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9.謝恩眼裡的光熄滅了(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463 字 11個月前

“小葛, 說實話真沒想到——你是救災救上癮了怎麼回事?一個半大孩子,背井離鄉就夠讓人操心的了,還要去山陰!真不知道你媽是怎麼想的, 這要是我的孩子,我可不答應, 光是想想,都叫人睡不好覺!”

“就是, 要我說,愛娣也太狠心了,想鍛煉孩子也沒有這麼做的, 這是真不怕出事啊!”

“醜話先說在前頭,雖說你年紀小,按說不管去哪兒, 咱們隊裡都該多照顧, 但救災這真不是鬨著玩的, 打從踏上船的那一刻開始, 就是軍事化管理了, 任何人都沒有特權,進去災區之後, 吃苦受累那都是小事,就這麼說吧, 頂級危險津貼也不是白拿的, 生命危險也不是說說而已……”

“你可要想好啊,小葛,要反悔也沒人會怪你的,你就立刻告訴我就行了,這馬上就要打疫苗了, 鼠疫疫苗現在很緊張,現在退,我立刻給你張羅個一樣能鍛煉人的好去處,也就不用浪費一個名額了。”

畢竟是母親的女兒,要說葛謝恩這剛起步的仕途,沒有母親提供的一點便利,那就是假話了,平日裡不覺得,自打正式入編,開始培訓,她就逐漸能感受到母親的人脈了。

葛愛娣在羊城港也算是小有名氣,畢竟一度作為典範,常常登上報紙,而從前有一段時間,女吏目數目較少,權益促進會又還大行其道,不像是如今這般尷尬的時候,傑出女子促進會是經常舉辦茶話會的,當時和葛愛娣在茶話會上閒談過的同輩人,現在也有一些還活躍在較基層的崗位上——恰好就是葛謝恩這批人的頂頭上司。

再加上,她本人最近也登上報紙,年紀又小,葛謝恩眼下確實是感到自己處處都受到了親切的關照,當然,她同時也在學著分辨一些隱藏在熱情和關心之後的東西:雖然主任們對於組織部的安排,沒有什麼不滿,但救災隊對她的加入,卻有一定的抵觸心理。

彆看隊長對她也很關照,但深心裡,他是不願帶葛謝恩去災區的,因此屢屢相勸,以關心葛謝恩的名義,總希望她能換個崗位,直到葛謝恩打了疫苗之後,才逐漸放棄這個念頭,大概是因為疫苗名額的確稀少,葛謝恩若不去,隊裡很難再找到另一個打過疫苗的隊員,即便預期她隻能發揮聊勝於無的作用,也隻好帶上她了。

當然,這或許也是因為葛謝恩本人的倔性子,發揮了一定的作用——鼠疫疫苗並不是人人都敢打的,因為這並非是滅活疫苗,而是減毒疫苗,凡是減毒疫苗,危險都要更大一些,對於抵抗力弱的人來說,有可能真的就和得了一場較弱的鼠疫一樣,也是元氣大傷。

包括疫苗的製作,都比較危險,這也是為何牛痘已經大行其道,但鼠疫疫苗卻沒有廣泛流行,隻有在疫區附近,才會給吏目們緊急施打,不單單是因為反應大,也是因為製作困難,費用高昂,而且打了以後也隻能管半年一年,就有失效的危險。

“哎,這孩子,年歲不大,卻是體壯,簡直就像是一頭牛!咱們隊裡,張哥、劉哥他們,都是力壯的大漢,打了疫苗還發燒了兩三天呢,她倒好,玩兒似的,低燒一晚上就沒事了!”

當葛謝恩接種過疫苗,虛弱地白了臉,卻還是堅持地出現在課堂上時,隊長李苟盛也隻能如此帶笑抱怨著,接受了她將加入救災隊的事實,“你這也是個一門心思的人,行了,疫苗打了,想走都不行了,第一次出差沒感覺,以後有你叫苦的時候——但那也遲了!你疫苗反應這麼輕,算是陷在我們救災隊裡頭嘍!”

從此,他對葛謝恩也就更加嚴格了,不論是救災時要遵循的急救知識,拯救準則和行動紀律,從實戰到理論,都是再三考核,葛謝恩在學校裡也沒有遇到這麼嚴格的老師,經常被李苟盛厲聲喝罵,還好她繼承了葛愛娣剛強的性子,否則,準被罵哭不可。

不過是一個月的功夫,葛謝恩臉上的稚嫩之氣就完全消褪了,從一個膚質細膩,氣質生嫩雙眼發亮的少女,被折騰得風霜滿麵、眼神冷硬,帶上了一股濃烈的煞氣——這也是李苟盛一再強調的,救災隊決不能給人以菩薩心腸的感覺,恰恰相反,需要的就是殺氣,要一照麵就把災民給鎮住,讓他們乖乖聽話,不敢有一點兒自己的意誌。

“你也是從風災裡出來的,這裡的道理你應該懂。羊城港的百姓,已經是如今天下最有文化,最有組織的一批人了,遇到災難的表現猶然如此,其餘地方的百姓,表現如何,你也可以想象了。”

葛謝恩一想到風災時,九成以上本來可以避免,卻因為粗心、慌亂、自私而造成的損失,就知道李苟盛說得有道理,本來對她來說,一切這些嚴酷的現實,全停留在紙麵上,現在卻是撲麵而來,讓她的思維方式似乎都在轉瞬間發生了劇烈的變化。

從前,她對於從小讀到的一些報道上,對第一批女吏目、女兵的讚譽,比如說大家幾乎都是熟讀的《陸大紅派差筆記》,是完全不以為然的,甚至認為這些前輩的膽子也太小了一點,然而此刻,當葛謝恩不得不麵對如此的現實:她作為一個年紀尚小的女吏目,在災區必須麵對其他隊友無需太去考慮的一點,也就是被強迫的危險——

當她必須去切切實實地考慮自己該怎麼應對和防範時,她第一次體會到了陸大紅的心情,甚至有了去重新翻閱筆記的衝動,葛謝恩已經開始認識到母親的口頭禪——或許,並非什麼時候都是錯的,‘很多事哪有你們小孩子空口白話說得那麼簡單’!

然而,這點畏懼還不足以擊潰葛謝恩的決心,就算有再多缺點,葛謝恩確確實實也是個要麵子的人,很難說她‘去最艱苦地方’的決定,是否是為了在母親麵前撐住自己‘言行合一’的麵子,已經走到這一步,退縮就不是葛謝恩的選擇了,甚至她反而必須處處要強,不說爭第一,至少也要有最上等的表現,否則,不但讓要求來鍛煉的自己,成了不自量力的傻瓜,還會連累葛愛娣的名聲,難免叫這些舊識背地裡嘲笑葛愛娣不會教女了。

為期一個月的新人培訓,葛謝恩是資曆最淺、年紀最小的一個,但最後考核結果出來,她名列前茅,排在優等,除了畢竟腦子靈活,比很多同學聰明之外,再就是她也確實刻苦用心。李苟盛對她已不似從前那樣不滿——除了葛謝恩自己排名好之外,也是因為張主任從彆的救災隊,給李苟盛劃拉來了兩個老隊員,並且沒有再派新人,這也算是指定葛謝恩到他們隊的補償了。

“救災隊減員一直厲害,所以總是需要對外補充。我們的折損率應該是所有外差裡最高的了,津貼和政審分也都很高——就是不怎麼有空花就是了。”

山陰大隊總人數大概在三百人左右,女隊員和南方人都不多,這是普遍現象,出買地的外差,對女吏目吸引有限,尤其是救災這種外差,如李苟盛這樣排斥女隊員的隊長不在少數,理由也是充分的,無需多加贅述。出門在外,尤其是救災,一切資源都是有限,精力也要好好分配,女吏目多花一分精力,用在救災上的力氣就少了一分,這或許就是人命的差彆。

南方人少,則是因為救災隊基本都是老鄉回流——李苟盛就是如此,他是山陽人,兄妹三人當年逃荒來到買地,站穩腳跟之後,先是做喪葬生意,賺了一大筆錢,後來,妹妹考去做吏目了,而李苟盛和他哥哥,先後都從事和北方賑災有關的行當。

李苟盛的哥哥,主要是做流民轉運,李苟盛更進一步,被救災隊選入,一開始是在山陽救災,但山陽沒災情的時候,也經常被派去其餘地區——這鼠疫在北方是這兒流行過了,又到那兒流行的。李苟盛打過疫苗,所以一有疫情就會被立刻考慮到,立刻被抽調過去。哪怕是在救災隊中,他也是赫赫有名的急先鋒,‘站第一班崗’,有很高的威望。

他們這班敢死隊,幾乎都是這樣的出身,像葛謝恩這般,自幼太太平平,不逢災劫而主動入隊的,基本沒有。這群人的氣質也和葛謝恩預想的大相徑庭,既不熱情也不親和,就猶如一班悍匪似的,哪怕都在羊城港生活,所關心的話題也和葛謝恩截然不同。

葛謝恩和她的同學朋友,除了憂國憂民,論政論商之外,當然也要抽出寶貴的時間,去關心文娛的發展,從話本、幻燈片、仙畫再到如今流行的土‘照片’,都是她們熱議的對象,但救災隊這裡,談的都是藥品、疫苗、壓縮乾糧供應、淨水片缺貨等等,還有某隊友沒有撐住,還是走了,某隊友最後截肢了,轉職去了辦公室等等。

平時言談中,對自己的職業似乎毫無熱愛,甚至對人世間都談不上有什麼積極的情緒,似乎對什麼都很厭倦,隻是出於不得已,才勉強繼續從事這個行當。包括隊長李苟盛,葛謝恩冷眼旁觀,也覺得他在上司麵前的熱情周到,都是裝出來的,彆看李苟盛入隊的動機非常冠冕堂皇,好像寄托了非常偉大高尚的理想,但他時不時地表現出來的消極情緒,讓葛謝恩感覺,好像他對拯救自己老家之外的百姓也沒有什麼興趣,隻不過聽命行事,莫可奈何罷了。

甚至於……就說對六姐的尊崇,在這支隊伍裡她也沒有感受到多少。葛謝恩自詡都算是相當不虔誠的百姓了——和大多數一提到六姐,立刻就合十恭聲,恨不得跪地磕頭,隻要是六姐所推行的一切,都是有道理的百姓相比,她至少是往前走了一步,打心底來說,她並不覺得六姐永遠都是對的,永遠都是無所不能——

雖然對外,她依舊是把一切推到了六姐身邊的‘奸臣’上,但在她不敢承認的心底最深處,葛謝恩有時認為,其實或許不存在什麼奸臣,六姐也沒有疏漏,葛謝恩想到的一切,六姐都有所考量,她隻是……隻是不如道統中所描繪得那樣高尚而已,在真正以道統為標準的衡量中,有時她的確是虛偽且軟弱的。

這樣的想法,她是不敢對任何人說的,這種虛弱的懷疑,和對六姐本能的敬服雖然互相矛盾,但大多數時候卻仍並行不悖,就像是她和母親之間的關係,隻不過,葛謝恩對母親的對抗是表麵,感情藏在心底,而對六姐,崇敬是主旋律,隱約的對抗藏在了心底,連自己都不敢多加思索,不敢麵對。

但救災隊裡呢?這些隊員好像已經容不得絲毫崇拜的念頭了,因為這畢竟也是一種積極的情緒,他們對於任何情緒都有一種消極的麻木感,哪怕是談到六姐,也是懶洋洋的,沒有什麼敬意,也從不讚許羊城港逐漸普及的太多自製仙器,而是永遠都在抱怨:工作的勞累繁重和危險,物資永遠的不足……還沒有在羊城港呆多久,就又要出差了,沒完沒了的災難,救不完的人……

在這樣的團體中,如果還保持積極性,並且試圖去感染他人,就顯得有點格格不入了。葛謝恩很快也學會了在表麵上粉飾自己,觀察著前輩們的精神狀態,並且對他們的頹廢感到好奇:如果這麼厭惡自己的工作,以他們極高的報酬和極低的花銷,大可以辭職轉崗,不往下乾了。可這些人,一麵抱怨卻還一麵整肅裝備,上船出發,似乎也沒有推諉的意思。而且,就如李苟盛所言,一上船就進入了工作狀態,把那種頹唐喪氣甩在腦後,一個個陀螺一樣地轉了起來。

“謝恩,你去底艙檢查一下捕鼠夾,如果有老鼠,該怎麼處理?能怎麼做不能怎麼做?”

“殺死以後打掃現場,收集屍體焚燒,不能隨意拋下水體。”

“對。還有呢?”

“要帶手套,不要直接接觸屍體。”

“還算是記得清楚,雖然……到了地頭未必能貫徹,但有條件的時候還是要執行。”

李苟盛笑了笑,拍手讓她去忙了。葛謝恩轉頭帶上口罩、手套,點燃煤油燈下了底艙,她資曆最淺,被派的都是這些雜活,也不知道是不是李苟盛有意給她個下馬威——這些雜活往往還都很臟,對葛謝恩來說是需要一些勇氣的。

說實話,倘若沒有回鄉探親久住的精力,以買地滅鼠的力度,讓在州縣長大的孩子去處理鼠屍,也算是刁難了,水泥房裡長起來的孩子可能真的沒有見過幾次老鼠。

雖然船上普遍養貓,而且貓的地位很高,按道理似乎不需要船員特彆處理鼠患,但前往災區的船隻比較特彆,停靠的碼頭都不一樣,出發時還好,回來時要去特定的隔離碼頭,對於齧齒類動物更是嚴防死守,尤其是前往鼠疫疫區的船隻,更是如此了。

規矩一立下,出航起就要貫徹。因此,不但把貓放在底艙,船員也要頻頻巡視,葛謝恩第一天去巡邏底艙就收獲了十幾隻老鼠,還有若乾蟑螂、蜈蚣等等,在幽暗潮濕的底艙中,這些蟲豸繁殖得很快,畢竟是無法完全滅殺的。

彆的還好,就是蜈蚣讓人肉麻,她好像天生就怕這個,第一天,隻是看到一眼,渾身寒毛就都炸起來了,到半個月後下船時,葛謝恩已經是麻木了,她木著臉去收拾捕鼠夾,拿鏟子利落地鏟下鼠頭,用鏟子撥弄著軟綿綿的鼠屍,或者是提著光禿禿的尾巴,扔進畚鬥裡,重新布餌。再用藥草熏艙,把暈乎乎掉在艙底的蟲子也掃進去,隨後送去爐子裡焚燒……說實話,還沒到地頭,她已經有了一種活力儘失的感覺,現在她的眼神裡也沒有什麼光了。

從前在村裡都沒感覺有這麼多蟲子老鼠啊……

葛謝恩直到現在才逐漸意識到,以前在老家沒有感覺,隻是因為這些事情都歸長輩處理,她是客人,而且是大城市裡回來的嬌客,隻需要玩兒似的幫著乾點農活就行了,雖然她曾多次到訪農村,但對於農村真實的生活,卻還遠遠稱不上了解,這裡的缺漏,真不是幾次田野調查能夠彌補的。

直到她真正進入了成人的世界,才開始體會到現實的重量,意識到長輩們隱藏了多少隱形的勞動,她既感謝長輩們脈脈的嗬護與溫情,又不免產生了一絲埋怨:眼下在很短的時間內,要接受和適應的東西實在太多,她倒寧可不被隔開,早些品嘗到這些酸甜苦辣才好。

然而,大概也隻有她一個人覺得船上的生活就已經很艱苦了,對大多數人來說,船上的航程依舊還是享受,因為船上的勞動,還算是有效的,畢竟空間小麼,幾次滅鼠滅蟲之後,艙位就沒有這些困擾了,住宿條件還算不錯,吃喝也都潔淨。

甚至於,當船隻進入山陽道界內,大家開始做下船準備時,還有很多隊友說,隻要在山陽道境內,沒有去到山陰,沒有進入災區,那就還都能說是在享福,因為至少治安是有保證的,也還能有完整的鋪蓋歇宿,至於說路上的辛苦,早已經是不值一提了。

——葛謝恩呢,她當然是不認可這些同僚大哥們的,這都還沒上岸呢,僅僅是離開了山清水秀的江南,進入到山陽界內,她就出現了非常明顯的適應不良。甚至都理解不了自己看到的是什麼景象。

“這是什麼?”她指著遠處那深黃色的泥條,又舉起千裡眼眺望了起來,驚訝而又惡心地打量著泥條邊上龜裂的淤泥,還有那光禿禿黃撲撲的土地,以及上頭的一點殘木,“這是什麼?!天,這裡……這裡曾經是河?彆告訴我這裡原來是田,旱成這樣的——”

“這樣……這樣的地方,還怎麼能住人的!天下間怎麼還有這樣的州縣!山陽道如何是這樣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