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7.白醬蛋糕(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7720 字 11個月前

“違法?違的哪門子法?使用童奴當然是違法的, 但倘若進港的是商人的養子呢,難道這也違法嗎?”

烏味美顯然對於這些洋番的門道很在行,他的反問, 也讓瓶子回過味來了:的確, 買地這裡, 維護法規主要還是靠的奴隸自主求助,比如說一艘船, 它在其餘海域行駛的時候, 使用多少奴隸,販賣多少人口,當然買地是不管的, 也無法管。

但在買地這裡靠岸之後,如果有奴隸水手逃走了,那麼,買地衙門也不會維護船主的利益,去為他們捉拿逃奴——買地是不允許奴隸製度的,賣身文書根本不被承認, 甚至作為證據提交的話, 還會被直接銷毀。

就算是歐羅巴船主要追討欠債,那也是有船票這個名目在,而且,他們也不被允許直接禁錮船客的人身自由,完成檢定考試之後,按照檢定等級安排工作,這是買地的製度。至於說扣下工資的一部分還債,這也是船主和衙門之間的事宜了,不允許直接奴役船客、水手。

有乘坐合同、運載事實和檢定行為的船客, 猶然如此,逃走的奴隸,如果沒有這樣的欠債文書,而是隻有賣身契的話,那麼,買地根本就不支持對他們的追債,隻要通過檢定考試,就會被他們匹配合適的工作崗位。

即便是無法通過檢定考試,又找不到工作,隻能混跡在城中,靠乞討或者是輕型非法行為來謀生的逃奴,被抓到後也會直接送去苦役、掃盲,和船主不再有絲毫關係。

所以,這些年來,船主有把握帶入買地港口的水手船客,基本全都是經過考量的人選,尤其是華夏老地的港口,處於買活軍直接治理下的區域,那就更是如此了,這個商人敢把童奴帶入羊城港,當然是有把握他既不會逃走,也不會出賣去舉報自己。

這裡的非法事實有兩個,第一是使用奴隸,第二是和未成年人,甚至可能是兒童發生關係,前者,如果是洋番的話,買地隻是禁止其在買地使用、販賣、收買奴隸而已,發現後限期離港,但不會對船主做出其他的懲罰。

但倘若是後者的話,一經出首,那就一視同仁,一體處置,尤其是十三歲以下的兒童,不論是男童女童,除非受到‘青梅竹馬’條款的保護,即與年紀相差在三歲內的同齡人,經由長期交往而發生關係者,其餘的情況一概從重處置。像是一些大食商人,帳中孌童如雲,如果都和他有實際上的關係,又經過查證,光靠這個罪名,那就足夠處死了。

即便是隻有一個童奴孌妾,按買地的做法,至少也是腐刑加苦役十年——買地這裡,對於敏朝的酷刑是沒有完全廢除的,而且在一些罪名上處置得比敏朝嚴厲很多,在敏朝收用男女雛妾,隻要過了十三歲似乎便比較正當,再小一些才會惹人非議,但在買地,十八歲是生理成年,十三歲是兒童和少年的分界,和十三歲以下的童子發生關係的成年人,起步就是腐刑,如果是票唱,那更是罪加一等,二罪並罰,腐刑加終身苦役的都有,

有如此嚴格的法規約束,再加上洋番在買地基本是屬於從重處理的範疇,哪怕同樣的情節,對他們的處理也會比對買地土著百姓更嚴格不少,瓶子還以為,這些洋番在華夏老港口的行為,應當處處小心,完全合乎規範才對,但沒想到還有商人如此大膽,仍舊敢攜帶自己的孌寵入國,這一驚實在是非同小可,“他們就不怕把性命留在羊城港嗎?!”

“那也要童奴願意去告發了。”

烏味美卻有些不以為然,“當然,我說的也完全是自己的猜測,並沒有確實的證據,隻是我很清楚這些色目人的脾氣罷了,但凡是那一帶的權貴,自古以來都喜歡豢養幼寵,而且一向喜歡做人口生意,在我們這些黑大漢之中,是臭名昭著的奴隸販子,他們不但進口我們黑大漢轉賣,而且也熱衷擄掠本地區的女奴販賣,對於男童還有特彆的喜好,我們常說,他們和教士是最合得來的,彆看信仰的不是同一個宗教,但很多地方的品味完全一樣那!”

“不過,和教士們不同,男寵在他們那個地方,地位相當高,很多時候真能繼承主人的買賣,甚至有這樣奇怪的現象——一個大商人死了,他的家業既沒有被兄弟繼承,也沒有被後宅的妻子們和子女繼承,反而被他的男寵把握,男寵成了這個家新的主人!”

瓶子吃驚得說不出話來了,她雖然早已習慣了世界的廣袤,以及生活在其中的人們能有多大的區彆,但烏味美所描述的現象,對她來說還是太過離奇,烏味美信誓旦旦地告訴他,這絕對是真話,他有一個好兄弟,就是現在去做了通譯的烏虔誠,他就是從西非被擄掠之後,經過港口中轉,賣到壕鏡來的,因此他不但會說弗朗基話,還多會了一種方言,在通譯行業比彆人都要吃香一些。販賣他的那個奴隸商人,就是男寵出身,在原家主去世後,把握了一切,甚至還繼承了原家主的妻子們,成為了孩子們新的繼父。

“甚至還有男寵當上將軍、權臣的。在那樣的地方,當上大商人、大將軍的男寵,反而或許是一些窮人子弟改變全家人命運的機會,成為了一種新的登天之路。你說,他們就算知道在買地可以獲得自由,但和他們在老家能得到的前程相比,在買地做個一窮二白的洋番苦力,是不是也就沒那麼吸引人了呢?”

“當然了,你也可以說,或許這男孩一家人都還在老家,等著他回去,所以他不敢輕舉妄動。但這些色目商人,是最為精明的,很擅長看人,既然對他多加寵愛,又敢放他出來亂跑,我想大概原因是很有信心他不會逃走吧。”烏味美說,他搖了搖頭,對於童奴的選擇,在唏噓之餘似乎也有些理解。“就算是天堂,也有暗影,是不是?有時候,魔鬼就堂堂正正地走在天堂的大街上那!你還得笑嘻嘻地接待他!”

說實話,這樣的事情倘若發生在南洋,或者說是韃靼草原乃至立誌城、建新,瓶子其實也都不會吃驚,買地的一些規矩,隻有在他們的老地是一種默認的常識,被他們鄙薄和否認的東西,在其餘區域反而是常態了。

遠的不說,就是瓶子的哥哥吳克善,他的帳下不是依然妻妾成群嗎?瓶子這些年來走南闖北,也知道在敏朝,孌童也依舊是流行的常態。但這樣公然在羊城港出現的小童妾,還是讓她有點兒接受不了:如果是未曾見過光明,大概是可以忍受黑暗的,可已經來到了光明之源,生活在烈日身邊,在尊神的駐蹕之側,依然有這樣的陰影蠕蠕而動,讓瓶子有點兒不寒而栗。

她看著這個深目少年的眼神也變得有些異樣了——喜歡長久地凝視著自己欲求而不得的東西,一旦有了條件,便迫不及待、不知節製地沉溺在愛好中,對甜品的愛好,就像是一個側麵,照出來了他的本性。這個人……他的野心和欲望必然是很強盛的,而且也很喜歡走捷徑,比起靠著自己的雙手,堂堂正正地賺到屬於自己的財富,他似乎更喜歡走一條陰暗而充滿了風險,回報也驚人豐厚的道路,即使,這條道路要付出讓很多人不能接受的代價。

和這樣的人生活在一座城市中,真叫人提心吊膽,瓶子不願再關注他了,但又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因為他畢竟是出奇的年幼——想到這世上還有這樣的地方,讓這麼小的孩子就要開始被人褻玩而謀生,她心中便充斥著一種熟悉的不忍。

這種情緒是她新近幾年滋長出來的,在買活軍這裡生活得久了之後,回到故鄉草場上時,看到當地人樸素艱苦的生活中,必然的種種苦痛,她也時常會產生這樣的感情。這世上,不是每個地方都有買活軍這樣的條件,她也清楚,但她還是覺得——這是不應該的,這種因為生產力的低下而產生的,常見的畸形……即便當地人司空見慣,但這仍然是不應該的。

做吏目,一開始隻是她謀身的最佳途徑而已,瓶子對於權力有著朦朧的渴望,在追求權力的過程中,她為什麼反而真正產生了對百姓眾生的同情,這反倒是令人費解了。但,這樣的情緒是確實存在的,瓶子一麵意識到了少年的可怕,一麵卻也似乎真的同情著他習以為常的畸形。她像是被一種強烈的衝動主宰著,在離開味美麵包店時,頂著烏味美不讚成的搖頭咋舌,還是走近了這個少年,把手裡的油紙包遞了過去。

“會說漢語嗎?”她問,“你一直在看著這塊白醬肉鬆卷……很想嘗嘗吧?”

少年臉上呈現出了極大的驚詫,顯然他全然沒有意料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外族女人,會對他展露出如此慷慨的善意——這樣一塊蛋糕可不便宜,是很多人一天的工錢了。

她想要什麼呢?他的雙眼如此疑惑著,似乎在說:我沒有什麼可交換的。但即便如此,他還是非常利索,並且堪稱貪婪地飛快接過了油紙包,並且立刻打開咬了一口——這樣,這女人就不能反悔了。

“我會說漢語。”他說,咀嚼著鬆軟的蛋糕,眼睛彎起,呈現出純粹的狂喜和享受,這個貪食的少年,在得到自己亟欲之物以後,也要比一般人更加享受,並且立刻似乎就呈現出了進一步的不滿足。

他的漢話也的確說得很好,瓶子從小聽的一些英雄故事說過,色目人都是語言天才,至少在這少年身上得到了驗證。少年的漢話幾乎沒有什麼口音,相當的流利,一點沒給她誤會的餘地。“你想要同我睡覺嗎,姐姐?”

“什麼?!”瓶子差點沒被自己的口水嗆住,她咳嗽了幾聲,啼笑皆非地說,“我不想,而且這在我們這裡是犯法的,孩子!”

這下可好,她不用再找話茬了,瓶子雙手叉腰,告誡著深目少年,“像你這樣的年紀,在我們這裡可不能同彆人睡覺!你是知道的吧!如果有人想要做這事兒,你應該去衙門彙報!這樣,他會被關起來的!就再也沒有人能逼迫你了!”

大概這就是她多買了一塊蛋糕的原因吧,瓶子這才對自己的動機恍然大悟,而這少年眼裡也浮現出了然和嘲笑,對於瓶子的動機,他似乎也有所領悟了。

“是嗎——這件事我是知道的,姐姐,你真是個好心人。”他說,依舊在快速地咀嚼著蛋糕,舌頭滿足地舔去了唇邊的白醬,這一瞬間他流露出的神態,讓瓶子不適地皺了皺眉——這是完全不適合出現在少年臉上的,成人化而誘惑的姿態,讓人有不良的聯想。

而這不適似乎又化成了少年的武器,讓他更加擁有了優勢的地位,他有些譏嘲地笑了,“但是,把我的養父抓進去了,誰來管我的吃,管我的喝,誰來給我零花錢呢?我乾不了重活,我年紀還小,你看——”

他攤開細嫩的掌心給瓶子看,“我從小沒有吃過什麼苦,我該怎麼養活自己呢?去街邊跑腿嗎?那我可連來蛋糕店飽飽眼福的時間都沒有啦。”

瓶子有一種複雜的感覺,她很不是滋味,她的白醬蛋糕卷似乎是白白地喂了狗,但——他還是個孩子!他所知道的一切都來自於身邊的環境,她真的能因為他的自甘墮落而指責他嗎?這是不是有點兒站著說話不腰疼了?

還好,歸根結底,他們隻是擦肩而過的陌生人,這孩子不會是她要去負責和解決的問題。瓶子對深目少年露出一個虛弱的微笑,決定結束這突發的對話,但是,這少年好像反而賴上她了,他轉身跟著瓶子往前走,好像拿住了她的弱點,殷勤地說著,“姐姐,如果您真想幫我的話——可以請您為我傳個話嗎?”

“我看到了,你和那些大學裡的先生們談話聊天,你們是朋友吧?我讀到了你們的唇語,你們在談論著那個光頭先生想回歐羅巴的事情。”

他已經把蛋糕卷飛快地吃完了,依舊意猶未儘地舔著唇瓣,緊緊跟著瓶子逐漸加快的腳步,語速也跟著變快了,“但他實在是太天真了,沒有一艘歐羅巴的船,會輕易地把他們這些高級奴隸送回歐羅巴去的,他們之間早就建立了相當的默契——我一直想和他們搭話,可他們看不起我,從來不願停下來仔細聽。”

“隻要付出足夠的錢,我們色目商人沒有不能做的生意,他恐怕遺忘了,有一條陸上的道路,可以直接通到歐羅巴內陸——坐船到我們老家,再轉陸路,經過奧斯曼帝國,他們就距離歐羅巴老家不遠了!”

他追著瓶子,快速說著,“你看,如果您真的尊重朋友的誌向,就該為他提供充分的信息,怎麼選擇——那是他自己的事情——”這個少年不但探聽到了德劄爾格的願望,甚至居然也看穿了親友們的反對和擔心。

瓶子的腳步一下刹住了,她有些惱火地看著這個牛皮糖,難以相信一時心軟,居然為自己惹來了這樣的麻煩,讓自己陷入了兩難之中。早知道——早知道她就不心軟了,何必為了一句‘你可以去官府告發’,惹來這麼多事兒!

“說完了沒有?!”她沒好氣地說,“我是給了你一塊蛋糕,而不是請你送我什麼好吃的,你居然膽敢這麼理直氣壯地差使我?你還想讓我乾什麼?啊?怎麼樣才算是幫到你?幫你傳話,為你‘養父’的船攬客?然後呢?再把我的積蓄全都給你,幫助你在羊城港生活下來?我養著你?讓你繼續過著不勞而獲的好日子?”

她咄咄逼人的話,一點沒有引發少年的羞怯或退縮,也無法讓他產生絲毫的不快,他咧開嘴非常歡快地笑了起來,讓瓶子有點兒不敢細看地彆過頭去——她知道有些人是喜歡這種深邃長相的,但對她來說,本來人就長得很怪了,還做出笑臉,感覺更古怪,似人而非人一般,讓她真被醜得不敢仔細去看。

“我不圖您的錢!”

少年說,“但我的確還有求於您——您是衙門的高官吧?我能看得出來,您身上有官味!”

明知他沒存好心,而且很明確是不知感恩,想方設法要索取的那種天生的奸臣,但是,這馬屁還是讓瓶子有點兒受用,她搖著頭,但眼神有點發虛,語氣也跟著軟下來了,“什麼高官……我可幫不上你什麼!我不是本地的官員!”

“但您和情報局有聯係!您不是本地的官員——您是韃靼人,在老家任職?那您必定和情報局有直接聯係!”

少年的思維敏捷得讓人吃驚,瓶子真不知道一個小男寵,是在何處得知情報局這個衙門,以及它的具體職責的。她的眉毛揚起來了,一時半會沒有吭氣,隻是仔細地打量著這張怪異的麵龐,聽著這個深目少年扇動著濃密的眼睫毛,紅潤的菱角唇瓣飛快地張合著,傳遞著比船票中介更為貪婪的欲求。

“我想請您向情報局的大人們傳話——我願意做情報局的線人探子,為他們傳遞消息,我知道,我的老家有你們這裡最需要的資源——猛火油。我願意幫助你們的衙門,獲得大量的猛火油——前提當然是,如果我能得到,你們的栽培……”

還真是小看了他——如果他想要的成了真,他能獲得的利益,將會是多少個白醬蛋糕?

“你叫什麼名字?”

瓶子完全沒拿定主意要不要幫他,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該拔腳就走——這孩子是從哪裡得來的這些消息,她怎麼不知道色目人的家鄉有猛火油?

但是,她也的確看到了這其中讓人頭暈目眩的,她可以分潤的利益,好像反過來被一塊口味濃鬱的白醬蛋糕塞進了嘴裡,她聽見自己開口這麼問著,說話的聲音似乎都被白醬膩得變了調子。“你叫什麼名字,孩子?”

“阿明,姐姐,我願意跟隨六姐姓謝——”小男寵飛快地回答,嗓音甜蜜蜜的,像是剛從醬汁裡冒出頭來,呼吸中都還帶著火油的芬芳。“從此之後,我的名字就叫做謝阿明,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