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麼說, 六姐的婚事大約也在幾年內了?這可了不得!倘若大婚的話,豈不又是不遜色於定都大典的盛事了?”
“那倒不至於,聽說就算成親, 也會簡辦,甚至不會開宴, 雙方家裡人一起吃頓飯就是了,連國賓館都不會征用呢。”
“此言當真?”
“千真萬確, 國賓館那裡, 可以開放的日期一直沒變,就沒有新鎖的檔期, 聽說,隻打算在茶話會上給大家發點喜糖,就算是同喜了。”
金逢春不由得停住了腳步,真正把心思放到對話上了, 她看了一眼身邊正彙報著的張秘書, 兩人眼神相對,都看出了彼此的意思:國賓館那邊的預約,也不用去問了, 本來打算這兩天, 等有了閒空, 讓張秘書去跑一趟的。但現在,既然六姐都如此簡辦,那這個風頭不出也罷!
她和張秘書兩個人, 多年合作, 就算不說兩人的情侶關係,默契也是十足,對望一眼, 彼此什麼都明白了,不必在公署大加談論,被人聽去了徒惹是非——說點彆人的八卦不妨事,自己的事情當然是越低調越好。金逢春壓低了聲音,又問起她最關心的問題,“男後的人選,可明確了沒有?是儀仗隊裡的人嗎?”
“這就不知道了,隻隱約聽說了是六姐自己相中的,並非任何一家引薦——都說,此人也就是運氣好罷了,六姐素來以身作則,既然定了模子,那也會斤儘量去遵守,若非如此,哪裡輪得到他呢!”
這倒是實話,在六姐底下做了這麼多年的事,對於頂頭上司的脾氣,金逢春還是有一定了解的——這位素來是嚴於律人,更嚴於律己。她對吏目的要求,固然有時候不近人情,但這一切全是建立在她本人也能遵行不悖的基礎上。也是因此,六姐所頒布的種種規定,才能讓人心悅誠服,順利地往下推行。
其餘規矩,都是如此,沒有例外,要說唯一一條沒有以身作則的,大概就是產假了,但這也是基於更高層次的考量,並非有意如此,大家也都能理解。如今推行這種新典範,六姐繼續一馬當先,金逢春也不詫異。
什麼事都講究一個從上到下,六姐做了示範,她們這些頂層吏目無不跟上,很自然的,從上到下就會形成一股風氣。而什麼時候在社會上都是上層階級的吏目,他們的生活方式,對百姓來說那就是值得爭相效仿的東西,那麼,這種新的標準,也就在無形間迅速的深入人心了。
在任何時候,這都是無法投機取巧的事情,如果對旁人倡導這種方式,自己卻遵循另一種方式生活,那麼,這樣的倡導永遠也無法深入人心,甚至反而會讓有識之士嗤之以鼻,不但無法推行,還起到反效果,削弱了倡導者的權威。
也因此,張宗子這篇文章一出,風一吹,金逢春其實就預料到了六姐必然會很快成親,而且她也讚成坊間的說辭,這個‘男後’、‘神伴’、‘君偶’,不論怎麼叫都好,這個六姐的配偶,其實個人素質,和其餘競爭者比,很可能沒有任何突出之處,就是運氣好,出現在了六姐需要成親的時間點而已。他所擁有的一切,儀仗隊前後那些侍衛裡,都能找出可堪匹敵的成員,所差者,就隻是時機而已。
是不是陳奇啊?這幾年間,倒是經常能見到這個陳親衛隨侍在六姐左右,屈指算來,他服役大概也超過四年了,對儀仗隊來說,這是個比較長的時間點,大多數儀仗隊的親衛,入選後三年內,見無寵幸,都會自行婚嫁,離開儀仗隊轉崗。
畢竟也不是人人都和金逢春等人一般謹慎,一雙眼望定六姐,六姐不動,都不敢自行成親。就說金逢春下屬,農業部許多辦公室的主任、科長,放出去也是縣級吏目了,仕途算是一片光明,但要說走到金逢春這個地步,可能性又比較渺茫,她們是否會為了跟隨六姐,拖延婚期,就是很隨機的事情,有些人想成親的,都願意和儀仗隊的人在一處,那麼成親之後,如果要外放,她們就會攜著丈夫一起出去,這麼著就自然轉崗了。
在金逢春這個級彆,大家就都要謹慎多了,凡事都怕出錯,六姐不發話,那就學著來,總沒有什麼可指摘的地方。說實話,金逢春對於這個變動也覺得鬆了口氣:挺好的!不管這個人是誰,成親以後,橫豎都能在更多方麵娛樂六姐,在繁忙的工作之餘給她更多的慰藉。
至於金逢春自己,她也終於可以成親了,她和張大孫之間的默契,已經有多年了,當齡的男女,在密切交往中,有更多的想法是很自然的事,根本不需要羞恥。隻是礙於物議,為了維護聲譽,都隻能麵前忍著,在人前更是絲毫不露,這就是做吏目大不自在的地方了,不像是商人,所受拘束要少得多了。範十三娘公然和情人同居,隻是披了一層鄰居的遮羞布,也不見她受什麼妨害,生意還不是照樣的做。
不過,也不知道範十三會不會為了討好六姐,去找一個符合標杆的丈夫了……此女利欲熏心,沒準還真能做得出這樣的事來。金逢春想到此處也有些慶幸:這幾年她所受的拘束,眼下看倒都成了好處。張大孫是非常符合‘一強一弱’這個原則的,兩人成婚後,讓他辭職,去當個閒差照顧家庭,金逢春的婚姻也就成為時代典範,萬無可指摘之處了。
唯獨就是要擇機生一個孩子,這比較棘手——標準既然畫出來了,那是應該要生一個的,當然,如果機會一向很好,那就不生也行,隻要大致上符合標杆即可,些許偏離也無傷大雅……
但範十三那裡,她的家庭就沒那麼典範了,兩人一個做生意,一個當醫生,都頗有成就,誰也不能去配合誰,連婚書都談不攏——孩子跟強者姓,這是典範中無言的共識,金逢春的孩子必然是姓金的,但範東家的孩子怎麼姓呢?這一點上必然引起兩家的矛盾,她遲遲沒有成親,大概就有這個考慮在內,並不是全然在模仿六姐。
若不是標杆中把孩子的數量劃在一到兩個,給她留了一些餘地,範東家恐怕還要更加為難。金逢春想,既然是一到兩個,那麼,其實從不生,到生三個,其實也都在正常的範圍內的。也不必就完全拘泥不化,和做八股似的,完全填進那個框子裡。
隻是說有了這個框架,大家行事也就有了個依憑而已。真要說,有那些性格狂傲,不在乎旁人議論的,就是挺著不成婚,或者成婚了左一個右一個的生,也不能拿他如何。範東家是自雇者,做生意的,又不受休產假的限製,她若要多生妨礙的是武醫生。
其實,從如今醫生極度短缺的現狀來看,金逢春認為,吏目不奪情都可以,醫生這種緊缺行業,和性命息息相關的,應當是要準許‘奪情’的。不過,這純然是從病人的角度來想了,從醫者的角度來說,一旦準許醫生奪情,男醫生的競爭力就要比女醫生強多了,這等於是在兩種人群的生育意願上拉偏架。
更要看到,一個口開了之後,千裡之堤潰於蟻穴,那些民間急需,不得不準許奪情的行業,將會越來越多,多到‘同休產假’形同虛設的地步,想都不用想,醫生是第一個,吏目那就絕對會是第二個……
金逢春搖了搖頭,把思緒拉了回來,站在她如今的高度,已能輕易地看到這張極為複雜的大網上,諸多利益脈絡糾葛的實況,會更明了許多看似不近人情、粗笨反常的決策,其背後蘊藏的道理。無奈、妥協,基本都是施政時的常態了,金逢春有時都覺得自己其實相當的虛偽——她也知道下頭的工作其實不好做,很多時候,上頭催促一句,下頭得賣命一般完成,可她不能不催,每年的預期增產量,她催了還有五成,若是不催,連一成都沒有,說不定還得倒欠。
哪怕是六姐,有時候也是一樣吧,不知道南洋那裡出什麼事了,突然間把新典範往外推,甚至連自己的婚姻也成為工作的一部分。人生在世,果然有太多不得已了,快意事百無一二,就是六姐也得一次又一次的事與願違。金逢春懷了一絲大不敬的同情,心想,“六姐遲遲不肯推行這個典範,怕也是心軟,農業人口不足,這是明擺著的問題,是需要多生的,但州縣人口過多,又該鼓勵少生。”
“六姐對農戶,一向是心存憐憫,總想把他們抬高到不適合的位置上來,但其實根本就站不住……彆看所謂士農工商,其實,真正種田的農戶,地位有多低微,大家心裡有數,士農工商裡的農,指的是地主……從曆史的眼光來看,農戶在經濟、社會地位、個人素質上,本就處於低位,這是無可非議的事實。”
她是從農業上出身的,素來擅長農事,對於農戶的性子,算是了解到了根子上,不過金逢春到底沒有做過一天真正的農戶,她對於自己管理的對象,從來沒有建立起感情上真正的聯係,這會兒也就理所當然地想著,“對這些人群來說,不利之處已經這麼多了,再背負一個愚昧的汙名,虱子多了不癢,又有什麼可在乎的呢?”
“他們中真正願意上進的人,遲早也會離開農戶的身份,轉化為工人、商戶和吏目的。剩餘的那些百姓,資質不堪造就,本就更像是國家的負累,那麼由他們多生一些,也算是為時代的進步,做出自己的貢獻了。從社會人口的分布來看,底端多生,中端恰當生,頂端少生甚至不生,也有助於社會結構的穩定麼!”
“這裡的道理,六姐哪有看不明白的?隻是,六姐畢竟是天界道統的篤信者,真乃菩薩心腸,普度眾生,要她下這樣的決定,確然是為難了些。看似是心慈手軟,實則,正是六姐之大善天性,所必然的牽絆啊。”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雙手合十,如同幼年拜菩薩一樣,輕輕地往上一舉,似乎是在讚歎六姐的慈悲,“若非如此天性,我等怎能擁有如今這非凡的機遇?一得一失,因此天性而不忍,因不忍而有所疏漏,不也是人之常情?”
“倘若有人竟因為此事,而對六姐有所非議的話,那……此人和我結下的梁子,可就不是輕易能消解的了。利益相悖,還有能媾和博弈的餘地,敢對六姐不敬者——”
她眼中閃過殺氣,“那就是我的生死之敵,我必除之而後快!”
實際上,以如今謝雙瑤如日中天的威望,又有誰會因為這麼一篇文章就對她產生非議?就算是有,也不可能傻到公然表現出來,她的擔憂可謂是杞人憂天了,不過,即便隻是幻想,金逢春的情緒卻也激烈得真實:她是真無法忍受有人誹謗謝雙瑤,哪怕是丁點兒都不行。
光是想想,都氣得在腦中編排了十八般手段,要把那人打入地獄,永不超生——在她來說,哪管是多年的宦海生涯,早已磨出了深沉性情,就算年輕時也不是偏激性子,但也有不可觸碰的逆鱗,那就是謝雙瑤的絕對威嚴。在買地,不管是什麼惡行,其餘重罪,金逢春都覺得可以用苦役來贖,因為她也知道現在礦山很缺人,但反對謝雙瑤的人,光是這一點就必須立刻酷刑處死,才能舒心,絕不容許其苟活哪怕一日的光景!
好不容易,才把自己從想象中的氣憤解脫出來,安撫著亂跳的心,金逢春也是暫緩工作,知道不能把情緒帶進來,有意地想些閒事來分心,因又想道,“典範一出,城內就現婚潮。估計小道消息流傳之後,也就是張宗子那些半官身的人物,還會稍微操辦一二,我們這些身份的隻有比六姐更為低調,我和老張請人吃個飯也就完了,這都是多年來水到渠成的事情。”
“張天如、範佩瑤、佘四明這些人,也都不去說他們了,都可為所欲為,其餘比如大紅、莊素姐,她們那批彬山女娘也有許多沒成親的,也不知道要找誰人了。說起來,從前還有人說大紅和謝二隊長很相配,可惜了,他們這是極犯忌諱的,就有什麼,也早都消化了。”
“大紅估計也是照著六姐來找……她是海軍元帥,身邊壯實清秀的小夥子很多,擇一性格溫和者照料起居,也挺好的。莊素姐、連翹姐,還有朱玉玉吳小蓮黃小翠胡三紅毛荷花……太多沒成親的女將啦!難道都在親衛裡找嗎?那估計親衛以後就成桃色職業了……哎,我也是光說彆人不看自己,老張也是我我多年的秘書下屬,這麼看秘書班也挺曖昧……”
“六姐的王夫到底是不是陳奇?若不是,陳奇估計是要傷心了,還有儀仗隊其餘男女,也是如此,天下間,仰慕六姐者不知凡幾,不過,大多數人也都知道自己是丁點指望沒有,他們算是最有機會的,六姐成婚之後,念想沒了,表麵若無其事,估計背地裡也會偷偷地哭幾個晚上的。”
“也不知道六姐那邊,突然要成親了,心情是如何。彆不是把成親也當成工作的一部分,排到日程裡去吧……對了,昨天是有聽說好像駐軍上下又有一輪體測,說起來的話,當年六姐公布婚書,似乎對王夫的體格子有很明確的要求,這和體測之間,會不會有點關係呢……”
金逢春的下巴有點兒往下掉了,一個有點荒謬的猜想浮上心頭。
“如果陳奇不符合體格標準……不會被刷下來吧!難道六姐是要看體測結果,從儀仗隊找個最威武雄壯的?進一步推廣百姓對強身健體的重視,把自己的婚姻給利用到極致?”
“不可能!我這絕對是想多了——這也未免太兒戲了!”
“六姐也不必為了理念,犧牲到這個地步……若是這般,那還不如陳奇!”
雖然她的念頭起不到任何實際性作用,金逢春還是激動地想,“給自己留些餘地吧,六姐!選陳奇!我支持陳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