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雪漫踏進設計學院大樓那一刻,就感受到了這裡的不同。
區彆於信息學院的嚴正板直,這裡充滿了藝術氣息。
信息學院的走廊裡,除了幾隻垃圾桶,什麼都沒擺,而設計學院,可以說得上是一步一景了,她看著走廊牆壁上的展品,和設計者天馬行空的自我介紹,也是一步一流連。
自從決定來讀這個專業後,她上網查了很多資料,她知道,有很多知名設計師都畢業於這裡,沒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來到這裡。
從這學期開始,她每周五晚上、周六全天來這裡上課,正式開始她修雙學曆生涯。
不過,讓她有一絲不爽的是,樊淩宇沒有來送她。
她是希望樊淩宇送她來的,倒不是她嬌氣怕生,而是她覺得,第一次來這裡上課,是一件很有意義的事情。她能來這裡,樊淩宇功不可沒,然而他卻拒絕了她的邀請。
說是他有著急的事情要處理,他說要打遊戲,已經約好了。
這理由太充分了,送女朋友去上課,哪有打遊戲重要呢?
切。
她才不在意呢。從今天開始,工業設計係新生程雪漫正式登場,因為這個新身份,每晚她再閉眼睡覺幻想未來時,圖景都為之煥然一新,或許她可以成為一個設計師,朦朧中,她這樣想到。
她非常珍惜這個身份,今天甚至還畫了個淡妝。
吃午飯時,樊淩宇盯著她看了好久。
看得她都不好意思了。
第一堂課是設計心理學,授課教師是設計學院副教授林鬆蘭,程雪漫看這名字,以為是位老先生,沒想到是位女教授。
她梳著波波頭,穿著墨綠色風衣,內搭黑色高領針織衫,一舉一動都非常乾練,看年齡大概40歲上下。
不過實際年齡應該更大,現在的人都顯年輕。
她一張口,就給程雪漫留下了深刻印象。是那種很有辨識力的聲音,似質地細膩的金屬相擊般的清脆利落。
程雪漫一瞬間就喜歡上了這位老師。
而又因為程雪漫是唯一一個坐在第一排的學生,她自然也得到了老師的關注。
“這位同學,請你來講一講,為什麼要來這裡上課?為什麼要修第二學曆?”
程雪漫被點名,要站起來,林鬆蘭伸手示意她坐著就可以。
程雪漫坐在座位裡,在真正的專業人士麵前,反而靦腆起來,有些不好意思地開口:“我想設計無人機。”
“哦,這位同學想設計無人機。”林鬆蘭點點頭,繼而問道:
“那為什麼是無人機,而不是其他的?”
林鬆蘭一雙丹鳳眼,認真看著她,神情專注而耐心。
不知道為何,在這樣的注視下,程雪漫覺得,她可以完全袒露心扉:“因為我從小生活在大山裡,一直渴望看看外麵的世界,希望飛出大山。”
林鬆蘭點點頭,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從小就喜歡飛翔,喜歡小鳥。在上學期,我參加了飛行器設計大賽,我們組的飛行器是我設計的,我非常喜歡設計,所以就報考了工業設計係。”
“無腳鳥是嗎?”林鬆蘭笑著問她。
程雪漫笑著點點頭,沒想到林老師也知道她參加了比賽,還知道他們作品的名字。
她心裡受到了鼓舞,看向老師的眼神更直接了一些。
“是的林教授。”
“那你覺得,你的設計怎麼樣?”
“我挺喜歡的。”
林鬆蘭皺眉,似乎對她的回答不是很滿意。
程雪漫察覺到了她的表情,於是立刻說:“但還是有很大的改進空間。”
“你覺得你們為什麼能拿獎?”
“因為團隊協作精神,我們小組的人都特彆努力。”程雪漫生怕說錯,惹老師不開心,於是選了個中規中矩的答案。
林鬆蘭聽完,笑了笑。
“同學們,在這裡,我想告訴你們的是,如果你以為工業設計是藝術創造,那你就想錯了,如果你覺得設計是一件自由的事情,那就是錯上加錯。我知道你們來這裡,是抱著給自己人生打開另一種可能的想法,但我希望你們知道,所謂設計,是不存在的,最多也就是改進。”
聽著老師的顛覆性言論,程雪漫尷尬得手指都要把桌板扣漏了。她大腦飛速運轉,若是按照林老師說的,她想的都是錯的。
因為在她看來,設計師這個工作,就是藝術的,自由的,充滿創新元素的。
而現在,卻有人告訴她,這個職業既不藝術也不自由,更不存在所謂設計,最多就是改進。
“而你們能拿獎。”林鬆蘭看向程雪漫,她察覺到老師的注視,迎上她的目光。
“是因為飛控係統設計得好,跟外形沒有關係。且你的設計,過於稚嫩,隻能說是模仿製作,甚至連改進之處都沒有。”
淡淡的語氣,說出了對程雪漫來說,最殘忍無情的話。
簡直就是晴天霹靂。
程雪漫臉頰發燙,感覺非常丟臉,自己引以為豪的作品,就這麼被打了負分,模仿之作,改進都夠不上。
她臉上表情僵硬,不知道怎麼做出回應。
從小就認真學習,遵守校規校紀的程雪漫,對於老師,有著本能的尊重。而且她向來老實文靜聽話,從來沒受過哪個老師批評。
現在,她花費了那麼多心力考上的專業,居然第一堂課就被當頭棒喝批評一頓,說不傷心是假的。
這堂課還是心理學,但程雪漫覺得,她的授課重點,並不是講什麼設計心理學,而是對她稚嫩的心理防線展開炮擊。她都不知道怎麼完成的第一節課。
下課後,同學們紛紛起身,離開教室,她跟著人群走到設計學院門口,落敗的情緒塞滿心頭,所以連樊淩宇站到她麵前,都沒注意到。
樊淩宇心裡抵觸來設計學院,如果可以的話,這輩子都不想來。
程雪漫說,希望他能送她來上課,多麼簡單的要求啊,可他卻拒絕了。
因為擔心遇到那個人,更擔心被程雪漫知道。
可是,看著天色變黑,他終究是不忍心,趕在她下課之前,過來接她。
程雪漫一出教學樓,他就看到她了。
隻見她目光茫然地掃過人群,略過他,居然沒有看到他,又回頭看了看,神色複雜。樊淩宇在某一瞬間覺得,她似乎要哭出來了。
於是他走到她身旁。“怎麼了?”
明明幾個小時之前,還興高采烈,耀武揚威的,聲稱將來一定會成為一名無人機設計師。
此刻卻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
“樊淩宇,我好難受。”程雪漫根本來不及顧及場合,她急需男朋友的安慰,於是緊緊抱住他,雙手環到他腰側,臉埋進他胸膛。
樊淩宇摸摸她的頭,“發生什麼事了?”
“我們老師她……”
“樊淩宇?”
忽然,有個人叫樊淩宇名字。樊淩宇回頭一看,內心像冰紋開裂似的難受。
女生走到他麵前,“真的是你,我還以為看錯了呢。”
程雪漫鬆開樊淩宇,看向那個女生,然後又看看樊淩宇,等著他介紹。
樊淩宇第一次覺得為難。
還是簡遙替他解了圍,“你好,我叫簡遙,我們是高中同學。”
“你好,我叫程漫雪。”
簡遙得目光在兩人之間點了一下。
“樊淩宇,不重新介紹一下嗎?”
樊淩宇拉著程雪漫的手緊了緊,“這是我女朋友。”
“你們怎麼來設院啦?”
“她來這讀工業設計係。”
“哦。”
簡單的寒暄過後,兩人和簡遙告彆,離開了設計學院。
程雪漫因為課上的“打擊”,對於簡遙的出現,根本沒放在心上,自然也根本沒注意到樊淩宇尷尬的神色。以及他和簡遙之間的相對於普通同學過於漫長的對視。
“沒關係,很多人起步時都是從模仿做起的,你已經做的很好了。”
聽完程雪漫說上課的遭遇,樊淩宇安慰她。
被人否定的感受真的很煎熬,不過更讓人不開心的是,有人受到了誇獎。
“但是老師誇你了,”程雪漫一臉幽怨。
“誇我,她怎麼說?”
“她說,無腳鳥之所以能奪冠,靠的是你。”
“哼。”樊淩宇鼻孔哼了一聲,想到比賽期的事,“你才意識到啊,虧我敲了那麼多天代碼,沒有我,你的無腳鳥就該趴地上了,有翅膀也飛不起來。”
他說完,察覺到身邊的溫度瞬間冷冰幾分,完了,說話之前不多加考慮,得罪人了。
他看了眼程雪漫,她身高到他下巴,從這個視角,正好看看到她下拉的嘴角,一個倒扣的括弧號。
他深深吸口氣,“但沒有你的設計,就沒有……”
“停。”程雪漫擺手示意他停下來,“你現在說什麼都晚了,我已經開始傷心了。”
因為樊淩宇的否定,程雪漫感到自己受到了雙重夾擊,於是今晚的“債務”自動清零。
兩個人沒有吻彆就分開了。樊淩宇就這樣錯過了親吻女朋友紅唇的機會,他盯了一整天了。
程雪漫回到寢室時,收到了樊淩宇的心碎表情,她回了個親親。
*
因為那印象深刻的雙重打擊,此後再上課時,程雪漫默默地坐到了後排,隱在其他同學身影裡。
一連好幾周,林鬆蘭都沒有再點過程雪漫的名,這天正值期中考試結束。
程雪漫雖然坐在了最後,但她還是拿到了班裡的第一名。
這天,林鬆蘭穿著香草綠撒金雪紡襯衫,搭配修身的西裝褲,一雙白色板鞋,矜貴又清爽。
她手上拿著成績單,做了簡要點評,“成績不是最重要的,凡是能來到這裡念書的,誰不擅長學習?我希望有些人,不要死扣成績,因為書本上的東西,離現實很遠,上課寫那麼多筆記,卻對外麵的世界毫不關心,不進行課外實踐,這樣子畢業後,會很難。”
正在刷刷抄筆記的程雪漫倏地停住筆,她左看看右看看,隻有她一個人奮力寫著錯題筆記。
所以,她又被點名了?
林鬆蘭:“你是怎麼想的?隻是想靠它謀生,還是想靠它實現人生價值?你必須想明白,因為這決定你要下多少功夫。”
“這個世界是草台班子,也是真刀真槍,有人流血有人流汗。你要是覺得不行,就推掉這個雙學位。”
程雪漫覺得頭疼,她才20歲,對於這個世界,尚處於探索階段,前十幾年,她一直接受應試教育,老師教什麼,考試考什麼,她學什麼。
衡量標準都是固定的,現在突然冒出來個人,告訴你,你之前的想法都是錯的,你選擇的路,充滿了荊棘,趁早放棄吧。
退掉這個雙學位,滾回去敲你的代碼吧。
雖然老師沒明說,但這是她自己感悟到的潛台詞。
她停下筆,望向林老師,恰巧就迎上她的目光。她考了第一,老師卻說成績不重要。
這讓她很有挫敗感,她灰心喪氣地低下頭。