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德先生, 在建築上的確是有獨到長材的,數學天分也好,光靠這兩樣, 就足夠他在買地吃香喝辣的了, 卻偏偏還有一腔不合時宜的政治熱忱……還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無可奈何!
幾乎是德劄爾格話一出口,瓶子就忍不住失笑了起來:“您怎麼能把這話說出口呢?這樣的話, 更加沒有人敢載您回家鄉了, 那些洋番船長,哪怕是為了自己的生意,也絕不會容許您上船的。”
“你怎麼知道!”德劄爾格立刻瞪大了眼睛, 極為吃驚,“這正是我麵對的第一個困難——彆說朋友們了,就連船長也不願意幫我,我居然找不到一艘回歐羅巴的船!可惡!這些船長中有許多人分明已經是知識教的信徒了!”
對於這一點,很顯然,雖然符合了其餘這些學者們的傾向, 也讓他們感到欣慰, 但其實他們也並不真正明白原因,和德劄爾格一樣,都表現出天真的不解來。瓶子心裡不由得跑了個題:“這些法蘭西的學者,大部分都體現出了遠離政治、漠不關心的特點,這大概是因為他們的宗教信仰很薄弱,而由加爾文宗、移鼠會帶來的那些虔信者,政治素養就要高得多了。”
“可見,宗教、政治本來就是密不可分的事情,指望宗教存在的宗旨脫離政治需要, 完全是民間最一廂情願的妄想。”
當然,這話不適合說給法蘭西人聽,他們是最要臉麵的,尤其接受不了被海峽對岸的世仇給比下去,她含著笑容,又喝了一口甜咖啡,這會兒,她比較能享受其中的美味了。“傳播一種全新的信仰,甚至要把國王送上斷頭台,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紅衣主教好像還是您的頂頭上司,和您的交情不錯,德先生,如果是你的話,你會幫助一個連老上司都能背叛的人嗎?”
“送他回國去造反,去破壞穩定的貿易環境,讓船長們出航時,壓根不知道回到故鄉會麵臨怎麼樣的局麵,工坊還能不能生產出他們所需要的貨物,還是被卷入動亂和戰火之中,讓他們既沒有貨物能買,也不知道該把自己帶回去的奢物賣給誰?”
“就算接受了這些風險,他們能得到什麼回報?難道指望你這樣為了自己的信念,連老上司都隨手送上斷頭台的人,來回報給他們高額的政治、貿易利潤?”
畢竟是韃靼人,這話她說得很不客氣,瓶子覺得,漢人有時候的確是太文縐縐的了,什麼話都喜歡掩藏著說,在大草原上,大家的心思淺白直接,利益當前,麵子靠後,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番族之間的交談,很多時候都是這樣,她也用同樣的標準來對待她的洋番老師們,反倒也得到了很多人的喜歡,這些洋番學者和貴族還是不太一樣的,他們也喜歡直來直往,不像是貴族那樣拐彎抹角,大概是因為他們很多人不擅長人情世故,把話拐著彎說,他們很難聽明白的關係。
就如此刻,兩人如果都是漢人,瓶子基本上就算是指著德劄爾格的鼻子在罵了,但這會兒,建築師一點都沒有動怒,反而仔細思索著瓶子的話,恍然大悟地點了點頭,“難怪!不管我怎麼用道統的價值去說服他們,他們總是支支吾吾,推脫個不停!你說得有道理,看來我不能以同道中人的角度去說服同鄉船長了。畢竟,我們的利益存在了相當的抵觸。”
費爾馬和笛卡爾才剛鬆了口氣,就見德劄爾格握拳砸了一下另一手掌心,以靈機一動、大徹大悟的語氣說,“我應該去找英吉利的船隻!讓加爾文宗的人來幫我——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正好我也打算吸收胡格諾派的遺產,如果有機會給法蘭西添堵的話,英吉利人是絕對不會放過的!”
……瓶子無語了,看了看費爾馬等人的表情,她也忍不住輕喊了起來,“你是真的想死啊,老師!居然用敵國人的船隻回國,你能想得到教會將怎麼說你嗎?叛國的奸細!倚仗英吉利人,動亂祖國的奸臣!到時候,就算是受苦的農民,他們也不敢隨便支持你啊!”
“啊……還真是哦!”
至此,德劄爾格也不能不麵對自己的幼稚了,他又一次被自己的學生點破了盲區,不免也撓著後腦勺,有些訕訕地承認,“確實……這樣好像的確不太好……”
漢人有句話說得真沒錯,書生造反,年不成。瓶子翻了個大白眼,索性把話點明,讓德劄爾格徹底死心,“再說,就算你不介意自己的名譽,清教徒的船隻也不會幫你的,這些遠洋貿易船長之間,應該有一個默契的利益同盟,雖然所屬國家在交戰,但他們在一些點上,形成了默契,其中必定包括了約束返航旅客、水手言行的約定。”
“否則,您也不會感到道統在歐羅巴特彆難以傳播了——你以為就隻有你想把這一套在家鄉傳播開嗎?這是不可能的,它之所以沒有成真,必定是因為違背了絕大多數人的利益。在你解決利益的衝突之前,想要回到法蘭西去傳播思想,我害怕您會因為疾病和暈船,死在路上!”
德劄爾格的臉色也變了,他眼底本來興致勃勃地燃燒著的一股火光,在瓶子疾聲厲色的言語中,第一次有點暗淡了下來,喃喃地重複著瓶子的話,“默契的利益同盟……約束返航的旅客言行?可是……可是那是多麼、多麼好的東西啊!他們對此也是有感覺的,不是嗎,他們……他們很多人都暗中信仰了知識教呀……”
她的這個老師,一直以來都有一個遠大的理想,就是要做一幢高大的燈塔,把買地的道統,折射著傳回故鄉去。瓶子是知道的,但她沒有想到德劄爾格居然會如此重視這個夢想,同時又完全低估了它的難度,他好像隻是把各國的皇室貴族,看成了這個夢想的阻礙,卻從來沒想過,那些在構思中應該是助力的人群,居然也會加入利益同盟,在利潤的誘惑下,扼殺一切不穩定的因素。
看著他備受打擊的樣子,瓶子也不免有點同情,她幾乎覺得自己是說得太多了,好像不該由她來點明這些,傷害老師的理想。但很快她又堅定起來,告訴自己:敢於潑冷水,說些不中聽的話,這才是真朋友。聰明的人,會意識到她的可貴,不聰明的人也沒有來往的必要,該絕交就絕交。不吉利的永遠不是報喪烏鴉,而是造成傷亡的世道。
“不是……這麼說,我們這些來到華夏的學者,基本上就算是被放逐了?”
德劄爾格大受打擊,一語不發,好像還沒能重新認識他要麵臨的局勢,費爾馬等人的臉色卻變得很難看了,他們不由得追問道,“當然,我們……我們是自己跑出來的,這個先不說了,那些清教徒派來的學者呢?威廉.哈維——他可是禦醫!難道他也不能再回去了嗎?這肯定不是坎特伯雷座堂最初的意願!”
原來你們也知道自己身上還有罪名啊……
這幾個法蘭西學者,隻有笛卡爾是比較無辜,他基本上算是半勸誘、半綁架來的,甚至因此還受到了嚴重的心理刺激,經過幾年的時間,這才逐漸痊愈,大多數體麵的紳士,估計不會把責任算在他這裡。
其他人,譬如費爾馬、德劄爾格,都是偷越國境,這個罪名其實可大可小,往大了說,政府也的確可以拒絕他們回國,或者給他們治罪。不過,這種罪名會不會被追究,主要還看風向,如果其餘國家的學者可以回國的話,那他們平安落地的概率也很大,甚至,如果其餘國家積極接學者回國的話,費爾馬等人可能也會受到來自祖國的歸國壓力——
這也是很多人推測起來比較糾結的點,到底是留在太平繁華的買地,還是把學到的知識帶回相形失色,貧窮混亂,同時還在戰爭中的家鄉,很多人都認為,這會是個非常艱難的決定,他們也不知道會如何選擇。
這幾年下來,似乎沒有聽說誰被督促歸國,大家還有些暗喜呢,久而久之,甚至早已遺忘了這個問題。現在被瓶子這麼一點破,他們也驟然意識到了其中不合理的地方,急於從威廉.哈維等人的待遇中來反推自身了:如果連哈維也不能回國的話,那他們真的和被放逐沒有任何區彆了!
要說想回去,或許並不是非常想,可再也不能回去,這又完全是另一回事了。費爾馬和笛卡爾的臉色都有點不好看了,他們和伽利略不同,移鼠會是把一個大.麻煩甩到華夏來,就沒想把他接回去,打算讓伽利略在華夏終老的,為此,連養老人選都捎帶過來了。可他們不同,他們正值壯年,也有很多親眷都還在老家,父母、兄弟姐妹、堂表親……這都是在買地的人際關係無法完全取代的東西,這要是連回去看看都做不到的話,對他們自然是很大的打擊。
“是否完全不許回去,這我就不好說了,畢竟我也隻是推測。隻是邏輯上說,如果在買地這裡,表現出了對道統的高度興趣,被判斷為危險分子的話,那……或者,如果對知識教很虔信的話,船長也沒必要給自己找麻煩,不是嗎?前來華夏的船隻,背後基本都有教會的身影,為了利益,他們可以促進紅圈航線的發展,那能給教會帶去他們急缺的東西,學者就好像是他們用來交易的一次性商品,恐怕……他們是沒有什麼動力進行回收的。”
她考慮了一下,用了一個比較草原的比喻,“你們就像是獻給長生天的祭品,從來沒聽說過,長生天的祭品還能回來的,喇嘛也不會高興的,沒有祭品,他們還不是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可有了祭品,那就不一樣了,如果從長生天回來的祭品到處亂跑,可以隨意亂說的話,喇嘛們怎麼還能睡得著覺呢?”
雖然職位不同,但其中的道理是完全一致的。買地——如果從宗教學的角度來說,的確就是神界啊,他們的確供奉了一尊在世的,擁有確切神力的真神。其神力的證據,就在源源不斷地輸入歐羅巴的奢物之中,鐘表、眼鏡、自行車……如果這些都還隻能算是工藝品的話,那該怎麼解釋那些神奇的,幾乎可以治愈所有炎症的白色小藥片?
僅僅是一粒白色的東西,就可以退燒鎮痛……對於買地的百姓來說,這一切都是科學的結果,可這樣的認識傳到歐羅巴,那些牧師和神甫隻會這麼認為:哦!原來你們這裡把神跡叫做科學?
一旦明白了這個道理,瓶子的說法就顯得再對也沒有了,德劄爾格等人幾乎找不到任何反駁的落腳點:對啊,如果傳播是被允許的話,那歐羅巴關於華夏的新道統,風聲早就到處吹,去過華夏的水手也早就滿地跑了。在紅圈航線和女巫貿易紅紅火火的當下,從故鄉帶來的音信中,完全沒有體現出新思想對老家的衝擊,這無疑是很不合理的。德劄爾格隻是因此著急,甚至想要親自回去促使道統傳播,卻完全沒去思索過現象背後的真正原因!
而他們大概是真的一輩子都回不去老家了!
不論是哪個消息,對學者們的打擊都是相當大的,他們不約而同地失去了食欲,機械地把茶點一掃而空,也顧不上給咖啡、甜茶續杯,便趕緊告辭離去了。烏味美親自過來收拾餐桌時,對瓶子說,“他們應該不會回大學城,而是趕緊要去港口,拜訪那裡的水手和海商。”
“去求證歸國問題嗎?這也是自然!”
瓶子打量著看不出年齡的黑大漢老板,心想他對這種事大概都比學者們知道得多,畢竟味美麵包店也算是洋番的一個集散地了。烏味美當然比大學城和圖書館中的天真學者,更了解洋番內部的小道消息——但他有沒有想過回老家去看一看呢?
大多數番族……或者說大多數人,來到買地,發生了天翻地覆的改變之後,其實都有一種本能,就是把這樣的改變帶回自己的家鄉,完全切斷了與家鄉聯係的,反而少之又少。哪怕在家鄉隻是奴隸、平民,這樣的情感仍然會有。瓶子就是如此,她在買地住了這麼久,也儼然如魚得水,可以充分地享受買地的好處,可她也願意,或者說渴望回到家鄉去,把改變帶給她真正歸屬的那片土地。
“哈哈,韃靼人的小公主,你是想問我,有沒有記掛著我的家鄉嗎?”
黑大漢的嘴有些是很甜的,烏味美雖然不算很油滑,但做了這麼多年的生意,說話也變得好聽了,他會意地笑了。“我們是不一樣的,我們黑非洲實在是太原始了,有些部落大概還沒發展出對土地和族群的感情——那也是隨著文明的進程而出現的情緒。
所以,我們這些人裡的情況很複雜,來自於發達部落,甚至是城邦的黑番,就更願意回去,但我們中大多數都是從很原始的狀態被直接捕獲的,有些甚至生在白番的莊園裡,出生就是奴隸,對於我們的來處,就沒有什麼很深的感情。
德劄爾格先生對非洲的實際情況,有一種偏頗的想象,他把自己呆過的港口情況簡單類推了,但實際上,港口是非洲少見的高組織性城邦了,或許在這樣的城邦裡,買地的道統還有廣泛流傳的可能,但對更多地方來說,根本還沒有達到需要有一個道統的程度。”
“他想從非洲得到軍事支援,更是異想天開——就算北非的黑番政權發展出了相當的軍事實力,比起支援法蘭西人奮鬥出一個更好的明天,我看他們所想的大概也是對歐羅巴進行報複性的劫掠。他理所當然的認為,誰都應該幫助法蘭西人獲得一個先進的好道統——甚至包括一直被他們壓榨的黑番》”
“隻能說……”烏味美聳了聳肩。“這種自信實在是莫名其妙,白番好像都是如此,天然就這樣自我中心。”
以他的立場來說,簡直是句句在理,瓶子想,大概平時接待白番客人,聆聽他們的胡言亂語,對烏味美來說的確是一件需要忍耐的事,但是,的確白番又是麵包店的重要客源——
她同情地拍了拍老板的肩頭,“生意的確是不好做的。”
這句話說到烏味美心坎上去了,老板請她再吃一個肉鬆白醬蛋糕卷,這個白醬也叫蛋黃醬,是味美麵包店正在實驗的新品,瓶子隻嘗了一口就被那香甜馥鬱的回味完全折服,極其珍惜地小口品嘗著,幾乎都忘了和烏味美繼續探聽英吉利客人們的處境,她相信烏味美知道得估計比德劄爾格他們還多。
但是,這會兒,瓶子的心思完全被細膩的蛋糕體和美味至極的醬汁給擄獲了,她眯著眼細品了好一會兒,隔著玻璃窗,偶然間又看到了進店前和她擦肩而過的那個少年,這少年好像剛才是跑開去了,這會兒得了空閒,又跑過來眺望著麵包店裡的糕點,他深邃的眼睛和濃密的睫毛,發射出楚楚可憐的垂涎光線,瓶子低低地嘟囔了一句,“色目人……”
似乎對於白番來說,他們喜歡這樣深邃的眼窩,但瓶子的審美是從小培養起來的,她就喜歡有福氣的圓臉,臉上骨骼的痕跡不要太分明,這種長相對她來說,算是很奇異的,和這少年對視著,也讓她有種和異類對視的感覺。瓶子和他對視了一會,揚聲問烏味美,“這個男孩兒常常來嗎?他看起來很想吃店裡的糕點。”
“哦,是的,他太貪吃了,總是早早地把零花錢用完,卻又總還想再吃——彆被他騙了,這孩子是商人的童奴,他相當受寵,一點也不窮,甚至擁有相當的自由,隻是牙齒不好,他的夫主是限製他吃甜食的。”烏味美忙活了一圈,重新在瓶子對麵坐下,“這孩子很聰明,數學非常好,隻是漢話說得不成。如果隻是因為貧窮吃不起蛋糕,我早就給他介紹一些家教學生了。”
味美麵包店之所以受到普遍歡迎,也是因為烏味美樂於助人,總是喜歡撮合顧客間的需求,特彆是能幫助洋番找工作。他對此也並不以為意,而是絮絮叨叨地主動說起了威廉.哈維。“英吉利人裡,如果說有誰最有希望回去,或許就是禦醫了,但上回他和教士在我店裡吃點心——就坐在我們這個位置——的時候。哈維說他並不想回去,他已經意識到回去之後會收到無儘的監視和提防,他想要退而求其次,把他翻譯的醫書送回去,把家裡人接過來。
當時那個加爾文宗的教士對他說,我的朋友,你實在一向是非常的謹慎和明智,我特彆讚賞你的智慧,你的決定是非常正確的,至少現在你不適合回去……”
但在瓶子這裡,她不能完全集中精神了,而是完全被烏味美的上一句話給吸引了注意力。“什麼?童奴?你說的是我想的意思嗎?”
她驚疑不定地在店主和色目男孩之間來回地看著,當然童奴也可能是相對較純潔的意思,但後頭跟著的夫主,就不同了,重點也不在於性彆,而是年齡。“他才十四歲吧——最多了,甚至可能隻有十一、十二歲!”
瓶子異常震驚,“難道他的主人不知道,這在買地是違法行為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