對此顯然有不同的看法,似乎還是秉持著‘哪裡有難救哪裡’的念頭,並不想徹底遷走所有人。不可諱言,好幾個救災隊員因此對六姐是有不滿的,和從前的葛謝恩一樣,他們也認為這是六姐的軟弱和逃避,甚至會讓救災隊冒的風險都失去意義——不遷徙,就等於是承認了仍有很多人會因為本地的災害而死去,那既然都接受有人死了,為什麼還要派救災隊冒著生命危險去救災?

他們的不滿,讓之前也因為‘新模範’而對六姐心生不滿的葛謝恩,難免有些心虛,她意識到了自己的情緒,在旁人看來或許也是荒謬的。因為她就不太能讚成這些隊員的想法——遷徙省道,怎麼看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說,似乎也沒有必要,畢竟,拋開了那些災情中心,山陽道其餘地方的日子也還過得去啊。為了這種事情,對六姐就心生不滿的話,會不會也太苛刻了,六姐……六姐也不容易呀……

的確,在三四天的航程過後,綠意也重新漸漸出現在葛謝恩的眺望裡了,正如李苟盛所說,在極端性氣候長期集中的區域之外,山陽道的生活還算是勉強能過得去:沿海也出現了熟悉的浮標和圍欄,還有曬鹽場的建築,這大大地寬慰了葛謝恩的心情——這些都是浮標,都是放籠的、養海帶的漁民做的標記。她就說,靠海吃海,海邊的生活固然可能清苦,但也絕不會就真的過不下去了。

等到他們停泊在港口,準備下船的時候,萊蕪港甚至還可以說是格外的繁華,甚至不遜色於雲縣。當然,這背後的原因,說起來也有幾分淒涼:這座城市聚集了大量流民,流民營幾乎已經成為了半永久性的區域。

葛謝恩在這裡學到了很多和‘山陽-之江’走廊有關的知識,比如說這條走廊現在已經改道了,從前,它是從海邊過的,這樣便於船隻運送口糧補給。但隨著災害頻生、旱情重重,現在已經改道為沿著運河走,因為運河雖然水位也下降嚴重,一些地方已經沒有行船條件,但至少還能供給流民飲水。當然,這樣的飲水無法保證衛生,流民病死率肯定有上升,但隻要有一條活路,也顧不得計較這許多了。

在萊蕪港,她見到了許多水泥建築,這裡‘買化’的程度是相當深的,同時也有一些在羊城港名聲不算太顯的名流,擁有相當的威望。譬如萊蕪總督武大人,就近乎是萊蕪的土皇帝,他等於是把買地的機構和敏朝衙門捏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體係,一些疏漏之處,則由武家出錢出力居中潤滑——由於萊蕪這裡工作的一大中心就是災民遷徙,他的工作是卓有成效的。

葛謝恩聽說,武大人雖然年事已高,但由於萊蕪港運轉得很好,朝廷不準他退休,生怕他告老之後,新上任的總督不知觸碰了哪裡,把效率給滯澀了,反而耽誤了救災大事。

本來隻知道,羊城港醫院最好的醫生,有一個就是姓武,不到萊蕪,真不知道武醫生背後有這麼個高官祖父,包括一個如此繁茂的家族……都說買地對敏朝大族不友好,這不照舊是有興旺發達的大族麼?可見有本事的人,到哪裡都混得不差的。葛謝恩雖然對於一切敏朝的老貴族,都有點敬謝不敏的態度,或多或少還包含了一些自卑帶來的傲氣吧,但現在性子有所更改,已能客觀看待這類家族在很多事上發揮的作用。

就說這一次,萊蕪就又出了七個人,和他們一起上路救災——雖然不是去過買地培訓的正規救災隊員,但卻得到了救災隊非常熱情的歡迎,因為這七人都是醫生,而且也多次參與過山陽道救災活動。他們大多都姓武,是武醫生的族人,另幾個外姓人,也都是受過武家指點的醫生。

“這一次武大人可是下了血本了!”

李苟盛和其中幾人是認識的,迎接這批外援入隊的時候,也不免如此調侃著,葛謝恩隱約聽了一耳朵他們的回答,“沒辦法……雖然不是山陽道本家,但範家來打了好幾次招呼,畢竟是親家的故鄉……”

要說萊蕪是武家的話,那山陰那裡,配合救災隊發力的,的確就是千金堂的東家範家了,葛謝恩的感覺是,在買地,他們接觸到的基本都是官府,但到了敏地之後,家族的痕跡就重起來了。包括買地的官麵機構,也經常要和大家族打交道。武家人入隊不多久,範家來接人護送的鏢隊也到了,可謂是給足了救災隊麵子,這也給救災隊預先了解山陰的情況提供了方便,李苟盛和這些人開過會之後,麵色就有些不好看了,隨後召集救災隊員一起,開了個小會。

“山陰的情況,可能比我們想得要嚴重一些。有必要把評級調整一下,從‘農業乾旱’調整為‘極度乾旱’了。”

他說,開始在黑板上寫寫畫畫,“沒有教材,現在我來畫一下樹葉,給大家講解一下山陰常見的一些樹木——你們要學會從樹葉來判斷科目,同時,把知識教給當地百姓——告訴他們什麼樹的樹皮能吃,又該怎麼吃……”

葛謝恩趕緊摸出本子來照貓畫虎,她心中泛起了一股淡淡的苦澀感:很諷刺,但的確,這是很嚴肅的真事,救災隊的教程培訓裡就包括了‘如何吃樹皮’,這是南方百姓難以想象的淒苦之事,但卻是北方百姓必須掌握的一門生存技巧。吃樹皮甚至吃土都也有講究,而救災隊就是要告訴百姓們,該怎麼吃才能活下去,才能保住未來的希望,留住本地的植被……天啊!活在這世上,光就僅僅隻是活著而已,原來已經如此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