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姐真的有意把疆土擴張到大食、黑非洲乃至歐羅巴去嗎……似乎短期內並沒有這個計劃吧, 隻有大力開拓南洋,的確是如今買地的一個政策,可以看得出來, 衙門上下很多關注度也都在這裡。
至於說韃靼草原, 乃至通古斯、庫頁島、蝦夷地以及黃金地、袋鼠地等等,與其說是全盤占領,倒不如說最大的可能, 是複製立誌城那樣的計劃,逐漸探索開拓,要說把精細統治的領土輻射出去……瓶子覺得,那就不是她有生之年能看到的事情了。
這些很多幾乎無人, 隻等著開拓的地方, 猶然如此了, 對於那些早已有人繁衍生息,甚至締造了輝煌文明的土地,想要完全占領, 難度就更是指數般的增加了。謝阿明如果想要做六姐的總督大臣, 為她管理帝國內的色目行省,這個想法有點過於天真。但瓶子不能不承認,謝阿明有一句話打動了她,他提到了猛火油、石漆——這東西有多重要, 隻看通古斯就知道了。
建新城發現了地表自來油之後, 衙門對於建新的重視,眼見著就上了一個台階, 那些用大木桶運來的濃稠油漿,在買地這裡的確派上了很大的用場,儘管它本身在百姓的生活中, 隻起到燃燒的作用,但一旦進入買地的工廠,經過一些瓶子也頭暈目眩難以理解的處理過程,就可以生產出諸多神妙的工藝品:瀝青就是石油的副產品,此外,還有紹興那邊被炒得神乎其神的化工料子‘油晶緞’,甚至還有如今更加少見的,瓶子也隻是耳聞的塑料盆——據說這個盆非常的輕便,甚至比馬口鐵還要輕盈耐用,隻要遠離熱源,不直接架在火上烤,平時拿去打水、盛物都非常的方便……
甚至,就連如今非常走紅的橡膠業,也離不開猛火油,處理天然橡膠,是需要猛火油參與的,如此,出來的成品性狀也會穩定得多,不像是簡單的提取物那樣,天氣一熱就有融化黏連的危險。甚至還有肥皂、擦臉油,曾經是天界仙物,如今僅在一些非常高級的浴室供應的洗發膏,乃至香精中,都有猛火油的身影。瓶子就算不是理科的專才,也能預料得到,隨著買地的發展,對猛火油的需要也隻有更加旺盛的,估計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都是處在供不應求的狀態之中呢。
固然,華夏地大物博——老華夏就已經是如此了,如果算上韃靼、南洋、通古斯這些新土,那就更不要講了,她不相信華夏土壤上就沒有便於采伐的猛火油礦田,但瓶子更深知一點,那就是給一個完全沒有基礎的區域做開發,難度和時間,都儘管往寬了去估量,這其中,交通更是個極大的困難,而且非常難以解決。
哪怕謝阿明的家鄉,距離買地比彆的礦田遠一些,但隻要離海洋近,反而是更理想的貿易對象。畢竟,從南洋到羊城港也不過就是十來天的光景,就算再加上一個月的航程,對性狀穩定的猛火油來說,成本的增加也是微乎其微。航運比起陸運,實在是太有優勢了……她之前也聽人說過,衛拉特韃靼有猛火油出產,但即便知道了,又能如何呢?這麼沉重的東西,想要千裡迢迢地送到買地,路費都是貨物價值的好幾倍了。
憑借地理優勢,得到了貿易優勢……在這個前提下,貿易地的高組織性和高開發程度,反而是優點,已有帝國,那就說明至少有了最基礎的道路,人口繁茂,聽從蘇丹的指引,那也就說明,隻要有足夠的利益交換,他們自己就能采出油來往羊城港賣,對羊城港來說,簡單地付出貨值就可以了。
比起還要操心道路修築、礦田開發乃至礦工來源、教育的荒地無主礦田,這不是要省心得多了嗎?怎麼看,栽培一個親近買地,知道該如何投其所好地打交道的大商人,都是隻有好處的,至於說,謝阿明會不會依靠買地,成為當地實際上的主人,在當地發展出買活軍的一個傀儡政權,瓶子認為——推己及人,如果她是六姐的話,估計對此不會太關心。
如果是這個結果,那也不錯,無論如何,隻要買賣能做著,對雙方有利,那這就是一件很好的事情——買活軍能獲得猛火油,他們高興了,至於色目的王室,他們也沒有理由不悅,根據瓶子的了解,自古以來這塊地方就很貧瘠,沒有什麼特產,這才是他們的商人唯利是圖,很愛做人口買賣的根本原因,如果發現猛火油能換來買地的奢物,他們除了高興還能有第二種反應?
當然,她也不覺得,一個小男寵,在一次大膽的狂言自薦之後,就能完全得到這個黃金一樣的機會,成為買活軍指定的代理人。這樣的一個職位,必定會有很充分的競爭,經過各種渠道,接觸和培養候選人,到最後擇選一個最有能力,最理想的人選給予最多的資源,其餘人也並不會就此放棄,永遠確保自己擁有複數選項,這才是買活軍的作風——瓶子對於買活軍的思路,是很熟悉的,因為她自己就是買活軍在韃靼培養的選擇之一。
但是……
翻了一晚上世界地圖,用鉛筆虛虛地在上方畫了好多條想象中的路線,有德劄爾格歸國線路,猛火油的交易航線……在很難得的,跨國界、洲際的思考中,瓶子不得不沮喪地承認如此的事實:德劄爾格是個好人,一個有理想的,富有犧牲精神的令人敬佩的老師,但正因為如此,瓶子對他歸國的前景非常悲觀,她基本上認為德劄爾格回國就是去送死的。
反而對於謝阿明——一個的確不幸,但似乎天性也很邪惡的小鬼,她反而認為他有可能在家鄉倒騰出一點動靜來,至少存活下去不成問題。他對自己的家鄉半點沒有忠誠可言(想想看,要求一個孌童男妾忠於家鄉也不合理),逮著機會就要為了自己的富貴,出賣家鄉的資源,但鑒於買地的生產力如此先進,說不定他能給家鄉帶來的正麵變化,比對家鄉充滿了深情的德劄爾格還多哩!
好人屍骨無存,壞人洋洋得意……在漢人的俗語中,似乎有一個特定的諺語,瓶子想不起來了,她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一整晚心煩意亂地吃了一大盆爆米花,好像隻要嘴巴一停,就不得不陷入思考中,去麵對那個醜怪的小惡魔給自己設下的考驗:她會為了自己的政治利益,拉謝阿明一把嗎?更重要的,她會為了拉謝阿明一把,送德老師去死嗎?
當然,有很多借口可以用,也有很多條例、政策可以參考,對於有意願向道統靠攏,為情報局提供情報的稀缺線人,吏目其實是有引薦義務的,這也不是瓶子第一次遇到類似的情況:在韃靼草原的旗盟中,有一些依舊信仰喇嘛教的台吉,依舊保持了血腥祭祀的傳統,對奴隸也很殘酷,但倘若他的家庭裡,甚至是他本人,對《嘎啦吧故事》、六姐布爾紅表現出了興趣,瓶子難道還能推脫嗎?
她也一樣會把消息帶到,把書本帶過去給他們,栽培他們對買活軍的親善。平心而論,謝阿明就算再惹人討厭,他的罪惡和這些台吉也沒法相比,甚至遠遠不如那些宣揚鼓吹血跡,後來又紛紛改弦更張加入布爾紅信仰的喇嘛們,把一個小男孩和那些手染血債的人相比,本身就是荒謬的事情。
不管他多討厭,多貪婪、惡毒、無恥,隻要她願意,那拉他一把,就是瓶子工作的一部分。同樣的,對於德劄爾格的歸國願望,依據買地的政策,瓶子也不該阻擋:不論是洋番還是土番,凡是受到了道統浸潤,願意返回家鄉去宣揚思想的民眾,衙門原則上都是采取鼓勵的態度,有些土番回到村寨裡,麵臨的也是很險惡的局麵,有被頭人處死的風險,可他們的犧牲不會是無價值的,隻要思想擴散開來,後續衙門的工作就會好做得多,會有更多人避免了潛在的衝突,德劄爾格回歸的至少是個有點法度的帝國,遠不如土番村寨那麼野蠻。
而且,他也完全是自願的,對於自己麵對的風險也知情……或者說自以為知情……瓶子仔細思索著,她不得不麵對自己的弱點:如果她不認識德劄爾格,或者說,如果德劄爾格的故鄉是韃靼,謝阿明是韃靼貴族的男寵,或許她雖然唏噓,雖然不適,卻也立刻會做出選擇,滿足他們兩人的願望。
她今晚的猶豫,無非是因為他們的目的地,一個是色目,一個是歐羅巴,和她的工作區域非常遠,設想中,她一輩子可能也用不上這兩個方向的政治利益回饋,很難得到他們各自成就的助力而已……
所以,如果有足夠的利益,你也會送老師去死嘍?
她心底有個小小的聲音詰問著,你猶豫的,到底是他的死亡,還是你無法從中得到的回饋?看來,你的善良也很有限,分了場合,你和謝阿明又有什麼不同呢?
說不定在彆人看來,還真沒什麼不同,瓶子突然想:說不定在很多人看來,我也屬於那些狡詐地逃開了罪行,搖身一變,在買地又裝得有模有樣,繼續過著人上人生活的罪徒——我難道不是如此嗎?
如果不是因為韃靼和買地距離很遠,我們家裡曾使用的奴隸根本沒有條件前來備案的話,我和那些被打發去苦役的藩王家眷,又有什麼不同呢?我們帳下,對奴隸也從不曾特彆的慈悲。的確也有很多人認為,我們這些吏目的出身是有很大問題的,我們都該去贖罪……
比起來,謝阿明反而比我的出身更加純粹,當我自以為高高在上地俯視他,審判他的時候,沒準他還在心底偷偷地譏笑我呢。我以為,我已經脫離了泥沼,可以用一種局外人的眼光去憐憫他了,可在他看來,我們其實都是一樣掙紮著的可憐蟲,隻是我比他多往前掙紮了一段距離而已,我就以為和他有了本質的不同,我越是顯得高貴優雅,在他心裡說不定就越是愚蠢!
不知為什麼,這個想法——雖然好像對瓶子的自尊有點兒損害,卻倒反而讓她鬆了口氣,好像讓她一下就鬆開了自己執著的什麼東西,重新回到了自己很熟悉的邏輯裡:“我為什麼要一個勁地想我是好人還是壞人呢?這重要嗎?自古以來,韃靼人從來不計較這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好和壞都是人心裡的念頭。在草原上,隻有活下來,才是最重要的事情,隻有活下來的人才能把故事講述。”
她和謝阿明,就處境上來說,好像也沒有絲毫的不同,這個認識似乎是摧毀了瓶子多年來的努力,讓她感覺自己還在原地踏步。但同時也解放了她的束縛,讓她得以和謝阿明一樣,理直氣壯地完全從自己出發來考慮所有問題。
為了一些虛無縹緲的利益,值得去提拔一個壞人,送自己的老師去死嗎?你要是這麼問,那就沒意思了,你應該這麼想:難道一個人沒有為理想而犧牲殞命的自由嗎?難道作為他的學生和朋友,一定要把自己的意願強加給他嗎?甚至難道說德老師一定就會死嗎?
如果是摯友,是知己,該做的,是成全他的理想啊!當然,如果說她從中得到了一些虛無縹緲的利益,那又如何呢?沒有人規定,不能從幫助朋友的行動中順便去獲得一些好處吧?
瓶子不知道她的想法是對是錯,她睡著得太晚,思維已經有點兒遲鈍了,好像喝了什麼澀口的酒,腦袋脹得厲害,有點兒異樣的麻木。這股勁兒消褪得很慢,讓她仿佛被一種異樣的情緒主宰了,像是有另一個瓶子,從內心深處鑽了出來,理直氣壯地信奉著那偏執的道理,作為真正的瓶子的代理人,充分地使用著她的身體,而她在一個超然的視角,旁觀著這個自己東奔西走,運用各種手段達成了自己的目的。
另一個瓶子,給德劄爾格送了一封口信,約他在大學城的角落見麵,用話術調動著先生的情緒,‘我知道了有這麼個辦法,或許能達成您回家的願望,但我還是要懇求您再三考慮……說實話,我也非常猶豫,我害怕您一去就回不來了,我也會成為讓您離開的罪人……’
德老師心急地一再擔保,表明自己絕不會對朋友們泄露是她來送信,同時也早就做好了殉道的準備——更是對她極儘感謝,願意把自己的功勞分給瓶子一半。這樣,瓶子才勉為其難地給他指了一條明路,“最近有個色目少年,也很喜歡在味美麵包店附近盤桓,你可以和他搭話,他的主人近期要離港回老家了,在那裡,就算沒有遠洋船隻載你回去,你還可以取道奧斯曼帝國,或者從地中海回去老家……”
“去找他時,你可以提到我的名字,但是對他的主人,你要說是他攬的這門生意,因為這少年對他的主人裝作漢話不好的樣子,來獲取外出的自由……”
德劄爾格果然喜出望外連連點頭,完全看到了一條新思路,“我本來還以為我得搭買活軍的商船,去非洲港口等機會——你說得對,這麼走更快!路線也更多!”
對她的叮囑,他也照單全收,不斷地感謝瓶子,成全他實現了自己的夢想,把她當成了自己的貴人,自己最好的知己和朋友。瓶子掛著虛弱的微笑,祝願他平安長壽,收獲了一波感激之後,她立刻調頭去找了自己在情報局的上線。
“有個色目男孩,特彆的精明,他對六姐忠心耿耿,很想為六姐做些事情……”
她把德劄爾格和謝阿明的事情合盤托出,也指出了自己決策的依據:對於道統和支持的擴散,衙門總是支持且熱心的。當然,如果衙門不願意德劄爾格回國,那現在去做他的思想工作也來得及。
“好的……知道了,看來,對這兩人,尤其是謝阿明,你有很大的恩情。”
隨著她那素來不動聲色的上線,說出這句話,瓶子知道,從今以後,這兩人的功績(倘若有所成就的話),也會有一小部分成為她的隱藏分,她的資本。衙門是希望吏目們樂於助人,提拔後進的,自然也會有種種手段來推動他們的行動,這就是他們能給她帶來的虛無縹緲的好處。還有一些好處,則已經兌現了——她已經表現出了她的熱心與識人之明。
“不過……我私人也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上線的表情依舊是平淡的,他瞅了瓶子一眼,“以你對德劄爾格先生的了解,你認為,他有幾成可能成功,幾成可能會死?”
這個問題,就像是一個鉤子,突然間把真正的瓶子從半空中鉤了下來,回到了自己的軀殼之中,讓她口乾舌燥,一下就出了一頭的大汗。她驚疑不定地望著表情悠閒的上線,緊張地思忖著自己該采取什麼對策,但又明確地知道,她的猶豫和汗水大概早讓自己漏洞百出,讓情報員覷見了自己絕不體麵的內心。
沉默得越久,破綻就越大,她吞咽了好幾下,索性破罐子破摔。
“我認為,對於一個決心堅定的成年人來說,殉道也是一種榮譽——作為他的朋友,最好的幫助,是確保他的犧牲能換來最大的價值。”
她說,一開始斷斷續續,後來則充滿了自欺欺人、基調漸進的堅定,到最後,瓶子自己似乎都要如此堅信了:她就是這麼想的,完全沒有考慮過自身的利益,一切全都是為了道統的光輝——
“很合適的回答。”
情報員笑了,她深深地看了瓶子一眼,一如既往,給了個模棱兩可的評價。“這種素質……或許不適合關內,很卻適合你主要工作的地區,雖然,這隻是我們個人之間的閒聊,但這確實是我的心裡話——現階段的你,反倒更讓我放心了。”
這……這種素質,到底指的是什麼?
情報員是褒是貶?她的評語,是不是真如她自己所言,隻是個人之間,無關緊要的閒聊?
獨立工作之後,瓶子所難以適應的一點,是她和蘇茉兒的分離,有很多時刻,她總感覺自己需要蘇茉兒的意見,每每和情報員會麵之後,這種情緒也會達到高峰。她走出會談室時,還有點兒心不在焉,不斷地回味著剛才的對話,她既沒有完成目標的欣喜,也沒有良心上的不安,反而似乎隻有一種難以言喻的空虛和破滅,但卻還不知道這種幻滅感由何而來。雖然身材豐滿,但一向身手敏捷的她,少見的失魂落魄,在拐角處居然差一點和兩個正在交談的吏目撞了個滿懷。
“你慢慢說,不著急,等進房間再說也可以——”
正在主導談話的,應該是情報員,和她一起交談的女吏目有點麵熟,她們也嚇了一跳,警惕地看著瓶子,不過,在留意到她身上的韃靼紋樣後,就不再介懷了——情報局這裡,來彙報的番族線人很多,很多人漢語不好,也就沒有聽到她們說話的危險了。
她們不知道,瓶子的漢語不但非常好,而且在羊城港人頭也很熟,她走了一會,就想起來自己的熟悉感來自何處了。“那是第一個農婦女吏葛愛娣啊……我還去過她做的報告講座……她……她有什麼事情,要到情報局來找人傾訴?”
“剛才聽她的說話,好像是……好像是提到了她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