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2.六姐的軟弱(1 / 1)

買活 禦井烹香 10903 字 11個月前

“聽說那麵已經連婚書都定下來了, 正在四處看場地要開席呢——居然不在國賓館包場子,張家現在行事也是低調多了,大抵也是因為以他們家的交遊之廣闊, 國賓館也接待不了那麼多席的關係!”

“一個是這一層考慮, 還有一個,自助餐消費太貴, 還是你那句話,張家便是能付得起, 也得仔細留心,彆搶了旁人的風頭。你是不知道, 這一篇文章推出之後, 各級吏目都在考慮婚事, 小吏目且不去說他們了, 便是六姐的心腹近臣,尤其是女子, 現在也不必等著六姐了, 這半年一年內, 必然陸續成親,張大采風使可不得讓他們一頭地, 先把餘裕給留出來?”

說到這裡,這人也是不屑地嗤了一聲,“此子素來標榜自己天真浪漫、不知世事,似乎是天下第一至情至性之輩, 其實行事老辣富有心機,考量之中,那股子吏目的油哈味兒,一點不少!細品之下叫人大倒胃口。”

正所謂, 木秀於林風必摧之,張宗子一個紹興少年,自從十餘年前,大膽地率先來買開始,便屢屢得到軍主青眼,平步青雲,到如今大有文壇領袖的態勢,文人圈子裡,私下對他看不順眼的人,必然也是極多。

包括周報編輯沈曼君,也是如此,睜大眼睛看著,隻等她行差踏錯,便要群起而攻之,恨不得取而代之的人,也不可能少。去年沈曼君姻親在學生街出了一樁命案,當時坊間針對她家中的風氣,就頗有議論,沈家連帶姻親的幾家,低調了多半年,閉門謝客,許多社交場合,都不見他們的身影,也就是過去一兩個月,才慢慢又開始活躍起來。

這也就是近一兩年的事,大家的記憶都還清晰,坐在上首的張天如,聽著他這幫朋友的議論,也是漫不經心地一笑,手裡拿著報紙,仔細地反複閱讀著——以他的身份,自然不必妒忌張宗子了,兩人的發展路線並不重合,張天如眼下也是身份顯赫的社會名流了,地位和張宗子比起來,低不了多少。

他走的,是針砭時弊的政論路子,又有律法上的專長,這兩重身份,雖然帶來的更多的是社會地位的提高,沒有過多的經濟報酬,但他多年來經營的教輔班,也使得張天如全然不必為經濟擔憂,而且,和張宗子專長在普羅大眾的文化娛樂這麵不同,張天如主持的都是國家法度的大事,就算名聲不如張宗子顯赫,但權力感是絲毫不差的。

要說身邊的擁躉,他也有自己的小圈子,說來也是有趣,這裡有不少還是張宗子的紹興同鄉呢:自古以來,紹興就是容易出刀筆吏的地方,這樣的積累如今也還在發揮作用。

買地這裡的訟師也好,判官、更士也罷,有不少都是紹興籍貫,雖然買地這裡,法律工作和敏朝已有相當大的不同,但他們也適應良好,而且紹興人是特彆愛做訟師的,天生就熱衷於和旁人唇槍舌劍、互相辯論,這些人自然以張天如為自己的領袖了。反而對於張宗子比較反感,沒有多少鄉情——這張家在紹興也是一等的富貴,眼裡何曾有過他們這些小卒呢?

越是這些曾被輕視的訟師,拱著張天如,和張宗子爭鋒的心思也就越強,恐怕連他們自己都未必自覺,但很多事情上都是比量著張宗子來的,包括婚事也是如此,消息剛一傳開,張天如這裡還沒思慮到這一層呢,先後就有不少人來他家裡報信了。

把張宗子之妻的條件,打探得比張家自己親戚還要完全:是個數學教師,在中級班任教,大概二十七歲,和張宗子差了十歲左右,係紹興人,原來也是張家的親戚,因為來買較早,思想十分開化,不是那等以早成婚為念的老思想,工作之後,有了閒空喜歡到處周遊,因此也就耽誤了親事。

“生得不錯!很秀麗,就是膚色有些黑,短發,身高也不矮,人很靈動,還參加過一屆運動會。據說都已經談定了,成婚之後,會跟著張大采風使四處出差,到各地支教代課去!”

“她這個職業,倒也是便宜,這門婚事也虧得張家找得出來,四角俱全,簡直是比量著六姐那篇文章來找的!”

“說是耽誤了親事,誰知道姑娘家是不是等著這個金龜婿,活生生等了三四年呢?要不是六姐發了這篇文章,還不知道要等多久,大采風使才肯開個金口,許下成親呢。”

大凡人們談到張宗子,總不自覺有些含酸帶醋的味道,大概是因為他身上的確有許多人夢寐以求的東西,在他來說卻是天然擁有,旁人都羨慕不來的。就說這樣的親事,對他來說,已經是稱心至極了——婚後不論是一個孩子還是兩個孩子,休完產假之後,六姐一句話交辦下來,他總不會沒有活計的,就是休產假期間,在羊城港住著,難道就不許他私下寫些什麼話本、報道,過上一段時日,再從容拋出來,又成為自己的一番功績?

夫妻感情要好,產假結束之後,把奶一斷,孩子張家自然多得是人幫著帶,他們再去天南海北的出差,若是感情普通,從此妻子就留在羊城港育兒敬老,也沒有什麼問題。

彆看這姑娘出身平凡普通,可要找到如此合適的職業、籍貫、人品、性格,卻也不容易,張家人丁繁茂,人脈也廣,這門親事怕不就是他們遍尋人脈,物色出的所謂‘最優解’了,尤其最不容易的一點,就是剛才一人所說的——各方麵都好似比量著六姐提出的標準來的!

一強一弱的搭配,都參與社會勞動,適當的婚齡(雖然男方嚴重超齡了),合適的婚書、婚禮,合適的住所(或者太豪奢了一點)……張宗子的這篇人物傳記,是假借他多次出差有感,總結了各地幸福感最強的普通人家,這樣一個角度來發表的。

原文說的是‘各地的百姓,在銀錢上緊張,為生活奔波的,固然難免有些心事和苦楚,但豪商巨富,也有自己的壓力,日益複雜的貿易環境,給他們帶來了很大的壓力,根據本人的觀察,在各個州縣之中,為自己的生活而滿足的家庭,似乎都有一些共同點……’

這篇文章刊發之後,在社會上並未引發太大的反響,不過也的確引起了大眾的議論和讚成:對百姓來說,這是采風使的一次社會觀察,得到的結論,也並不標新立異,是能讓他們讚成的。

一個家庭,如果夫婦都出門工作,不管是在村裡還是在州縣中,經濟總不會是特彆大的問題,倘若孩子生了一個或者兩個,那帶孩子也是能帶得過來的,比較的輕鬆——當然了,這種輕鬆是不是偷懶,大家對此的態度不一,很多人心裡也還是存著‘多子多福’的想法,不過,孩子少,在孩子小的時候比較輕鬆,這個道理人人都認同。

婚書寫得比較平等,大家萬事商量著來,婚禮辦得簡樸,婚後努努力,在沿海能住上水泥房子,在內陸的州縣,爭取是住上木板房,為建水泥房存錢……這都是很中庸的觀念,就算和一些人的傾向不一致,也不能不承認,這種選擇是調和的,不易引發衝突的。

這樣,民間反對的聲浪並不大,不過暫時也就隻此而已了,反而是在消息極靈通的上層,激起了很大的反響,大家都從各個渠道收到了消息,知道這篇文章背後的意義:這是六姐出手,給畫的一個模子,這個模子終於是出來了!

有了模子,該怎麼做呢?對於這個級彆的人物來說,答案是顯然的,那就是立刻對照著這個模子去生活,就算不能百分百符合,也要估量自己和標尺的偏差。

就譬如說張宗子,他立刻就成婚了,而且找了個非常標準的對象,這樣,他和標尺的偏離就不算是太大的——彆看大家嘴上說酸話,但心底誰能不羨慕?不是羨慕他找了個極好的妻子,而是羨慕他擁有了這種符合標尺的安全感與優越感!

“畢竟是有好親,這是他命好,我等命苦的人,還不是得自己為自己張羅?”

接二連三,來張天如這裡報信的朋友們,你一言我一語,酸澀之餘,也是逐漸形成了共識:這些人中沒成婚的,也把自己的親事先放到一邊,全心全意為張天如來搜羅一個符合標杆的妻子。

畢竟,張天如雖然比張宗子小好幾歲,如今才三十出頭,但距離27歲這個標杆也有數年了,可不能再拖延。他和親族之間,也早已反目成仇,張家人惴惴不安,合族遷居京城,連老家都不敢待了,就是害怕張天如調頭來割他們的腦袋。指望張天如的親眷做媒,這是不可能的,可不就隻能由朋友出麵奔走,為他張羅著相親了?

“天如兄,你是我們一幫人的顏麵,我們這些無名小卒,如何生活,其實無關緊要,也不會有旁人來留意,你卻耽擱不得!”

這些陸續前來張宅,搞得這裡臨時開了個清談會的朋友們,幾句話之後,無不露出了自己的真麵目:全是勸婚催婚來的。也不管張天如本人怎麼心不在焉,都是苦口婆心,從各個方麵掰開揉碎了勸說。

更有人異想天開,認為張天如遲遲不婚,是受了市麵上一些新式話本的蠱惑,在尋找令人心動不已的命定良人,把愛情當做婚姻的必須前提,竟苦心規勸道,“天如,你可不要被那些歪書移了性情,去追尋什麼情鐘之人,這東西虛無縹緲,過日子看的還是各取所需,如此方能穩定!說句蠡測狂言,能和性靈投合的,誌向才情焉能在小?”

“你們兩個都是有理想有追求的,這日子也就長久不了,若你談了個女吏目,理想叫她去南洋支援,外調高升,誰知道幾年回來?你是要放棄自己在羊城港的攤子,跟她一起過去,從此幾乎沒有在《周報》上發文,參與立法的機會,還是讓她辭職做個教師,在羊城港和你一處?”

“這犧牲之人,心中不可能沒有怨氣,就算一時衝動做了這個決定,也很難體麵收場,到時候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大家彼此難堪罷了!”

這是老成之言,眾人都是點頭,又舉了六姐婚書的例子道,“以六姐之能,也隻是要尋一朵不問政事的解語花,這人心還是不能貪得,婚姻是要過日子的。隻要和標杆八成相合,你還有什麼額外的喜好,儘管說來,我們儘力為你搜求,也是按著你的喜好來的,見了麵,日子過起來了,漸漸地也就喜歡了。”

張天如被這些朋友的好意,擾得看不下去文章,放下報紙,掩著不耐,拿起茶吃了一口——聽著這些話,猶如聽天書一般,一時間也難免興起對牛彈琴,與燕雀為伍之歎:他之所以三十歲上還沒有成親,怎麼可能是要尋找一個意中人?隻是日常忙碌,而且對他來說,男女之念很淡,比起談情說愛,更喜歡鑽研政治風向,閱看各色論文,把握社會發展的脈絡。

他這樣一個孤家寡人,和所有親戚都是仇家,又是在買地這種自由得過頭的社會風氣裡,除了個彆年歲比他大的至交,掏心掏肺拿自己的心腹話,勸他找個知疼知熱的人以外,其餘人也沒有什麼話勸他,因此,從前的確沒有感受到成婚的壓力。

但現在,模子一出來,張天如也意識到,自己是要快點向標杆靠攏,把自己的婚事安排起來了——隻是這種事情,本來就無可無不可的,根本不值得占用寶貴的時間來仔細討論。就這篇文章而討論到個人婚事的,隻能說是看到了第一層。都是想得太淺的庸才,甚至連開口交流的興趣都沒有。

“相親什麼的,倒不必諸仁兄賢弟費心,我比宗子兄是要好找一些的——我在羊城港不太挪動,也尋個不挪動的,又不拘一定是教師,便找訟師同行,又或是那一等畫師、樂師,做話本的,人選也很繁多。”

他幾句話便把大家的視野都開闊了,眾人也是恍然大悟,都笑道,“是是!我們也是被張家給帶死胡同裡了,還想著也去托人相教師,倒像是吃他們撿剩下的了!你說的對,大家各過各的日子,個人情況本是不同!”

“那天如兄你細看這文章,又是為何?”也有人問道,“本來還當你是不願成婚,還在尋找文章的漏洞……”

“文章的漏洞,怎會有?這是禦意所作,必定是經過嚴格審校,六姐點頭方才發出來的。”

張天如低聲道,“心靈的漏洞,卻終於是展露出來了……”

“心靈漏洞?”眾人聞言,都是不解,紛紛拿起報紙檢查,納悶道,“大采風使在這篇文章之中,又泄露出什麼心靈漏洞了?我是沒有看出來。是他那一等富貴的出身,又讓他‘脫離群眾’了?”

都說了是禦製文章,反映的是禦意,怎會有捉筆人的自我在內?張天如對這群庸人冷眼旁觀,也不出言點破,隻是暗暗搖頭,道,“你們說,這篇文章見報之後,未來半年一年內,我軍的大吏,必然陸續成婚——也就是說,他們看了這篇文章,便會立刻開始考慮自己的親事了?”

“可不是如此?”

張天如這幫朋友,大多消息靈通,對於羊城港各圈層的傳言,也都有所耳聞,聽到這個話口,立刻就分享道,“據說——我也隻是聽說啊,報紙送到海軍某將領辦公室後,屋內都傳來了拍桌聲,聽到有人叫道‘終於可以不必等了’!”

這種事情,一聽就是假的:軍隊內的事情,哪有可能流傳到外部?而且,羊城港是海軍大本營,將領很多,就是因此,沒有明確指出是誰,大家都可以對號入座,又不容易去追究謠言的根源。

這種半是笑話,半是謠言的故事,其實多少也是表現了民間包括一些吏目內部,對於自身婚事以及買地風向的看法——小吏目該乾嘛乾嘛,該成親也就成親了,可大吏之中,很多人的確早過了法定婚齡,迄今也依然單身,就算六姐頒發了模範婚書,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們在等的是什麼?無非就是六姐成親,好依樣畫葫蘆罷了。這種等待,一旦形成風氣,對於有些其實並不是很想等的人來說,其實就是壓力。六姐不著急,彆人似乎也不著急,那你就算著急,不也隻能忍著?

這樣等待著的吏目,多數都是六姐的同齡人,有男也有女,風氣甚至蔓延到了很多年紀比六姐稍大的外臣之中,有很多舉足輕重的大員,也長期保持單身,這種情況,顯然是違反人性的,似乎也成為了買地高官的一個隱痛。

現在,有了這篇文章,六姐把模子立起來了,那些不想等的人,可不就是如釋重負,迅速地投入到了自己家庭的組建之中了?傳言雖然是傳言,但能流傳起來,或許也表達了部份的現實吧。

但是,如果大吏目,隻是從這份文章中看到了這些,那……他們的心思,或許也就有些過於粗獷了。至少在數字上、視野上,壓根不具備和職位發展相配合的敏感與開闊。張天如反複咀嚼著文章中的許多片段,‘一個孩子或者兩個,這是這些殷實的小家庭,從容自在的一大底氣’……他心底有一種很複雜的感覺,和個人的得失沒有絲毫關係。

“這是不再逃避了嗎?準備給社會人群分等了?之後會有文章正麵談到這個話題嗎?”

“還是,依舊和從前一樣,避而不談,在問題完全發酵之前,視而不見……再拖一段時間?”

他搖了搖頭,似乎竟為六姐也感到煩難和頭疼了,“不行,模子出來了,兩個政策導向之間的矛盾,也就完全明朗化了,再粗枝大葉的吏目,緩上一段時間也能回過味來……一個孩子或兩個,這可滿足不了為了耕地、礦產和傾銷市場而擴張的大政策,所需求的人口增長數量……”

一個要多生,一個要控製生育,其中的差額,誰來補足呢?答案是顯而易見的,不必休產假,不受這些控製生產政策約束的人群,自雇者、商人和農戶……除開占人口比例極小的富商之外,大多數多生育者要承擔額外的生活重負,以及背離標杆必然承受的壓力——連張天如剛才都體驗了一番離經叛道的壓力……

“不再是一人之下,眾生平等了,標杆一出,人群自然分為三六九等。道統所宣揚的理想大同,距離我們似乎又遠了一些,生產力太有限了,隻能做長期而巨大的妥協……”

“那些狂熱的樂觀者,認為在有生之年能見到大同的人,必然會受到重大打擊,但如果僅止於此,其實依然還是看得淺。能把事情連貫起來的人,從中可以看到的……”

“其實,”他分外的難以啟齒,“是六姐的軟弱……”

他並沒有那種發覺偶像為假的激憤和恍然,一向是憤世嫉俗,得理不饒人的張天如,在這一刻卻表現出了慈母般的諒解、寬忍和憐惜,他似乎甚至擔憂著謝雙瑤會因此承受的失落和指責,而不想往下繼續設想了。然而,事實是冰冷的,就擺在眼前。“六姐……從推出同休產假政策開始,便應當想到今日的結果。”

“倡導一個家庭隻生一個孩子,是給整個種族慢性絕育,倡導不生育便更是如此,哪怕隻是同休產假,所造成的特定人群生育率損失,都需要其餘人群增強生育來進行彌補。”

“這不該是她現在才來定下的標杆,現在才完成的思考,以六姐的性格,她早就該在《吏目參考》,或者是一些更上層更機密的會議之中,提出其中的矛盾,告訴大家,這是因為生產力限製而不得已的選擇,這選擇固然並不光彩,但又有誰會因此反對她的決定,因此失去對她的敬畏呢?”

“她拖延的這些時間,是她軟弱的表現,我們的六姐,我們的雙瑤,她可以眼也不眨地奪走許多人命,但也有不願去承擔的罪孽。麵對必然的矛盾,必然的問題和必然的答案,她竟然有意無意地,也和所有常人一樣,選擇了逃避……她甚至……或許從來都沒讓自己去深思,去拷打自己的道德體係……”

“所以,才有了今日這樣急就章般的補救措施……六姐是在和張堅信的會麵後下的決策,知識教大祭司一定給她帶來了一個很不樂觀的消息……促使她倉促地補起了從前的功課,或許,她是知道,再逃避下去的話,後果就不那麼容易承受了……”

逃避是輕易的,理由總是充分的,因為她是如此的忙碌,太多重要且緊急的問題在等著她的決策。一個不會在短期內醞釀出後果的,更多是順著社會科學規律而自然發展的矛盾,又有誰會來提醒呢?

不會有人把這種矛盾當成心腹大患的,尤其是買活軍眼下主要的問題還在大量新增的人口之時,更是很難引起重視……看,理由總是如此的充分,但再充分的理由,也無法推開逃避必然的後果:逃避,是沒有用的,逃避隻能揭開那層厚厚的遮羞布,向四麵八方昭示自身的軟弱。

一直以來,以無可挑剔、難以想象,跨時代的英主聖君姿態,出現在人前的六姐,也終於顯露了性格上難免的缺陷。就算是張天如,都不願意接受這一點,他知道人無完人,可六姐——六姐又不算是完全的人,六姐應當是完美的,她就是半神半人的,某種超級意誌的化身,一個完美無缺的君主。

直到這樣的幻想,依依不舍地破滅之後,張天如才意識到,一向自詡清醒的自己,原來也陷入了某種狂熱的崇拜之中。他有一種很不舒服的感覺,就像是依舊眷戀著這種全心全意的崇拜,不願見到它破滅哪怕一絲一毫,在他人心中幻滅。

可,他同時又意識到,伴隨著新標杆的發表,伴隨著六姐的軟弱,被落在白紙黑字之中,任由咂摸品評,被必然地參悟出來,在這些精明的、大膽的、富有城府的大吏巨賈,這些對於時代擁有一定影響力的人群中,所必然會造成的結果——

伴隨著買地走向全新的鼎盛時期,伴隨著時代的水漲船高,這些弄潮兒距離神像越來越近,不可避免地發現了它的瑕疵,麵對著逐漸走下神壇的六姐,他們會做什麼反應呢?

張天如並不擔心會有人豎起反旗——這實在是太離奇了,甚至對六姐來說或許還是個好消息,鎮壓反軍,能夠再一次彰顯武力,鎮壓人心,重新收獲隨著她步步走下神壇,而不斷失落的,對於一個政權,尤其是如買活軍這樣有太多和現行風俗、利益互相抵觸的新規矩,這樣一個政權來說,至關重要的——敬畏。

“太重要了……敬畏……決定了六姐的話,能不能被所有人聽到,被他們記在心裡。敬畏,決定了六姐的政策能不能真正落實,而非浮皮潦草陽奉陰違。”

張天如有一種遍體生寒的感覺,他似乎也剛剛從一場漫長的逃避中醒來,覷見了買地這繁花盛景之下,正在不斷蓬勃發展的種種危機,對於未來,他不再抱有盲目而想當然的樂觀了。

“敬畏,隨著百姓開化而注定會不斷淡薄的敬畏……這是六姐真正的根基,她必須永遠保持極高的敬畏,否則,否則……”

張天如不敢往下想了,他隻是潛意識地感受到了那個未來所蘊藏的不祥,他緊緊地攥住了手心的報紙,指甲甚至穿過紙張刺入掌心:說來也是好笑,張天如從來不覺得自己是道統真正的信奉者,儘管他在很多地方非常喜愛這個新生的道統,更熱衷於看到它在實踐的過程中把舊的世界打爛。但他也從未相信它會完全在此世成真。

更多的時候,他把自己當成是個旁觀者,一個胡作非為的瘋子,在結局到來之前,儘情地在新的規範下,宣泄著內心深處對於舊世界的那股鬱氣。深心裡,他一向以為,不管怎麼對外宣稱,甚至是自我催眠,新道統實際上,是他恣睢而為的倚仗和工具。

可直到此刻,當他如此牽腸掛肚地對於那個未來感到恐懼時,他這才知道,或許——或許他依舊並不真正相信道統,那個和他的生活相距太遠的東西,但是,在私下的譏笑、對抗、抬杠和懷疑之中……他早就成了把道統帶來此世的,那個女人的最忠實的信徒,為了讓她不至於墜入到那個不能細思的、黑暗不祥的未來中去,他甚至……

品味著內心深處湧動的激烈情感,他驚疑不定地,難以接受地,得出了自己的結論:他甚至願意為此付出一切,包括自己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